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麻烦,你自己留着吃。”周以谦微皱眉头,心中盘算着先前到底收了多少篓地瓜。
“那花生可以吗?”青年再次询问。
“真的不用费心。”周以谦眉头锁得更紧,想起上位和上上位病患送来的花生还搁在旁边。
“那……高粱呢?村人都知道我家的高粱长得最好。”
“高粱……”周以谦思索了一会儿,酿酒的计划顿时闪过脑海。高粱酿成酒后可以泡药草,制成药酒,比起地瓜和花生实用多了。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咳,好吧,我也不希望看你为了谢礼的事而耗费心神。”
“多谢大夫,您的大恩大德,我一生不忘,回头我就差人把高粱送来!”青年开心地奔出门外,拉开嗓门向村人宣扬周以谦的善行。
周以谦瞧见门外村民的崇拜眼神,不禁摇首叹息。
错误!天大的误解!不论是京城还是芙罗村都一样,人人都将他定位为视钱财如粪土的好大夫,怎么就无人想到他只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讨钱呢?看着腰间快发霉的玉算盘,他怜惜的用衣袖拭了拭。
“公子,药方开好了吗?”小梓上前探问。
“快好了,你……”
“啊——”
门外突来凄厉的惨叫声,吓得主仆二人呆了半晌。
“公子,您的药方……”小梓紧张的看着周以谦的毛笔正压在纸张上,墨汁瞬间晕成一片黑。
“不碍事,重写就好。”周以谦揉掉那张纸,扔进字纸篓中,“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是。”小梓倚在门边,向外张望,“公子,是昨夜的姑娘在拿树枝打人。”
“是吗?”周以谦顿时心浮气躁,揉掉起笔时晕开的纸张。
“公子,您不来瞧一下吗?那姑娘还在继续打呢!”小梓紧张兮兮地向他禀报现场的状况。
“那是她的私人恩怨,何须我去插手添乱?”周以谦又揉去新写的药方,重新拾起墨条在砚上磨了几下。
“可是您昨夜就出手救……”小梓瞥见主子眼神中的寒意,连忙将话吞了回去,“奇怪呀,怎么村人都不制止她呢?”
“村人或许在看好戏吧。”周以谦随便敷衍,再度扔了一张不小心扯破的纸。
“是吗?”小梓困惑地搔搔脑袋,“啊,公子,那姑娘开始对人泼红色的水,好大一盆,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黑狗血。”周以谦起身,双手用力拍向桌面,“小梓,药方待会再写,我到外头瞧瞧。”
他快步走出药铺,见着地上躺着一名惨不忍睹的伤员,衣上的鲜红早已分辨不出是自己的,还是黑狗的。
周以谦敛起面容,冷冷的看着甩动枝条的展桃花,“姑娘与他有何仇恨,需要以此相待?”
“公子。”展桃花用衣袖抹去额上的汗珠,调顺了气息才开口,“你的气色比昨日更差了。”
“拜姑娘的黑狗血所赐。”他努力持平音调,冷淡响应,“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随便打人?”
“打人?”展桃花招呼村人将地上虚弱的伤员抬走,“公子误会了,这叫驱邪,不是打人。”
“驱邪?”周以谦剑眉上扬,“又是那招用黑狗血驱除邪魔的方式?”
“嗯,差不多。公子厉害,昨晚瞧我做一次就明白了。”展桃花用粗布拭去桃枝上的鲜血,“不过昨夜我话还没说完,公子为何急忙将门关上?”
“失礼,昨晚身上沾染了鲜血,十分不雅,所以赶紧闭门沐浴。”周以谦拨弄腰间的算盘,力持镇定。
“沐浴?”展桃花瞪大杏眼,“你马上洗了?”
“是的。”他紧握着冰冷的玉算盘,“难不成姑娘要我留着一身脏污?”
“不,我不是这意思!”她赶紧摇手解释,“只是,公子也该留上几个时辰才是,否则昨晚根本是前功尽弃。瞧,你现在印堂暗沉,脸色比昨夜更加难看。”
周以谦深吸口气,轻抿薄唇,“我的印堂暗沉、脸色难看,全是因为整夜未歇息所致,不是什么恶灵作祟。”
“整夜无法歇息,就是恶灵作祟!”展桃花拾起地上的空木盆,一跛一跛的走回香烛铺。
“我……”周以谦瞪着她离去的身影,面容更显僵硬,“算了,多说无益。”
他转身踱回药铺,还没进门,就突然感到背后及发上多了份清凉的湿意。他回头,瞧见展桃花手中的竹筒内还有未倾尽的水。
“黑狗血?”周以谦的眉心揪成一团,掏出手巾抹了一下后脑勺的水珠。不是预期的鲜红,而是淡淡的黄色。他将手巾凑近鼻前嗅闻,脸色随即变得铁青。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忍下胸中澎湃的怒意,低声道:“这该不会是……”
“童子尿。”展桃花边说边抓了把锦囊中的粉末往他脸上撒去,“再配上供奉祖师婆婆的陈年香灰。”
先前的童子尿,还在周以谦的发上滴答滴答,现在又融合了香灰,成了灰黏黏的浓稠物。在场的村人见着这一幕,全都绷着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有展桃花还保持一贯温和的笑容。
周以谦一脸狼狈,紧捏着手中湿冷的手巾,“姑娘,玩够了吗?”
