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现在就要去吗?”
“也好,老是在屋内坐着,也闷得慌。”
“现在外头太阳正晒人,您要不要缓半个时辰再去呢?”七巧儿看她点了头,马上又笑盈盈地说道: “姑娘要是闷得慌,要不要将石松大哥昨日代替主子,送来给您裁夏裳的那些衣料,拿出来瞧瞧呢?”
“好啊。”
七巧儿蹬蹬蹬地跑来跑去,将布疋一疋一疋地往华姑娘身边送。
华泽兰拿起布疋,一寸一寸地仔细碰触着。
“这——可是蚕丝细帛?香云细纱?还有水纬罗?”她口气激动地说道。
“对对对,您说的这些名字,石松大哥都说过,偏偏我都记不得啊。”七巧儿一脸佩服地说道。“姑娘果然好本事。”
“那些衣料……”全都珍贵异常啊。
一户养蚕人家一年只能产得三疋蚕丝细帛,贵重更甚金帛。上等香云细纱若裁成单衣,重量不足半两,故有云朵之称。一块水纬罗,亦可抵得寻常人家一年税收。即便连一般富豪人家,也不见得能阔气到买得下这么多疋啊……
“那些衣料全都美得不得了,其他夫人嫉妒得很,都到外头来探头探脑呢!”
华泽兰手抚柔布,眼色却突然低沉了。
她怎么糊涂了呢?这些时日,就记得他待她千百般之好,镇日陪伴着她,却忘了他身边还有为数不少的女子等着他宠幸……
她可以目不能视,但她不能自欺欺人哪。
“那几位夫人在这里待了多久?”华泽兰哑声问道。
“我来得晚,并不知情她们待了多久,只晓得她们若是待了一年,还没产下子嗣的话,便会被送离开。”最后一句,七巧儿压低了声音。
“被送到哪?”华泽兰心情一沉,懊恼地咬住唇。
“没人问过主子。”传言会被丢到雪地里喂狼,还有人说听见过号哭声。七巧儿压低声音,左右张望着,生怕主子突然出现。
“你们很怕莫稽?”
“不瞒小姐,我刚来这里时,每晚都哭着入睡。主子一瞪人,我就全身发抖,主子只在姑娘你面前,脾气才会好些。石松大哥也说,没看过主子为谁这么牵肠挂肚过……”七巧儿说道。
“他在我面前脾气好?”华泽兰苦笑地摇着头。
他今日倾心于她,对她千百般好,万一,他哪日心思又转,她自云端跌入谷底,又该如何自处呢?
偏偏她脑子里仍一迳想着,他是决计不会对她无情无义的——这才是最糟糕之处哪。
况且,即便她愿意相信莫稽,可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又怎么有法子让她放心呢?待他回山,她便该和他谈谈这事了。
但她又有何立场呢?
一阵冷风自窗户吹入,华泽兰捣着唇,轻咳了几声,柳眉拧揪着。
“我前几日听见夫人们提过竹林附近有一处山岚温泉,说是对肌肤、气管都极好。姑娘您一吹风便要干咳,那儿应当极适合您。”七巧儿说道。
“以前我爹娘还在世时,每年总会带我们姊妹到江南暖泉散心。”
华泽兰想起当时,玉容染上一层轻笑与眉宇轻愁相映,如花蕊上染了露珠,美得不似凡人。
“姑娘应该多笑的,您笑起来,连我都会看得失神呢!”七巧儿直勾勾地望着,连嘴都合不陇了。“唉……真美啊!”
