“别瞎说!”展桃花轻敲他的额头,“昨晚我被一名醉汉弄伤,是碰巧路过的周大夫救我的。”
“碰巧啊,哈哈,六婶说的招桃花还真灵呢!”展元佑不禁露出贼样,“那你有没有碰巧喜欢上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夫?”
“没有。”展桃花摇首否认。
“没有吗?”展元佑坏心地用手时戳戳她,“姊,你也老大不小了,喜欢男子是很正常的事,用不着害羞!”
“没……”她沉默咬着下唇,再也无法辩驳。她不否认,周以谦替她敷药时的神情澄澈无邪,确实教她深深动容,但这只是欣赏,不是喜欢。喜欢上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
“真的没有?”展元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脸狐疑,“既然没有,那你为什么……”
“说够了没?”展桃花用力拍向桌面,震得碗里的朱砂都洒了出来,“与其有时间啰哩啰唆,倒不如多花点精力帮我画符纸。”
“好,好,我马上画、马上画。”展元佑被她突来的怒气吓得目瞪口呆,手中的笔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抓稳。
展桃花自觉失态,只好赶紧敛起面容,低首不语。
其实,展元佑天性喜欢胡闹,她非常清楚,平日对他的口无遮拦,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刚才为何会焦躁不安、大发雷霆?为什么……
第3章(2)
展桃花抬首看着弟弟难得认真,自己倒有些心不在焉,任由笔尖的水珠晕染在黄澄的符纸上。
“脉象?”
“正常。”
“气息?”
“微虚。”
“脸色?”
“苍白。”
“什么病?”
“我……这个……公子,我诊不出啊!”小梓焦急地抓着乱发,“说实话,您的脸色和气息不大对劲,可偏偏脉象正常,实在诊不出是什么病症。”
“咳!我想也是。”周以谦掀开被褥,努力撑起身子,“连我自己也诊不出是什么病。”
“公子,连您都诊不出,那可怎么办?才几天而已,怎么就成了这样?”小梓方寸大乱,在室内来回踱步,“我就说别泡冷水,会害风寒的。果然,现在可惨了。唉,公子,您可不能有事啊!要是出了事,您教我怎么跟孙夫人交代?”
“对不起,我想……我是药石罔效了……”周以谦平日清冷精锐的眼神此时显得黯淡无光。
“公子,您别吓我啊!”小梓赶紧将长衫披在周以谦身上,“不然咱们回京城让孙大夫瞧瞧?”
“咳……不必。”周以谦轻拍胸口,微顺气息,“我随便说笑你也当真?”
“公子,这种攸关性命的事岂能儿戏?”小梓轻扶他的肩膀,让他靠坐在床上,“您真的没事?真的不回京城?”
“咳……没事!”周以谦勉强振作精神,穿上衣裳,“你见过谁是因为洗冷水而生病致死的?况且我脉象正常,何来病痛?最多……只能说是水土不服的不适症。”
他真的什么病也没有,就只是有些精神不济罢了。就算他真的病了,他也不肯回京城让师父治!
可恨!才来此地不到七日就落荒而逃,他几乎可以预见孙老头会如何讥笑他的无能。哼,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成为孙老头嘲笑他的把柄。他会好好在这里撑过三年,然后风风光光的回京嘲笑那个狡诈的老头!
“公子,您起身做什么?”小梓慌张地搀扶着虚弱的主子。
“傻瓜,当然是起身整理明日要用的药材。”周以谦用手指轻弹小梓的额头,嘴角噙着一抹难得的笑容。
“公子,拜托您行行好,您自个儿就是病人了,还想帮人治病?”小梓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帮他节省气力,“您何不多休息几天,等身子好了再说嘛。”
“我要是再休息下去,那些村民……”剩下的话,周以谦没有说出,只是扶着墙,缓缓踱出房门。
那些热情的村民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已经不敢想象。昨天,他才休诊一日,村民送来的慰问粮食已快积得跟山一样高,他要是再这样躺下去,不出半个月,他这间药铺就可以改开杂粮行了。所以,他好歹要撑起身子露露脸,免得村民传言他病入膏肓,那可就麻烦了。
尤其这个不实的传言要是传到对面香烛铺那里,那个过分热心的姑娘说不定会对他做出远超过泼血泼尿的惊人举动。幸好她这几天到邻村帮人驱邪,要不然被她知道他卧病在床,他可就惨了……
“公子,您真的可以吗?”小梓担忧的望着他。
“可以。”周以谦轻推他,“去,先到外头帮我取出药草,我有点累,慢慢走,等会我就跟上。”
“公子,您……”
“咳……快去。”
“好,那我先出去。”小梓轻轻地将他的手臂放下,帮助他斜倚着墙壁,“您自个儿小心点。”
“好。”
看着小梓不时回头的担忧模样,周以谦不禁觉得可笑。
“咳咳……小梓真是的,老是紧张兮兮、毛毛躁躁的,要是真出了事,我看他……咳……”他又呛咳了一阵,双颊通红,气息紊乱。他深吸口气,缓声道:“不过我这身子倒也奇怪,怎么会这么累,没病没痛,怎么会……”他突然剑眉紧蹙,蹲下身子,手紧揪住胸口,一阵剧烈的猛咳,教他额头不住的渗出冷汗,一股血腥味急冲喉头,挡也挡不住。
“公子!”小梓惊叫,来不及搀扶住他的身子,只能看着他面容惨白地倒卧在冰冷的地上,彷若死去。
深夜,急驶的马车辗过地上干枯的枝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姊,慢点……小心撞上树!”展元佑在马车内左摇右晃,心惊胆跳。
“你坐稳就好,别乱嚷!”展桃花使劲挥鞭,驱使马匹加快速度。
“驶得这么急,哪有办法坐稳!”展元佑伸手掀开布幔,“姊,我不明白,这么急着深夜赶路,究竟是为什么?”