“不是在玩,是在想办法让公子体内的邪灵现形。”她又将大把香灰撒在他身上,嘴里还念念有词,“昨日的黑狗血效力全失,所以才会让你体内的恶鬼嚣张至极,直到今日都不肯现身。”
“姑娘的怪力乱神之举,恕周某难以奉陪!”周以谦语调比平日更加清冷,他举步跨过门坎,进入药铺,准备将木门关上。
“公子!”展桃花焦急地伸手制止,“痛……”
周以谦惊见她的五根指头夹在门缝中,连忙将门拉开,“姑娘何必如此固执?”
“我无力偿还药钱,家中现成的物品公子又不要,所以我才想用驱邪的方式来答谢公子的恩情。”展桃花缩回手指,放在嘴边呵气止痛,“不对……就算公子没救我,我也不许恶鬼在你身上作祟。”
怎么回事?听她执意要保护他,他理应感动万分才对,可他此刻的心情竟是糟到极点。
他本来可以在听完这些无稽之谈后马上关门送客的,但当他瞥见展桃花肿胀的手指时,身为大夫的习惯竟让他又多事地伸出手,帮她敷药诊治。
“公子,你又救了我,这回我还能拿什么报答?香烛、符纸、冥纸你都不收,那……”展桃花目光瞥向香烛铺,“家里最有价值的就剩下那口棺材了,公子如果不嫌弃,可以……”
“多谢姑娘,周某还用不上。”周以谦皱眉,无情地将她推出门外,“今后对姑娘的诊治纯属义务,不必报答。”
“不行!”展桃花不识相地凑近一步,“我最怕欠人情了,娘生前说过,欠人情债,一生都还不完……”
“还不完就别还了!”周以谦面无表情的将门猛力关上,留下错愕的展桃花呆站在门边。
“周公子,快开门,拜托你别洗,再洗,命都给洗掉了!”她揉着发疼的手指,困扰地看着眼前的门板。
唉,她又再度吃了闭门羹。
展桃花无力地靠坐在门边,“怎么办?周公子要是再固执下去,家里那口棺材准会让他用了。”她从腰际掏出一件红绳缠绕的玩意儿,“幸好刚才趁他不留神时,偷塞了件符咒在他的腰带里,他总不可能连这小巧的玩意儿都给洗掉吧?”
第3章(1)
可恶!那个满口鬼话的女人到底想对他怎样?他都已经不跟她收医药费了,她为何还要处处与他作对?莫非,她对昨夜他要收钱的事怀恨在心,所以先是泼黑狗血,后是泼童子尿,再来……他实在不敢想象那女人将来还会对他泼些什么?
“公子,怎么把门关上啦?今日的看诊结束了吗?”小梓直到见着主子转身后的面容,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我这身模样能替人把脉吗?”周以谦努力用衣袖抹去脸上的黏稠物。
“呃,公子,对不起,刚才没瞧见您的脸。”小梓赶紧递上一条干净的布巾,“您还好吗?”
“你瞧我的样子好吗?”周以谦接过布巾搓揉湿发,眼神阴冷地瞪着他。
“嗯,不好。”
“是非常不好!”周以谦解开腰带,脱下外袍,嫌恶地扔在地上,“这些脏衣怕是难洗净了,帮我全扔了。”
“是。”小梓蹲身拾起衣裳时,在地上见着一件红线穿绑的玩意儿,“公子,这是您的?”
周以谦接过符咒,才瞥了一眼就丢还给他,“不是我的。”
“是喔。”小梓拉起红线,在眼前甩了几下,“那您要留下吗?”
“扔了!”他对于来路不明的玩意儿向来是毫不留情的。
“扔?”小梓将符咒凑近眼前细瞧,“公子,我瞧这好像是平安符。”
“符?”周以谦再次接过手瞧着,心中的怒气瞬间高张,“准是她的!”
“她?”小梓疑惑地搔搔脑袋,“谁啊?”
“对面的!”周以谦低咒一声,随即将红色符咒扔回小梓身上,“去把这东西烧成灰,我不想再看到。”
小梓瞪大双眼,一脸惊奇地瞧着他,“公子,不过是平安符,留在身边也不妨事,说不定能驱妖除魔、百病不侵呢!”
