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濯彦的心——乱了,急了,惊了。
七月十五,月圆。百年轮转,小劫。
血祭。
月色猩红如血。淡淡的血,像少女唇上的胭脂。至真,至纯。
心中微微一动,蓝凌此时才发现,那天上婵娟的音容笑貌在自己心中恍如昨日。他偶尔会为初无极所迷惑,因为他有一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眸子。他将濯天当作男孩养大,因为她有如她一般的、女子少有的英气与风骨。
所以他对着濯天端详许久,却仍未下手。只是她割破了自己的手,失了血,也破了他的咒术。他只得将她定住,让她怒目圆睁,却动弹不得。然后,他就坐在一旁的石几上。在濯彦与那千年血妖到来之前,他要好好欣赏眼前的她,思念心中的她——
天婵,看着吧,一切皆在我的掌控之中!
蓝凌笑着,甚至显示出了一丝喜形于色。因为,他的计划天衣无缝。可是,他却忘了一点,计划在它真正付诸实施并且成功之前,永远都只是个计划而已。
此时,他还不知道初无极已经在无意中坏了他的大计,不知道蓝濯彦已知晓了他的真正身份,更不知道他的计划早已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他所不知道的已经太多。因此,那天外飞来、亦是突如其来,几乎当场斩断了他探向濯天颊边那只手掌的一剑,也同样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濯彦!”
蓝凌惊呼一声,来不及按他所计划的那般将濯天失神之事推给宇文刹,蓝濯彦的剑已接二连三,流星也似的攻了过来!
血魂这对雌雄宝剑,原本属于他与天婵,混合了他与她的鲜血铸造而成;即便他把它们给了濯彦与濯天,它们真正的主人却依然是他。所以他惊,却未慌。他的阵脚依旧稳固。
“回。”蓝凌轻启双唇,只吐出一个字。极淡,也极有力。只一眨眼,蓝濯彦手中的血魂已脱了手,驯服地落入他的掌心。
“濯彦,你出去一趟,怎么回到府中来却好像中了妖术一般,如此放肆起来?”这不止是质问,同时也是疑问——是那千年血妖吗?是他提前动了什么手脚?
“妖术?或许我与濯天这二十二年来都活在妖术之中而不自知!”蓝濯彦直盯了蓝凌一双眼,双掌收拢,狠握成拳,依旧意欲伺机进攻!
“濯彦,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蓝凌手持血魂,终于忍不住生出了一丝焦躁——是那千年血妖来了,他已嗅到了那股强烈的气息!只是此刻,他已有些把持不定,蓝濯彦究竟会走向何方。
“我别无他意,只有一个问题——你希望我怎么做,才肯放过濯天?”蓝濯彦问道。他始终想要进攻,可无论采取何种攻势,无论怎么计算,算到最后都只有一个“败“字。
蓝凌离濯天太近了,近得随时可以扼断她的颈子;他与他的实力相差悬殊,在他面前,或许他的力量根本不能称之为实力。
“不管你承认与否,你始终是我养大的。我突然发现,你真的很像我。你和我一样冷酷,尤其是对待自己。”蓝凌呵呵笑道。眼前情形,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漫漫三千年,风云世事又有哪一刻不是瞬息万变?看得太多,便也厌倦了。倦得即便发现自己错了,也懒得再去挣扎懊悔。识破就识破吧,这乾坤仍然掌握在他的手中!
“此时怕是我再说什么弥补,你也不会相信了。既然如此,也好。我要的,只那千年血妖一条命!只要得到了他的性命,我的目的达成,也就无须再束缚你与濯天。”
“取了他的性命,濯天也会死。”
“她不会死,因为有你。”
“有我?”
“有你。你可以代替她死。只要你死了,她就可以活下去。”
“她是血魂。”
“你是血煞。我原本未曾想过会是这种结果,所以今日白天才没有告诉你。血煞既是血魂的克星,亦可成为救命稻草。倘若血煞杀了血妖,与之一同赴死的便会是血煞,血魂自可保住性命。”
又一次短兵相接,就此戛然而止。
蓝濯彦沉默了,因为他进退维谷。一切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若想换回濯天,唯有接受蓝凌的条件。可他根本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即便是真,亦不能保证他舍弃性命,他便会放过濯天。那时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她。
蓝凌也在沉默,因为他要一点点击溃蓝濯彦的自信。人的怀疑越多,自信便越少。所以他有意不再答话,不再解释,放任他独自去猜疑、去旁徨、去左右为难。久久之后,才重又开口——
“如何?你想好了吗?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条件?只要你杀了那千年血妖,与他同入地狱,濯天从此以后就可以作为一个凡人继续活下去,不再受到妖孽牵绊。濯彦,你心中应该十分明了,除了相信我,你别无选择。”
“我——”终于,蓝濯彦缓缓开口。
我答应——这是他想说的。可实际说出的却只有一个“我”字。因为,另外两个声音来得比他更快——
“濯彦,不可以!”
