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当初若无视孙老头“黄金算盘”的诱惑,今日他也不会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除了赔上自己积攒多年的财产,还出卖自己三年的自由之身。然而这些都不打紧,最不可饶恕的是──孙老头把他心爱的宝贝玉算盘视为他名下的“家产”之一,一并充公偿债。
“唉……”周以谦又无奈的吐了一口气。
“唉……”听着马车内连连不断的叹息声,驾车的小梓也跟着长吁短叹起来。没办法,谁教他的主子这么郁闷,他这个仆人也不敢随便造次,“公子,前头有座湖,咱们停车歇息一会儿吧。”
“也好,走了大半路程,是该歇息了。”周以谦稍整衣冠,跃下马车,缓步走到湖畔。
湖畔立了几根木桩,上头绑了红绳和铜铃。初见时,周以谦心中略感诧异,但随即兴起玩性,顺手扯弄红绳,震动的铜铃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公子,您很无聊吗?”
“是。”周以谦扯下一只铜铃,两眼无神的放在耳边摇晃,“闷极了。”
“看看风景吧。”
“看过了,跟一个时辰前一样。”
“那您看了这玩意儿,应该就不会感到无趣了吧?”小梓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巧的玉制算盘,“您要的东西在这呢!”
周以谦深吸口气,双手微颤的接过玉算盘。他仔细的抚摸着每一颗算珠,眼神洋溢着欣喜的光彩。他拨弄着珠子,细细聆听喀啦喀啦的撞击声,对他而言,彷若天籁。孙中和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竟敢查封他的宝贝,害他饱受相思煎熬,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呵。”
“你笑什么?”周以谦睨着身旁傻笑的仆人。
“公子唯有见到这只算盘时,脸上才有一点人气,不像平日清清冷冷的,像尊佛似的。”
“别将我跟神佛相比,我可没有英年早逝的打算。”周以谦将玉算盘佩挂在腰间,顺手扔了腰带内那张替代的图纸,“你将这玩意儿藏在哪里,怎么能瞒过师父?”
“我……”小梓一脸难为情,“我把它藏在裤裆里。”
“裤裆!你……”周以谦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怒意,他用指尖夹起算盘,扔回小梓身上,“回头用滚水把它洗干净!”
“公子,我也是不得已啊!孙大夫查得那么严,不塞在裤裆里是带不出来的。”小梓用手揉着被算盘打中的胸膛,“不过,公子,诚如孙夫人所言,乡下人往往以物易物,不用银两交易,您带的算盘恐怕要结蛛网了。”
“多事!”周以谦弯手捧起湖水,啜了几口,滋味甘甜,远胜于京城的井水。
他思绪一转,索性撩起袖子,将手臂浸在湖水中,一股沁凉传遍全身,令他畅快无比。正当他沉醉其中时,一阵刺痛感突然袭上心头,迫使他迅速抽回手臂。
“公子,你流血了!”小梓赶紧掏出手巾,压在周以谦手臂上的伤口。
“不碍事,可能是被水中的碎石刮伤。”周以谦接过手巾,拭去手臂上的鲜血。不断汩出的血丝往下流,顺着手臂滴入湖中,晕成朵朵血花。
“公子,您等着,我去帮您拿些药草止血。”
“不用了,只是小伤,用水冲洗便可,用不着……”
周以谦准备起身阻止小梓时,一阵低沉粗哑的嗓音突然自湖面传来──
“解咒者,杀无赦……”
周以谦回首望向湖面,湖水顿时翻腾不已,一对血色眸子从湖里冒出,杀气腾腾地瞪视着他。他忽觉背脊发凉,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强行侵入体内,让他冷汗直流,心中莫名慌乱。他强撑起身子,试图抵抗,却感到一阵晕眩,身子直挺挺的跌入湖中。
“公子,公子……”
是小梓吗?周以谦勉强睁开双眼,眨了几次才看清他的身影,“你……从湖里把我救起来了?”
“湖?公子,您是不是睡昏啦?”小梓赶紧搀扶他起身。
“睡昏?”周以谦摸摸身上的衣裳,是干的。怎么可能?刚刚明明掉进了湖里。“我睡了多久?”
“约莫一个时辰。”小梓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我瞧您睡得好沉,怎么叫也叫不醒。”
“是吗?”周以谦用衣袖拭去额上的冷汗,才稍微走几步就踉跄了一下。
对于刚才的情况,他百思不解。低沉的嗓音仍回荡在耳畔,突来的寒意依旧是那么真实。他拉起袖子,深长的裂口早已消失无踪,完好的皮肤毫无受伤的迹象。
奇怪……难道是天热中暑,才产生了幻象?
“公子,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没有。”
“那您该不会是……”
“怎么?”