“我想家。”展桃花说着又使劲抽了马几鞭。
“想家?骗谁啊!人家李员外为了答谢你的救命之恩,特地为我们准备了上好的厢房留宿,谁料到你偏偏不领情,像个赶死鬼般彻夜离开,你到底是怎么啦?”
“上好的厢房我睡不惯。”展桃花语气淡然,显得并不在意,“况且我们驱邪向来都不收礼,怎么能随意接受李员外的招待?”
“姊,只是留宿一晚,根本称不上收礼!”
“我不习惯。”展桃花轻描淡写地陈述理由,内心却有些焦虑不安。
其实深夜返家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只是想确认周以谦是否安好?这几日她老是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让她一刻也待不住,恨不得插翅飞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在意他,或许……只是因为欠他一份人情,所以才教她心中老是悬着他的身影,难以忘怀。过去娘常说,欠人情,一生都还不了!一生……都还不了啊……
“姊,前面!”展元佑被突然闪过的黑影吓得惊呼,“会撞上,会撞上啊!”
展桃花赶紧勒住缰绳,止住急驶的马车。没撞上黑影,倒是马车内的展元佑被摔得东倒西歪。
“哎哟……我的手好像扭伤了!哪个王八蛋冒失鬼,走路不看路,赶着投胎啊!”
展桃花赶紧下车,提着灯笼往前方照去,“小梓!怎么会是你?”
“展姑娘,对不起,我急着救我家公子,所以……”小梓心有余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怎么了?”展桃花将他扶起,替他拍去身上的灰尘。
“公子无故吐血昏倒,我赶着替他找大夫。”
“不用找啦!”展元佑忍痛扶着手臂,跃下马车,“这方圆百里除了你家公子外,哪有大夫啊?病了,就等死呗……哎哟,姊,疼啊!”
“插什么嘴!”展桃花重拍他的手臂,给他一点教训。“小梓,你家公子身旁有人照顾吗?”
“没……没有。”小梓揉去泪水,摇摇头,“我把公子留在药铺里。”
“糟了,得赶紧回去!”展桃花心绪纷乱,连忙回到马车上,拉起缰绳,“快上来,迟了就……”
“迟了会怎样?”小梓急忙跟着坐上马车,“展姑娘,迟了会怎样?”
“……”
“展姑娘?”
任凭小梓如何叫唤,展桃花只是神情凝重,闭口不答。
迟了会怎样?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只希望一切都只是她的多虑。
火势好猛,整间药铺都陷在火海里,芙罗村民到处奔走,提水救火,一片混乱。
展桃花驾驭的马匹被火光刺激,仰首狂嘶,发出悲惨的嘶鸣声。
“老天!怎么会失火?”小梓赶紧跳下马车,试图冲进火场,“公子,公子在哪里?”
“想死啊?这时候还往里头跑!”展元佑一把揪住小梓,制止他莽撞的行为,“没瞧见房子快塌了吗?”
“我知道,可是公子还在里头,要是他死了,我该怎么办?”小梓瞪着熊熊大火,惊吓得面无人色。
火越烧越旺,一阵巨响传来,屋顶崩塌了,火苗窜升到空中,映照得夜空一片红。
看着熊熊的火焰不断窜烧,展桃花紧咬下唇,压抑着心中的寒意。没想到连日来的担忧竟然成真……她弯身从地上拾起尖锐的石子,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腕,用鲜血在地上画符咒。
“姊,你……”展元佑撕下衣摆内侧的白布,想帮她止血。
“别管,我自有用意。”展桃花摇摇头,任由鲜血滑过手腕滴在地上,“去向村民讨桶水来,我要进去火场。”
“姊,我去!”
“不,这场火一定是旱鬼造成的,那妖孽想让他死,只有我能救他。”展桃花双眸低垂,沉思许久才缓缓开口,“去提水过来。”
“这……”
“快去!”
