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档事!”展桃花倒抽口气,不由自主的干呕起来,“我劝你最好别对我怎样,要不然我……”
“你怎样?”
“我……”展桃花环顾四周,心里忐忑不安,但下一刻,她突然睁大杏眼,彷佛看到了救兵,“我保证你出不了林子!”
“哟,还挺辣的,敢威胁老子!你说说,要怎么对付我?”
“不是我要对付你,是它们……”展桃花再次抬眼看去,意味深长的叹口气,“你的冤亲债主全在今夜到齐,如果不尽早处理,你会死于非命。”
“你……你想吓唬老子?”醉汉惊骇不已,顺着她的目光左顾右盼,“这四下无人,哪来的冤亲债主?”
“人是没有,鬼倒不少。”展桃花伸出手指仔细点数,“五个缺胳膊的,三个断头的,两个瘸腿的,还有一个被斩成两半的。”
“呸,老子……老子才不信你的鬼话!”
“信不信由你。”展桃花推开醉汉粗鲁的手,把凌乱的衣襟扯平,“你听过芙罗村有个能见鬼驱邪的桃花女吗?”
“听……听过又怎样?”
“我就是桃花。”
“那人们谣传你能见鬼,是……”
“是真的!”
醉汉吓得两腿一软,双膝跪地,“我的姑奶奶啊!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求你救救我这条狗命吧!”
“现在救还不算迟。”展桃花拭去额角的冷汗,随手拾起地上干枯的桃枝,“我要用桃枝鞭打你,帮你驱除孽障,你能忍受吗?”
“姑奶奶,你就使劲的抽吧,只要能活命,再疼我都愿意。”
“应该不会太疼……”展桃花挥动手中桃枝,高高举起,潇洒落下,“我刚才被你摔伤了,手劲应该会比平日减少几分。”
“啊……”
一阵惨绝人寰的凄绝叫声响彻夜空──
第2章(1)
“出事了?”原本昏沉欲睡的男子受到凄绝叫声惊扰,一时睡意全消,连忙揭开布幔询问驾马车的仆人,“前方可有异状?”
“太暗了,看不清,可是好像有人。”
“停车,我下去瞧瞧。”
“公子,还是让我来吧。”仆人停稳马车,提着灯笼上前探看,只见一名女子娇声喝斥,使劲挥鞭,一名男子喃喃自语,惊恐万分,“请问……”
“鬼……有鬼……”醉汉起身,踉跄跌了几步,拔腿就跑。
“鬼?”仆人一脸困惑,望着醉汉窜逃的背影,“姑娘,那人怎么了?”
“中邪了。”展桃花扔掉手中的桃枝,靠着树干大口喘息。
“姑娘受伤了吗?”
“可能吧。”
“姑娘,你等会儿。”仆人奔回马车,向主子禀报,“公子,有位姑娘受伤了。”
男子闻声,掀幔下车,“姑娘还能起身吗?”
“可以……”展桃花扶着树干勉强撑起身子,一时重心不稳向前扑倒,与前来探视的男子抱个满怀。
“得罪了。”男子自觉此举轻薄,赶紧缩手,害得没站稳的展桃花又跌了回去。
“唔……”展桃花揉着小腿,疼得皱眉。
“姑娘的脚……”
“还……还好。”她强忍痛楚,没将实情向男子透露。
“还好?”男子微眉头,从她紊乱的呼吸声中窥知她有意隐藏伤势,“能容我掀裙探看吗?”
展桃花低头,沉默不语。
男子轻笑,“抱歉,我是大夫,掀裙只为探伤,没别的意思。”
“嗯……”展桃花迟疑了一会儿,才伸出小腿任男子探查。其实他不必明说身分,她也能猜到几分。刚才那一瞬间,她扑在他身上时,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药味,那特殊的气味,是长年接触药材后染上的,正如她的身上也有一股难以洗净的香烛味。“我不是怀疑你,只是……”
“我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男女授受不亲,你会拒绝也是应该。”男子弯身轻撩起她的裙摆,用指尖轻压着她的脚踝,“痛吗?”
“嗯。”展桃花轻咬樱唇,强忍痛楚。
“扭伤了,最好别再走动。”男子撕下袖口的布,细心的缠在她的脚踝上,“我先为你做些简单的处理,回头再用马车载你回药铺治疗。”
“不用了。”展桃花拉好裙摆,准备起身,“反正没断,我回家抹些药酒就好了。”
“此话当真?”男子施力按住她的脚踝,清冷的询问声中微透戏谑,“姑娘确信自己还能走回去吗?”
“唔……现下好像又不行了……”展桃花擦拭着被疼痛逼出的泪水,“劳烦载我到药铺医治。”
“我本来就有此打算,姑娘不必客气。”男子招呼仆人上前搀扶她,“小梓,扶姑娘上马车,姑娘怕生,要小心伺候。”
“公子放心!”小梓稚气的朝展桃花傻笑,“姑娘,请上车。”
“多谢。”展桃花扶着小梓的肩头登上马车,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冲鼻而来。如果不知道那人是名大夫,还会以为他是长期服药的病秧子。
“姑娘,得罪了,我要进来了。”
“啊?喔……”展桃花赶紧掀开布幔,方便男子进入车内,“其实车子是你的,你要进来就进来,何必问我?”