“血魂,不要信他!”
一高一低,一女一男。那女声显是近些快些,也更加尖锐和声嘶力竭。而她也确是拼上了性命才使出全部力量冲破了咒术,嘶吼出来!
霎时,血色凄绝!雾蒙蒙晕染开来,如同提早绽放的大朵墨菊,艳极!
“濯天!”
蓝濯彦震颤,震惊,更是震痛!他无情,却有心。他可以不对他人动一丝感情,濯天却是他的一半生命!他们是一分为二的一滴精血,她便是他的半颗心!只有她能让他感受到何谓“亲密”、何谓“温暖”,她便是他,如同另一个自己!
“濯彦,我赢了!”就在蓝濯彦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痛楚时,濯天却在笑。赢了,她终于赢了!赢了蓝凌,赢了他精心为他们兄妹二人设计的圈套!她终是一个女子啊,终是拥有一颗比男人更为柔韧的心,更加懂得以退为进之道。
在她发现蓝凌暗中控制着自己心神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大胆地融入他的计划之中,接受他的操控,接受他的命令,成为他的棋子,靠近他的内心。然后,在他丝毫没有防备之时,毁掉自己,解脱濯彦的束缚!
“濯天,濯天,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蓝濯彦拥起濯天,双手不住颤抖。血,好似流不尽的血早把濯天一袭青色罗裙染成与他一般的猩红。
“因为我不想输啊……我不是说过了,濯彦,总有一日,我会送你离开这座阴宅。”濯天抬了手,抚过蓝濯彦的脸颊,唇边绽出一个血色笑靥:“你……你知道吗?你现在这般模样我只念起一个字——丑!你是男人……也许不在乎美丑……可我是女子啊,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丑……丑样子……”
“丑的只有我,濯天……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说过,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蓝濯彦摇头,不知此时眼中淌下的灼热之物究竟是泪是血。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那么说……是希望……希望即使没有我的陪伴,你仍能好好的活下去。我……我是你妹妹,你便注定了要容我的任性……此时,我就要你再……再让我任性一次……离开此处,离开这座阴宅,马上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说到此,濯天瞠大双目,竟硬撑着那具已然残破不堪的身躯坐了起来。
“濯天!”
“答应我!不要再说其它,倘若你不想我死不瞑目,便立刻答应我!”濯天捉了蓝濯彦前襟吼道。
“好,我答应你,离开此处!但我要你与我一起离开!”
蓝濯彦说着,便要抱濯天起身,却见她仿佛万分满足般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之后,狠狠一咬牙关——
此时,她体内之血已几乎流尽,只在唇边渗出细细一条血丝。极慢,慢得蓝濯彦许久之后才一张口,喷出那口淤积在喉中的鲜血,再想起身时,已然支持不住,眼前只见无边血池,巨浪翻涌,滚滚扑来,将他吞没。
七月十六,小劫过后。凡间又是一片艳阳高挂,几乎无人注意到昨夜那场腥风血雨,更无人知晓,他们今日得以生存,乃是以一个鲜活性命为祭换来。于是,他们依旧狂舞高歌,依旧寻欢作乐,依旧为了一己私欲勾心斗角,不亦乐乎。
就连他们的君主也在那一夜一心专注于一场逆天悖德的淫欲之中,直到日上三竿才迟迟回到宫中。
“天婵,你都看到了吗?”蓝凌立在莲花池畔,面上浮起淡淡一笑,似是嘲讽,又似带有一丝疲惫。”或许当初你错了,不该为了保住那个孽子,以自己的性命作为偿还的代价;我也错了,不该答应你最后一个要求。倘若那时我原谅了你,带你离开此处,一切大概都会不同……事到如今,你仍希望我继续下去吗?”
话音未落,涟漪乍起,拂乱满池嫣红。
“罢了,事已至此,我也唯有顺其自然,坚持下去。怪也只能怪我自作孽,不可活——既然舍不下对你的情,又何必定要恨你……只是天命难违,但愿我能如你所愿,为你守住子孙江山,保它千秋万世……”
静月湖畔,相思楼中。
“血魂!”银色血妖张了双目,拨开身边正为他拭去额上汗珠的紫妖,开口第一声唤的还是那人。紫妖见状,也只有摇头苦笑,仍抬手扶了那银妖道:“他没事。虽然伤了心脉,但有了你的妖珠护体,又能有何大碍?只要安稳睡上几日,想必便能起身了。”
“妖珠?妖珠明明还在我体内!”那银色血妖一楞,随即摇头,仍要起身。
“宇文刹,你昨日是被那老魔怪伤了头壳不成?连妖珠的气息也分辨不出?”那紫妖无奈道。
“这……”宇文刹皱了眉,此时才发觉,体内妖珠不属于自己,却带着身旁那紫妖的气息。“紫翊,你——”
“我如何?你昨夜胆大包天硬是动手与蓝凌抢人,若不是那个成仙的念头令他有所顾忌,恐怕你千年修行早毁于一旦!只是如此也就罢了,自己险些魂飞魄散,还硬将妖珠吐出给蓝濯彦护体,除了将妖珠暂时借你,我还能如何?”紫翊皱了眉,嗓音中隐隐透出几丝沙哑。
此时,宇文刹方才注意到,他的,面色竟是苍白如纸!