看着她坚定不移的倔强眼神,展元佑只能顺着她的吩咐,去提了桶水,“水来了。”
展桃花接过水桶,将水自头顶淋下,浑身瞬间湿透,然后她迈开步伐,冲进火场,任火焰吞没她的身影……
第4章(1)
好吵……
惊恐慌乱的呼叫声不时在耳畔响起,教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周以谦缓缓睁开双眸,刺眼的火光让他一时难以适应,身子略感不适。
他微眯双眼,环顾四周。碎裂的瓦砾、倒塌的墙壁,全在大火猛烈的攻势下化为灰烬。他摇晃脑袋,神志尚未清明,但也知道身陷险境,逃离此地才是唯一的求生之道。他努力挣扎许久,举步维艰,每挪动一步都让他显得气虚无力。
忽然,碎裂的声响自上方传来,燃烧的木柱应声落下,周以谦无力逃开,只能以双臂抵挡——
没有预期的灼热,也没有椎心的痛楚,出乎意料的结果让他讶异不已。
“怎么可能……”他探看双臂,在火光的映照下,双臂略显透明,却无丝毫损伤。这奇迹般的遭遇让周以谦困惑不已,回首看着后头,怀疑身后是否有人为他挡去了灾难。
没想到就在不远处,周以谦见着了一个瘫倒的身躯。他勉强挪动身子,试图接近,却发现了一件令他更为诧异的事实——
瘫倒的男子双眼紧闭,苍白的唇瓣沾染了令人惊心的血水。这男子的五官、衣着,还有腰间的那副玉算盘,在在都是周以谦熟悉的,熟悉到让他几乎要以为是另一个自己。
周以谦睁大眸子,恍然大悟。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而此刻的“他”,不过是缕魂魄罢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不会热、不会痛,原来……坍塌的火柱下,不是周以谦的血肉之身,而是脱离躯壳的飘荡灵魂。
他死了……这个事实让周以谦震惊不已,教他一时承受不住,瘫坐在肉身旁。
他是治病救命的大夫,却没料过亲眼看见自己生命的逝去,竟是如此令人绝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身被大火吞噬,无能为力。
周以谦用手遮住双眼,试图掩去眼中的软弱,却意外的从指缝间瞥见了模糊的身影。他瞪大眸子,以为是错觉,直到人影成了真实,冲破一片昏沉沸腾,清晰的站在他的面前——
“你……”展桃花的出现教他诧异,即便心脏不再跳动,内心仍受到不小的震撼。
谁说世间无傻子?眼前的她,不正是狂癫可笑的傻子?她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顾自己的生命?为什么……
展桃花拉起他的手臂搭上她的肩,吃力地想将失去灵魂的肉身撑起,但沉重的身躯如泰山压顶,教她步步走得艰难,大口喘息。
“不要白费力气了,快走!”周以谦的灵魂停在原地,目光却定定的凝视着她。
展桃花不发一语,坚持拖着他的肉身一步步走着,没多久她便身子微晃,步伐踉跄,炽热的火光教她汗如雨下,体力也因此耗去不少。
看着她的执着,周以谦皱起眉,薄怒道:“值得吗?为了救我而丧命,值得吗?我已经死了,你听见了吗?我已经……”
突地,他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是啊,他已经死了,她又怎么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飘到展桃花面前,透明的双手抚上她的手,语气平缓柔和,“我死了,你快走吧,虽然你听不见,但我还是……”
“你只是灵魂出窍,还没死!”展桃花猛然抬首出声,教周以谦大吃一惊。
两人目光交会,彼此静默了好久。
“原来你听得见?”周以谦干干的笑了一下,赶紧退开几步,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
“不仅听得见,还看得到。”展桃花垂首盯着被他轻抚过的手,“没回答你,是为了……省力。”
“原来如此……”周以谦轻笑,神情却添了几分担忧。她看起来好疲惫,秀发凌乱,双颊通红,眼下有倦累的痕迹,教他想伸手拂开她额上的发丝,抚平她眉间的忧愁。
但最后,他只是紧握双手,什么动作都没有。
“你需要帮忙吗?”周以谦撇开面容,目光闪烁不定,“我是指我现在这副模样,总能做些什么吧?”
“你快出去,就算是帮我了……”展桃花喘着气,豆大的汗珠滑落脸庞,“外头画了符阵,能保你无事。”
“那你……”
“我不会有事。”展桃花深叹口气,目光坚定的盯着他,“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就算拚死也要护住你的肉身。”
“是吗?难道每个救过你的人,你都得舍身相救?”周以谦拢起双眉,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每个救过她的人,在她心里都有特别的地位。他,并非唯一的那个。
周以谦转身背对着她,低声道:“当初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犯不着舍命偿还。”他飘至门边,正要跨出门坎时,一股强劲的力道袭来,他的魂魄被抛向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