华泽兰被七巧儿的叹息逗得笑出声来。“你还真会让人开心。走吧,我不怕热,咱们早些去灶房吧。”
“是。”七巧儿一手扶起华姑娘下榻。
两人才走出房门,一阵胭脂香气便扑鼻而来。
华泽兰停下脚步,玉容因为不知即将要面对什么而微凛着。
“唉呦,这不是主子日日搁在心上的宝贝儿吗?怎么今日竟有幸在这里遇见哪。”一阵娇声闹嚷嚷朝着华泽兰头面逼来。
这几日,主子不在山上,她们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出来下马威哪。
“各位夫人好。”七巧儿大声地说道,好让华姑娘心里有个底。
“瞧瞧她身上穿着这一身锦服,倒显得我们身上乞丐似地破烂不已啊。”赵春花凑得最近,还伸手摸了摸那料子。
华泽兰挥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双唇抿得更紧。
七巧儿见状则张开双臂,挡在华姑娘面前。
“各位夫人,我们姑娘看不见,请别吓着她。”七巧儿大声说道。
“华姑娘果然是名门之后哪,我们才说几句话,便有奴婢出来护驾哪。”钱夏兰冷哼一声。
“想想她被带回山上时,那身绫罗绸缎也只有名门后代才穿得起。我那丫头还裁了她几块旧衣做成帕子,当成宝收着咧。”孙秋云瞪着华泽兰一身在阳光下花纹流转之缭绫衣衫,巴不得伸掌给扯下来。
“主子爷真偏心,白天要这丫头作陪,晚上就到咱们四姊妹那儿去折腾咱们。”李冬舞说话声音高亢,说话语气更形尖酸。
华泽兰心口被那些话狠狠刺了一回,痛得她只得将指尖全陷进掌里好忍住心痛。
“各位夫人有何事指教?”华泽兰有礼但冷淡地说道。
“咱们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想过来跟妹妹打声招呼。看看是何方神圣,把莫爷迷得神魂颠倒。”赵春花说道。
“你要真有本事,就把爷晚上也拴得紧一些嘛。省得他每晚都来到我们房里,折腾我们四姊妹。”李冬舞欺她是个瞎子,便放肆地睁眼说着瞎话——
其实,打从这妖精来了之后,主子便没找过她们了。
华泽兰眼眸闭得极紧,娉细身子因为那些不堪言语而颤抖,脸色也变得惨白了。
“爷每晚可磨人了,奴家夜夜承恩,每每腰酸背疼哪。”钱夏兰一看得逞,更加唉声叹气地说道。
“是啊、是啊……爷每次总是要惹咱们四个全都喘不过气,才肯……”孙秋云也忙着凑上几句。
“够了。”
华泽兰蓦地睁开眼,那双水眸虽不能视,却湛然地让人无法逼视。
她身形傲然,一身雪裘净衣在冬风里轻扬,如同不染纤尘之仙子,看傻了一帮女子。
“我会将诸位夫人这番话,转告给莫爷,要他日后别再去叨扰各位。”华泽兰朗声说道。
“不行!”
一群女人驾叫出声,急得冲上前,将华泽兰团团围住。
“唉呀!帮爷分忧解劳原本就是我们应做之事啊。”女人们惊呼。
她们上山已半年,谁也不知道若是半年后生不出子嗣来会被带到哪里?况且,若是不奋力一搏,眼前这般吃穿无虞、有仆佣可使唤的日子,该怎么维持下去。
还有,莫爷于床第间的那身蛮劲,光想起来便让人腿软,她们早上了瘾,哪舍得放手。
“我们那些话,不过是说笑罢了。”赵春花讨好地摸了下华泽兰。
“放手。”华泽兰冷喝一声,表情益愈冷凝。“七巧儿。”
“姑娘,我在这——”七巧儿上前握住她的手。
华泽兰附耳对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各位夫人,我们姑娘还要到山岚温泉那儿去,择日再与各位长叙。”七巧儿陪着笑脸地说道。
一时之间,空气骤然凝结。几名女人互看了一眼后,突然间全都噤了声。
华泽兰在七巧儿撑扶下,再度转身离开石屋。
几位女子在确定她们已经走到看不见之处时,便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她们真朝那座山岚温泉去了?”赵春花问道。
“咱们那日故意说给七巧儿听的话,她果然全都当真了。”李冬舞冷笑了一声。
“要是莫爷知道了是我们……”赵春花不安地绞着衣带。
“七巧儿有嘴说,我们没有嘴辩解吗?况且,是我们要七巧儿带她去的吗?是那奴婢听到我们说话,告诉那女人有座山岚温泉的。”钱夏兰手绢掩薄唇,得意地笑着。“况且,她们两人这一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呢!那里毒貂的嘴可利了,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几名女人彼此对看了几眼,全都不约而同地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里。
在情况尚未明朗前,明哲保身方为明智之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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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泽兰这一对主仆走出石屋后,顺着东北方位而行,穿过一处竹林,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进了一座树高蔽空、绿云满天之山崖温泉。
“七巧儿,麻烦你了。”华泽兰解开斗篷上系带,柔声说道。
“不麻烦的,只是您原本不是想去灶房吗?”七巧儿为华姑娘卸下斗篷,奇怪地问道。
“我不想听她们说那些荒唐话,到灶房,她们不也会跟得紧吗?”