“紫翊,你受伤了?”
“与蓝凌交手,不伤也难。幸好伤得不重。”紫翊佯怒,却暗自强行抑制喉中那股腥气。
“你这是何苦?你明知除了血魂,世上已无第二个人可以杀得了我。”宇文刹说着,便欲运功,将妖珠还与紫翊。
“那你又是何苦?你也知道蓝凌一不能随意杀生,二他若想取你魂魄圆满功德,就必须依靠蓝濯彦,无论如何也不会伤了他的性命。”紫翊反唇相讥。
“我——我只是——蓝凌掐断血魂的情弦,已经等于残了他的心,我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为那老魔怪所害!”
“你——罢了,我早就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你就算要去看蓝濯彦,也要等妖力稍稍恢复,可以收起你头上的角与唇边撩牙再说,否则他见了你这般妖模怪样,必定又是一番拳脚相加!”紫翊看向宇文刹,末了也唯有一声叹息。“不管他有情也好,无情也罢,至少还可趁此机会取得他那颗心!”
第九章 天劫 情殇
天劫,上天之劫。
非下界生灵凡俗之力所能左右也。
凡遇天劫,下界之中必将生灵涂炭,血染红尘!
天劫之时,必有异星降世,化解血灾,庇佑人世香火不灭。
只是不知,那异星此时究竟身在何方?
地宫之中,龙脉激腾翻涌,那些逝去的魂魄早已提前察觉到了那股血腥之力的威胁!一旦脱离了肉体凡胎,他们才恍然惊醒,不论如何改朝换代,那些生灵始终是他们的后代骨血!于是他们开始夜夜哀号恸哭,挣扎扭曲,试图冲破层层石基的阻隔,引起子孙们的注意,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直到有一日,地宫的大门上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缝,将一丝光亮投入黑暗之中,他们合为一体,化做一条巨龙,准备破势而出时,却发现巨龙缺少了一只前爪——
龙脉中少了一条魂魄?少了这条魂魄,便无法真正成形,去寻找和引领那颗异星破解天劫!是何人?少的究竟是何人?
他们开始焦急地搜寻、呼唤,自那条裂缝之中释放出龙脉之力,呼唤那条游荡在外的魂魄归来。
就在那一瞬,蓝凌猛然感受到了那股牵引之力!他知道,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必须寻回蓝濯彦,得到千年血妖的性命!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八月初十,静月湖上起了一丝波澜。人类的凡胎肉眼已再望不到湖畔那座紫烟缭绕,被传为神仙居所的宅院。
天劫将至,宇文刹与紫翊运起了妖术,将宅院移到了群峦之巅,暂且隐去了形影。而此时,在小劫之夜失了一半心魄之人苏醒过来已有十日,只是不言不语,不肯进食,只得靠宇文刹以妖珠之力维持生命。直到这一夜,空中那轮诡异血月再次圆了大半,才终于又见他眼睫微颤,落下一滴泪来。
“血魂。”宇文刹轻唤一声,上前拥住蓝濯彦冰冷的身躯。自从濯天死后,除了那袭染了血的红衣,他再也不肯多加一件衣衫。
“宇文刹。”蓝濯彦望着宇文刹,并未挣扎,但依旧面容冷峻,不带一丝温情。“我是谁?”他忽然问道。
“我的血魂。”宇文刹答道,运了妖力,将自身温暖缓缓传递给他。
“不,你的血魂是濯天,她已经死了,被我杀死。”蓝濯彦摇头,垂下眼帘,抬手轻抚胸膛那片血菊。
“她是你同胞双生的妹妹,却不是我的血魂。因为,我还活着。血妖只会与自己的血魂同生共死,我的血魂是你。”宇文刹边道,边扣住蓝濯彦那只手,贴向自己的心口。
“或许,因为她是为我而死。也许我与你一样,也是一个妖孽。”蓝濯彦说着,竟忽而笑了起来:“宇文刹,我要如何才能清醒过来呢?”
“什么?”宇文刹一怔,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
“濯天那日要我发誓离开风都,永远不再回去。可实际我需要离开的,该是眼前这个梦境,困顿了我二十二年之久的梦境。我如果不能清醒过来,就永远只能受控于蓝凌。”蓝濯彦喃喃道,推开宇文刹,惘然对了头顶上那轮血月出神。“不过就算摆脱了又怎么样?没有了濯天,在这世上我已再无牵绊。”
“若是我说,我要牵绊住你呢?”宇文刹几步上前,重又拢住他的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