“我担心会冒犯姑娘。”男子提起白袍,登上马车。
顺着月光,展桃花终于瞧清了男子的面容——他的脸庞跟他的声音一样,清清冷冷的,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慑人寒意,教她不由自主的想与他保持距离。
她刻意地向旁边挪了一下,不自然的动作引起男子的注意。
男子赶紧将双手放到背后,向后挪移,“姑娘放心,车内虽狭小,但我保证绝对不会侵犯姑娘。”
“你多想了。”展桃花赶紧摇手否认,避免造成误会。
“是吗?那姑娘为何如此怕我?”
“怕你是因为……”她望着两人之间刻意挪出的明显空位,“你是外地来的吧?我对不认识的‘活人’会感到莫名的不自在。”
“活人?”男子的眉宇不禁锁了起来,满腹疑惑,“姑娘为何口出此言?”
“我家做的是香烛生意,平日最常接触的,不是村里熟悉的活人,就是断气冰冷的死尸。”她偷觑男子一眼,“像你这么俊俏的活人,我是头一回遇上。”
“是吗?”男子淡笑,“那我真是三生有幸。”
“有幸?”展桃花一脸狐疑,“平常人躲我都来不及了,只有你觉得遇上我是有幸。”
“喔?”男子顿时恍然大悟,“就为这个原因,所以姑娘要避开人群,择夜出门?”
“不是,今夜是……是为了帮村民……驱邪,所以才……”展桃花吐了吐舌头,撒谎了。像招桃这种女儿私事,总是不便对外人吐露。
“驱邪?我不明白。”男子又皱眉,陷入更深的疑惑中。
“不明白?就是……”她努力思索词汇,希望能理清他的困惑,“就是替人把附到身上的妖物赶走。”
“世上怎么可能有妖物?”男子轻挑剑眉,难以置信,“这里的人都相信这些?”
“世上当然有妖物,不只有,还很多!”
“姑娘也相信?”
“嗯,眼见为凭,不得不信。”
男子轻笑,声中透着几分不屑,“姑娘说得好似亲眼见过。”
“是,我看得见……”展桃花才刚脱口,就后悔的轻掌嘴巴。对陌生人说这些话,一定会被视为疯子。“公子,我……”
“药铺到了。”男子冷冷打断了她的辩白,“下车吧。”
“喔。”展桃花下车,看着眼前的药铺,顿时呆了半晌。真笨,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你是周以谦周大夫?”
“是。”周以谦回头看着她,“姑娘呢?”
“展桃花。”
“斩桃花?”周以谦摇首轻笑,赞叹世间名字无奇不有。他伸手推开门,拨开蛛网,用袍袖拂去凳上的灰尘,“我和仆人刚到此地,还没来得及整理,你就将就坐下。”
“嗯。”展桃花坐在凳上,看着他忙进忙出地搬挪药坛,细心将盖子开封,审慎配选几样需要的药材。
见他为她诊治伤处时,神色专一静默,让她钦慕之情不禁流露:“你人真好,就跟传言中的一样。”
“喔,是吗?”周以谦抬首,好奇地望着她,“传言中是怎么形容我的?”
“送陶瓮的大叔说你心肠好,还说你救人都不收钱。”展桃花赶紧取下腰际上的锦囊,掏出几枚铜钱置于桌上,“可是这样下去你也吃不消吧,所以我想出点钱作为谢礼,希望你不会觉得粗俗。”
周以谦闻言,唇角微微上扬,“传言多半夸大不实,姑娘听听即可,用不着如此介意。”
展桃花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周以谦利落的掏出玉算盘,手指熟练的拨弄着算珠,“我不仅要算钱,还会算得清清楚楚,你该付多少银两,我一个子也不会漏。”
“啊?”展桃花瞪大眼,傻愣愣的瞧着略显兴奋的他。
他有一张神佛般清冷的面容,此刻却是十足的市侩作风。她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周以谦,怎么跟刚才救她回来的周以谦判若两人?难道京城的风评传到芙罗村就出了差错?
“缠脚伤的锦缎一条约一文钱,将姑娘从林中载回药铺……算二文钱好了,上药所使用的药材七文钱……”
“公子。”展桃花尴尬地出声打断认真拨算珠的周以谦。
他并未抬首,只是淡淡的问:“姑娘府上哪里,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她连忙摇手,“不,不需要,我家就在对面,不用麻烦。”
“既然如此,就不必加上送姑娘回家的费用。”周以谦将算盘递给她瞧,“姑娘若想答谢,请付十文钱。”
“啊?”展桃花不由得大声惊呼。
听到她诧异的语气,周以谦马上将算盘拿回,手指又拨了几下,“姑娘如此诧异,想必是想打个折扣。既然姑娘与我是邻居,那就算便宜些,六文钱好了。”
展桃花闻言,尴尬的低下头,“公子,别说十文钱,就算是六文钱,桃花一时间也凑不足。”
“是吗?难怪师娘说乡下人以物易物,不时兴金钱交易。”周以谦收起玉算盘,“凑不足用物品折抵银两也无妨,珍珠、玛瑙、手环、耳坠,只要是有价值的我都收。”
“折抵啊?”展桃花低头,微皱着小脸努力思索,“香烛算是有价值的东西吗?”