“中邪了!”小梓瞪圆双眼,一脸惊恐。
“中邪?”周以谦嘴角噙起一抹讽刺的微笑,“你从何时开始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
“公子,您别不信!我祖母常说乡野间的魑魅魍魉最为凶狠……”
“够了!”周以谦轻蹙眉头,稍显不悦,“我现在头疼得厉害,不想听你那些空穴来风的鬼怪之说。”
“对不起。”小梓无辜的搓揉着手指,“那您要不要再歇息一会儿?”
“不用了。”周以谦回头望了一眼平静无波的湖水,神情若有所思,“上车吧,迟了,又得延后行程。”
第1章(2)
今早不同于往常,展家的香烛铺前聚集了大批围观的村民。
“怎么了?”展桃花对门外的热闹情形有些错愕。平常展家店铺门可罗雀,唯独替丧家备办冥具时才会有此场景,莫非今日……
“桃花,快来瞧瞧,你家对面多了好多陶瓮!”
村民你一言我一语,扯着展桃花的衣袖来到邻宅门前。
“是做什么的啊?”
“卖酱菜吗?”
“哟,这坛盖还封蜡呢。”
“是卖酒的吧。”
“不对,依我看,八成是卖骨灰坛的!”
“啐,哪张臭嘴在乱咒人啊!”
“都别吵了,桃花来了,问问她吧。”银白胡须的长者制止了村人的纷争,拄杖来到展桃花面前,“桃花,知不知这户人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知道,我也是方才瞧见这些陶罐的。”展桃花耸耸肩,无奈的轻笑,“不然问问那些送陶瓮来的大叔,说不定能打探些什么。”
她才刚说完,众人就迫不及待的一拥而上,挡着那几名大汉问个明白。展桃花没有上前的打算,仍旧按照往常一般备置香烛,准备开张营生。
“是京城来的大夫,叫……”一名大汉放开喉咙,吆喝着搬运药坛的伙伴,“那大夫叫什么啊?”
“叫周以谦!”远方应答的大汉扛着药坛走近,用衣袖擦了擦汗,坐在石墩上歇息。“周大夫心肠可好呢!年纪轻轻就懂得替年迈的师父下乡行医,造福百姓。往后你们有任何大小病痛,尽管找他就是了。”
“是啊,我也听说那大夫像神佛转世,看病都不收钱呢!”
“骗人!世上哪有这种傻子啊?”
村民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是真的,我要是说假话,就让雷公劈死!”大汉声如洪钟,拍胸脯保证。
听大汉这番信誓旦旦的承诺,展桃花停下手边的工作,抬首望向对面成堆的陶瓮。其实,对面住着什么样的人,她并不在意,只是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人吗?要是真如大汉所言,村人以后就不必担心无钱治病了。
“我才不管那周大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展元佑抓抓头,附在姊姊耳边低语,“我只在乎他将来要是医死人,就能就近在我们这儿备置冥具。一想到将来源源不绝的客源,我就想赶紧会会这位‘恩公’。”
“你这张臭嘴,八成还没漱洗!”展桃花白了他一眼。
展元佑得意的张嘴大笑,“姊,你真聪明,我刚起身,还没漱嘴呢!”
“我聪明?聪明到让你这张嘴随便咒人?”展桃花俐落地掏出腰际的竹筒,揭开蜡纸,“我今天一定要代替死去的爹娘好好治治你这张嘴。”
“姊,别开玩笑!”展元佑瞪着竹筒,脸色瞬间发白,“那是童子尿吧?会……会出人命啊!姊……姊……”
“只有童子尿才能治你这张中邪的嘴!”展桃花踮起脚尖,努力扯住展元佑的下巴,试图将黄澄澄的尿液灌入他的嘴中。
“桃花,在忙什么啊?”一名身材圆胖的妇人好奇地凑近他们身边。
“啊,六婶!”展桃花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的对着六婶微笑。
“六婶,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快被姊害死了。”展元佑趁她分神,赶紧挣脱魔爪,一溜烟的逃去无踪。
“元佑,别跑!待会还要让你送香烛到七叔公家呢……唉,跑这么快!”展桃花将竹筒封好,收回腰际。“六婶,进来坐吧。”
“免了,免了。”六婶肥胖的短手不断摇晃,“我一会儿就走。”
“这么急。”展桃花双手熟练地将黄色冥纸裁成圆形,“小伍的情况好些了吗?”