“华姑娘,您千万别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主子定然是因为你身子虚弱,所以才会不敢打扰你……”七巧儿小声地说道。
“我不想听这些话,扶我试试水温吧。”
华泽兰靠在七巧儿身边,以指尖试了下水温,点了点头。
她褪去衣衫,在七巧儿帮忙之下,走入水气氤氲之温泉里。
七巧儿后退一步,偷偷地盯着华姑娘那一身水滑肌肤。
无怪乎主子会对华姑娘着迷,华姑娘丝缎般乌发,衬着那一身玉脂般肌肤,加上失明之后那一脸我见犹怜神态,任谁看了,都要着迷的……
“我想一个人在池子里好好静静。”华泽兰更往乳白暖池里沉入了几分,让温热泉水拥抱着她全身肌肤。
“那我到外头坐着,您一唤,我便过来。”
“嗯。”
华泽兰掬起一掌水,泼向颈间,全身却还是冷得不住地轻颤着。
她咬着唇,不许自己落泪。
知道他待她千百般之好,千百般之不同,她因此才愿意松口许诺,认了他。没想到他竟仍然与那几名女子夜夜做着那番不堪之事……
华泽兰强压下恶心感受,抡起拳头,忿然地朝水间一拍,激出水花阵阵。
突然间,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让她后背顿起一阵鸡皮疙瘩。
“谁?”华泽兰双臂紧拥住身子,低声问道。
嘶——
一道奇异呼吸声,教华泽兰蓦打个冷颤。
“七巧儿。”华泽兰低声唤道,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嘶!吐气声朝她更逼近几分,她全身寒毛都直竖了起来。
“七巧儿!”华泽兰高声唤人,脸色已是惨白。“这儿有其他人——啊!”
华泽兰言未尽,便感到一道合影挡住光线,她肩头蓦地便传来一阵剧痛。
那刺及骨肉间之强大酸痛,让她额冒冷汗,痛得掉下了泪。她慌乱地伸手想去拨开肩上东西,不料——触手所及却是一团毛茸,她吓得猛缩回手。
肩膀伤处此时被咬得更紧,发狠似地要啮碎人骨肉一般。
“七巧……”华泽兰痛得身子站不直,尽往温泉里头沉落。“咳……”
温泉水呛入华泽兰的鼻尖,她低咳出声,却又无力爬起。
苦……好苦……
“华姑娘!”当七巧儿冲到湖边时,她被眼前景象吓得哭出声来——
一头紫貂正咬着华姑娘肩膀。
汩汩鲜血从华姑娘肩上滑落至温泉里,沭目惊心地染成一汪红晕。
七巧儿捡起拿一根竹棍,走进水里。她用力打着那头紫貂,紫貂闷哼一声,利牙却是愈益衔得紧密。
华泽兰慢慢沉入湖底。
“救命啊!”七巧儿大声哭喊着,只盼着有人能够听见。“救命!华姑娘有危险啊!”