“迷信!一张符纸就能治病,那天下哪需要大夫?”周以谦脱去上衣,径自走向澡盆,“去帮我准备干净的衣裳,我要清洗。”
“公子,柴火都被您昨晚清洗时用完了,现在没法烧水啊!”小梓尴尬地搔搔脸颊,顺手将符咒塞进自己的裤腰带,“不然,您先把衣服穿上,我到外头张罗些柴火回来。”
“不必了,没热水,添冷水也一样。”周以谦固执地坐在澡盆中,非得现在把身子弄干净不可。
“可是洗冷水会着凉的。”
“我的身子还没有不济到这种程度。”周以谦依旧摆着清冷的面容,不容劝说,“快,去提水进来。”
“喔。”小梓拗不过主子,只好遵照指示,挑来先前存在大缸中的冷水,一桶一桶往澡盆里倒,“公子,您洗完就赶紧起身吧,害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知道。”周以谦将洗净的湿发拉近鼻尖嗅闻,好臭!昨日的血腥混合今日的尿骚味,再加上陈年的香灰,教他闻了想悬梁自尽!要不是舍不得这一头发丝,他会宁可选择剃光算了。他努力调顺气息,压抑呕意,缓缓开口,“小梓,再多添些水来,顺道向附近人家讨些香粉,我想泡澡。”
“啊?”小梓惊讶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公子,您这样泡冷水,真的没问题吗?”
“就算有什么问题,凭我的医术也能治好。所以……”周以谦深吸口气,齿间发出格格的声响,“你、快、点、提、水、过、来。”
细白的素手捏起一根银针,准确地朝指尖刺下,鲜血自伤口缓缓渗出,凝成一颗颗丹红的血珠。血珠自白皙的指尖滚落,滑至橘红色的朱砂水中。
“好痛……”展桃花低呼,小脸不禁皱成一团。老一辈的人常说,指尖的疼痛会痛进心坎底,果然没错。即便这个动作是她经常做的,她还是无法习惯那股椎心的疼痛。
“姊,跟谁有这么深的仇恨要用上血咒?”展元佑捧着糕饼大口嚼着。
“你在说什么鬼话……把手上的糕饼拿远点,别让饼屑掉进朱砂里。”展桃花白了他一眼,指尖滑过他的嘴角,“都几岁了,吃了满嘴饼屑也不擦。”
“哈,别气别气,姊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与人结仇。”展元佑赶紧用袖子抹抹嘴角,“我是在问你跟哪只‘鬼’有这么深的仇,需要用到这么强的咒术。”
“不知道,”展桃花摇首,微叹口气,“可能是……旱鬼。”
“旱鬼?”展元佑差点让嘴里的糕饼噎着,“不会吧!那妖怪不是早在百年前就被祖师婆婆封印了?”
展桃花用毛笔沾了点朱砂水,在鹅黄色的纸上写下符咒,“我问了一些长者,请他们帮我看看婆婆生前的书卷。除了几句对旱鬼为虐的描述外,没有任何封印的记载。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子会撑不住的……”
“他?”展元佑一脸狐疑,“谁啊?”
“周以谦。”
“周?”展元佑皱起眉头,努力思索,“啊!是对面那个大夫吧?”
“是。”她没抬首,只是认真地画着一道又一道的符。
“原来周大夫就是那个让恶灵缠身的倒霉鬼!”展元佑将手里的糕饼全塞进嘴里,用舌头舔去手上残留的饼屑,“啧啧,真可惜,原先我还以为这位恩公会医死许多人来造福我们的生意,没想到……唉,照这情况看来,他自己会比病人早一步来我们店里报到。”
“展、元、佑!”展桃花气得全身发抖,“你这张缺德嘴要到几时才肯改?是不是想让我死后无颜见爹娘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开个玩笑,没那么严重!”展元佑吓得跪在地上,扯着姊姊的衣裙解释。
“要跪去祖师婆婆面前跪,别在这折我的寿!”展桃花扯开衣裙,怒瞪着他。
展元佑难过地扁扁嘴,顺从地走到祖师婆婆的画像前跪下,“祖师婆婆在上,元佑知错了,下回绝不会再这样乱咒人了,请婆婆恕罪。也……也请姊原谅我这没爹娘教养的弟弟……”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展桃花有些于心不忍。从小她就深知弟弟有张肆无忌惮的嘴,也深知他闯祸后往往无力承担,只会大哭,但如果不给他一些教训,他永远也不会学乖。
然而,听着展元佑长达一刻钟以上的哭声后,展桃花自己倒先心软了。唉……
才说要给他教训呢,结果还是跟平日一般,见不得他难过。他会有今日这张坏嘴,说不定全是她宠出来的。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展元佑抹去脸上的泪水,笑盈盈地飞奔到她面前。
“知道就好。”展桃花也不追究他的泪水究竟有几分悔意,她拉了张凳子,让他坐在身边,“我这里还有好多张符没画,你来帮我。”
“遵命!”展元佑拿起毛笔,熟练地在纸上画符,“姊,周大夫可是京城来的读书人,对于这些驱邪的玩意儿,他肯接受吗?”
“他不肯。”展桃花想起连番被关在门外的窘境,“但我还是要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让恶鬼索命。况且他有恩于我,我不能见死不救。”
“有恩?周大夫才刚来,何时有恩于你?”
“就是昨……”她赶紧收口,低头继续画符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