“好了,全好了。就是屁股上的鞭痕还没好,得趴着才能睡。”
“六婶,对不起。”展桃花双颊微红,连忙垂首赔罪,“那时如果不狠下心来用力抽,会治不好小伍的。”
“傻孩子,我今日是来道谢的,怎么会怪你?”六婶摊开怀中的油纸包,取出一件衣裳在展桃花身上比着,“我特地差人上京城挑了块粉色布料,给你做了件衣裙,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六婶,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展桃花急忙将衣裳推回六婶怀里,“家里做的是香烛生意,驱邪只是义务,向来都不收钱的。”
“就是知道你不收钱,才要送这份礼。”六婶又将衣裳塞进她怀中,“虽然咱们乡下地方不时兴妆扮这套,但你成天穿这身素白的衣裳,不施半点脂粉,也不是办法啊!莫怪村人都传言你是因为年届双十,嫁不出去了,所以干脆放弃了容妆。”
展桃花低首浅笑,“二十岁对于婚配而言,确实是有点老了。”
“桃花,你别介意,六婶是心直口快,没恶意。”六婶轻掌自己的嘴,以示歉意。“说来都怪那些碎嘴的家伙,要不是他们到处乱传谣言,今日也不会碍着你的姻缘。”
“六婶,不碍事的。我们这一行,做的是死人生意,碍于忌讳,平日要人上门攀谈都很难,更何况来提亲。”展桃花轻抿双唇,微绽笑容,没有半点怒意,“况且大叔们说的倒也真切,不必迁怒。”
“唉,这倒是。虽说命有定数,但真要人百无禁忌的接受死亡,只怕难啊!”六婶低头看着自己迟迟不敢踏进香烛铺的脚,尴尬的笑了一下,“不然,你试试招桃吧!就算姻缘避着你也不打紧,你可以自招啊!”
“啊?”展桃花一脸疑惑,不解六婶突然提出的建议。
“我帮你问过了,你肖猪,趁着这回满月,找棵桃树绕十二圈,一定能招来好姻缘!”
“再说吧。”展桃花轻笑,神色依旧自若。
“别再迟疑了。听六婶的话,穿上这件粉色衣裙,到桃树下绕十二圈,包准你今年嫁得出去。况且……”六婶窃笑,附在她耳边细语,“对面来了位年轻大夫,你俩往后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一定能成的!”
“六婶,你说到哪里去了!”展桃花的视线刻意瞥向远方,却在不经意时停在对面的药坛子上,久久无法移开。
月儿圆,凉如水。
一个娇小的粉色身影轻拉门栓,慢慢推开大门,刻意压低木头发出的嘎响声。
“姊,这么晚了,上哪去?”展元佑搔着乱发,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
“招桃。”
“招桃?那是要干嘛的?”展元佑揉揉睡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姊姊身上的粉色衣裙。
“帮……”展桃花深吸口气,“帮嫁不出去的自己招姻缘。”淡淡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啊?”展元佑有些惊讶,“姊,你终于开窍了?”
“不是开窍。”展桃花轻扯衣裙,神情有些不自在,“只是想对六婶有个交代罢了。收了她的厚礼,如果不照着她的提议去做,总觉得对不起她老人家。”
“姊,你若不喜欢,倒也不必强逼自己。往后要是六婶问起,随便敷衍即可,犯不着如此认真。”
“无所谓,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况且……”展桃花俯首,语调依旧持平,但双颊早已不争气的微红,“今晚天热,到外头走走也无妨。”
“是吗?那我陪你一块儿去。”展元佑又打了个呵欠,“夜深了,你一个人出去,要是遇上恶人可就糟了。”
“不用了,连鬼见着我都发愁,你还担心我会出事?”展桃花将他轻推入内,“回去睡你的觉,别多管闲事。”
“喔……”展元佑深知姊姊固执的脾气,便不再多加劝说,“你自己小心些。”
“知道。”展桃花轻掩大门,独自朝茂密的林子走去。
她这趟出来,只为了对六婶有个交代,对于婚姻之事,她早已看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换上这袭粉色衣裙,从铜镜中望见自己的刹那,她平静无波的心湖开始起了涟漪。
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她与一般少女无异,会对妆扮感到欣喜,会对六婶的乱点鸳鸯感到娇羞。
展桃花一手拨开杂枝,提着灯笼仔细辨识,不一会儿就找着一株枝叶茂密的桃树。她伸出纤纤素手,抚上粗糙的树干,然后开始绕着桃树,“一圈、两圈、三圈……”
一双粗壮的手臂冷不防地搭上她纤细的藕臂,她惊呼出声:“不会吧?圈都还没转完呢,这么快就生效?”
身后的大汉打了个酒嗝,听到展桃花娇软的嗓音,不禁痴笑起来,“女人?老子真是艳福不浅,在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遇上美人。”
醉汉口里的酒气吹拂在展桃花的耳根,淫秽的话语让她觉得有些恶心,“放开!”
醉汉不顾她的怒斥,蛮横的抱着她的身子,不安分的手往她腰际一探,“好细的腰肢,好香的身子,让老子闻闻,你身上是什么味啊?”
“是冥纸和香烛的味!”展桃花推开醉汉的脸,试图避开臭气冲天的酒气,“要不是大爷身上的酒气太重,还能闻到死尸味。”
听她这么说,醉汉顿时起了寒颤,赶紧吐了口唾沫压惊,“呿,刁舌的泼妇!”他猛力将她摔在地上,痛得展桃花站不起身。
她睁大双眼,看着醉汉步步逼近的庞大身躯,“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醉汉扯着她的衣服,动作极为蛮横粗鲁,“当然是吃了你啊!”
“吃我?”展桃花满脸困惑地瞧着他,“你吃人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