七巧儿叫得惊天动地,扔开棍子,上前抱住华姑娘身子,一手猛推着紫貂的头。
“救命啊!华姑娘有危险啊!”
几个箭步之外,正回山之莫稽听见了这样呼喊。
他浓眉一皱,几个跃步,跳上了一块最高的石头,登高一看——
他黝麦色脸庞一沉,强健身子蓦地一震。
“七巧儿,站到她右边!”莫稽巨吼出声。
七巧儿听到主子声音,马上站到华姑娘另一边撑住她身子。
莫稽弯身屈膝,抽出一支长箭。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箭应该在下一刻便要射出。
可他魁健右臂却突然颤抖了下。
他没失手过,但是若这一箭射偏了,射中了她——
莫稽不敢再想,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根,长箭疾射而出。箭身划破空气,撞击出嘶嘶巨鸣,箭头直中毒貂双眉之间。
紫貂头一偏,尖锐银牙还是紧衔着华泽兰肩头不放。
莫稽飞快地往前奔驰,冷风刮痛他脸颊,枯木利叶刮痛他手臂,在他脸上及唇间划出血口,但他毫不以为意,只一心系念着她。
不一会儿,他便冲入温泉池里,撞出一声巨响。
华泽兰闭着眼,脸色发白,早已人事不醒。
莫稽冲入温泉里,扯开紫貂往旁一扔,打横捞抱起华泽兰,快步走到池边。
莫稽点住她身上几处穴位,缓住她血行速度,拿出丹药喂入她唇间。
这毒貂拥有剧毒,内功深厚者或者还可以挡个一时片刻,像华泽兰这种原本就不甚强健之身子骨能撑得几刻?
莫稽后背闪过一阵凉意,他抓过华泽兰衣裳,将她裹在其间。
他抽出利刃往她肩上一割,紫色血液倏地从伤口流出,白裘之上染了点点鲜血,煞是怵目惊心。
怕毒血流得不够快,他低头在她肩上用力吮出毒血,往旁边一吐。
七巧儿一见毒血才沾上一旁绿草,绿草旋即枯萎,她急得大哭了起来。
“我去叫石松大夫过来。”七巧儿突然往外跑。
“叫他到我房里待命。”莫稽头也不抬地说道,感觉嘴里血液已经不那么苦涩了,却还是不敢大意。
“是。”七巧儿边哭边跑着离开了山岚温泉。
莫稽在经过几次吸吮,确定了毒血已完全被吸出之际,他解了她穴道,撕了一块布压住她肩上刀伤。
他将她身子密密地牢拥于怀里,再喂她吃了一颗半年方能炼得一颗之紫香丸。
正拥着她站起身时,他的脑门突然袭上一阵晕眩。
他的指尖在发麻,视线变得稍模糊,整个人亦无力地晃动了一下。
不!他现在不能倒下,他需要清醒!
莫稽抽起身后一支长箭,往大腿用力一插。
受伤之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再度提起力气用双臂捆拥着她,用一种千军万马也难匹敌之速度疾奔而前。
她不会死!
因为他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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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难受!
火般高烧在周身肌肤流窜着,连喉咙都像被烈日晒得发烫之石子一样干涸。
“水……”华泽兰低吟了一声,白皙脸上一双眉锁得极紧。
“水来了、水来了……”七巧儿捧着水杯坐到华姑娘身边,急忙喂着她喝。
华泽兰抿了几口水,虽是泰半都流到唇外,却也悠悠地睁开了眼。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七巧儿边哭边笑地说道。
华泽兰一手捣着刺痛肩头,勉强坐起身。
“我……被什么咬了?”她哑声问道。
“你在山岚温泉那儿被毒貂咬了。石松大夫说若不是主子及时将毒血清除得一干二净,你现在已经上西天了。”七巧儿一想到那日情景,还是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