“不算。”周以谦轻挑剑眉,“我不拜神。”
“那符纸呢?”她依旧低着头。
“无用。”
“那……冥纸呢?”展桃花不禁将头压得更低。
“姑娘瞧我是短命之人吗?”
“不是的!”展桃花猛然抬头,对上周以谦清冷的面容,“啊!”她突然轻讶了声,赶紧扳过他的下巴,仔细将他的面容瞧了一遍。
她真大意,刚才怎么会没发现?
“姑娘?”
“公子在来芙罗村的路上是否有遇上怪事?”她边问边仔细瞧着他。
“怪事?”周以谦努力思索,一阵寒意突然自背脊袭来,“要真说怪事,有一座以红绳围界、穿挂铜铃的湖倒令我印象深刻。不过,或许是我少见多怪,不了解当地风俗,所以……”
第2章(2)
“旱鬼湖!”展桃花诧异不已,连忙用双手捧着他的面颊,“公子的身子有任何不适吗?”
“没有。”
“声音呢?有没有突然听到奇怪的声音?”
“……没有。”
“不可能!”展桃花瞪圆了杏眼,又将周以谦彻头彻尾的瞧了一番,“公子印堂发黑、乌云罩顶,恐怕已遭旱鬼诅咒,要是不赶紧处理,十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周以谦轻哼一声,挥开她的手指,“生死有命,岂是姑娘的能力所能预料?况且你的鬼怪之说,周某实在难以信服。如果姑娘只是为了凑不出银两而发愁,尽管跟周某说一声,周某可以让你慢慢偿还,用不着编派妖物吓人。”
“公子,你误会了,我……唉,不能再说了,救命要紧,你等我一会儿。”展桃花神情慌乱,一跛一跛的走出药铺。
“旱鬼?哼……”周以谦收拾药罐,脸上微露轻蔑的冷笑。
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人,竟然想利用鬼怪之说来蒙混报偿之事。不过……这姑娘的招数倒也高明,寻常人或许会吓得打退堂鼓,但换作是他周以谦,门都没有!他绝对会让她付清应偿的代价。
“公子。”展桃花端着木盆,重新回到药铺门前,“你过来,到外头来。”
“在里面不行吗?”
“不行,在里面会污了药草。”
“是吗?”周以谦半信半疑的踱出门外,纯粹是想看看她在玩什么把戏,“我出来了,有什么事就……”
“混帐东西,还不退下!”展桃花大声喝斥,将木盆中的液体朝周以谦身上泼去。
好冷……好臭……
一瞬间,衣袍素洁、面容略显苍白的周以谦被染得通红。他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眉心微微抽动,提起一身湿透的衣裳,踏着忿忿的步伐走向展桃花。
周以谦拨开额上犹带水珠的发丝,紧抿薄唇,强压住满腹的怒火,许久才开口:“这是什么?”
“黑狗血。”展桃花唇畔噙起满意的微笑,“这盆黑狗血……”
周以谦紧绷着面容,退回药铺,迅速关上大门,留下展桃花独自一人对着木门发愣。
“公子,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闷不吭声的就把门关上?”她轻拍门板,“这盆黑狗血只能暂时压抑公子体内的瘴气,往后还得……唉,算了。”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反正就住在对面,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驱邪。”
周以谦只手托腮,半眯着双眼,慵懒地对着窗外的天际发愣。困哪!昨晚被对面的女子一闹,害他整夜辗转难眠。他将衣袖凑近鼻尖细闻,忍不住干呕起来。可恶!费了好几个时辰清洗,却怎么也洗不去身上的腥味。
“大夫,您不喜欢我身上的油味吗?”满身油污的青年不断往自己身上嗅。
“不是,与你无关。”周以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泪瞬间盈满眼眶,看起来泪眼汪汪的,“你得了风寒,吃些祛寒的药,多休息,三日即可痊愈。你先到外头候着,待我开张药方让仆人抓药。”
“多谢大夫。”青年俯首道谢,怯怯的将手里的铜板捏紧,“不知道该付您多少药钱?”
“不用了。”周以谦拿起墨条在砚上磨了几下,准备开药方。
“不用?”青年搓揉着发红的鼻头,惊讶地看着他。
“是的,不用付钱。”不收费,并不表示他宅心仁厚,而是昨晚从那凶恶的女人身上得到了证实——乡下人生活俭朴、以物易物,就算他开出价格,他们也未必付得出。要是他不识相地强行讨取,没准就会像昨晚一样,惹来一身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