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不是妇人女子,也不是前来听你胡言乱语的!”
“没有人会当你是妇人女子。我说你可亲可爱,只因为你在我心中。你是我心尖那一滴血。”宇文刹笑道,只叹造化不仅弄人,却连妖也要戏耍。看那人红袍皂靴、宽肩窄腰,昂然而立,比寻常男子还要多出几分气势威仪,可他偏就恋上了这刚健锐利的须眉之姿,一见倾心……
“一滴血?若不想那一滴血化为一柄剑,就立刻回答我,你的妖珠怎会在我体内,你究竟有何居心?”
好决绝的话,真是郎心似铁。明明觉察得到他心中涟漪波动,为何总抓不到一丝温情?世上当真有全然无情之人吗?他不知道。只是十分清楚,自己终究还是需要回报的。临近月盈,体内妖气最盛,欲念也随之频动不已。怎奈何那人此刻背风而立,血样醇香扑鼻而来,叫他如何忍受?他虽有了人形,可本质到底还是野兽。野兽与人不同,野兽的欲望很单纯,所以他们从不压抑。
“好吧,血魂,你过来。只要你肯到我的身边来,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蓝濯彦听了此话只是略略敛眉,随即冷冷一笑,走上前来。这一笑,带了两分不屑,三分挑衅,却有五分威胁。人通常只有在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时,才会反过来威胁对方。他并不如表面那般气定神闲,他的心慌乱了。他们靠得越近,蓝濯彦的心便跳得越快。宇文刹感觉得到。
“说。”终于,蓝濯彦在宇文刹面前立定,只吐出一个字。因为,他在暗自屏息。
“我把妖珠度给你,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那日,你险些溺毙在静月湖中,我救你起来时,你已元气大伤。因此,我才暂且将妖珠度入你的体内,助你修精养气,尽速复原。除此之外,唯一的居心也只是想借机多亲近你一回罢了。”
宇文刹淡淡笑答,指尖轻扬,缠绕住一缕随风飞舞、拂过面颊的青丝。蓝濯彦只一弹指,便将那缕发丝扼断!之后,或许是本能灼热起来的呼吸让他不适了,只见他不着痕迹微微别开头去,咬牙道:“如何才能将妖珠还给你?”
“闭眼,张口,我自会取回。”眼神宛转抚过那双薄唇,宇文刹说道。
话音才落,蓝濯彦的脸已红了。不过,他是一个男人。如他这般的男人自然不可能因为一句暗含挑逗的言辞便羞涩面热。他脸红,是因为他恼怒。
那风中暗香本就令他莫名忐忑,宇文刹的话正似一支涂满了慑魂毒液的箭,砰的射中了他胸口要害,不等他挣扎,那毒液便已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不——不准——”如临大敌般自齿隙中吐出字句,却已断断续续被碾碎在唇间……那柔软灵动、奸狡如蛇之物硬是探入他的齿间,长驱直入,将毒涎沁入他的咽喉……缠绕,缠绕,不仅缠绕着他,也诱惑着他的舌进入那濡湿滚烫之所,沾染浸透那邪佞香涎。昏眩中,胸膛蓦地一热,有什么穿透衣襟贴合炙烤上来。抚过那一侧刺痛难忍之处,弹拨般一阵狂肆燃揉……腰下只有一刻酥软,胯间脉动便被一同样炽热坚硬之物死死抵住,反反复覆碾磨而过……一时之间令他几近崩溃!
“唔……不……妖术——”
耳边,蓝濯彦犹自咬牙,倔强地不肯放弃。宇文刹只是一笑,拥紧那副矫健有力的窄腰。
妖术吗?其实只是雄兽的小小伎俩而已。为了吸引心仪的伴侣,将诱惑的体息施放散发到极至,形成一张天罗地网,将他笼罩在其中。他挣扎得越是剧烈——血液就会沸腾得越厉害,自己也会因此而陷得越深!如同当真中了魔咒一般!
或者……无论对人还是对妖,爱欲纠葛本就是最为致命的魔咒,妖珠早已取回了,体内那股炙焰却愈燃愈烈,烈得远远超出了他可以掌控的范围。
蓝濯彦终究只是一个人类,一旦失了先机,便再难与宇文刹的妖力对抗,既避不开他的唇舌,也躲不掉纠缠而上的四肢。重重跌倒在那刺人的草业中时,他甚至不能确定这场“厮杀“究竟要往何方演变。
胸膛相贴,四目相对。有那么一刻,双方都屏住了气息,僵持对峙。但,只有这一刻而已。一刻之后,又是野蛮狂乱的争斗!
蓝濯彦无情,却有心。他动了心,可动不了情。所以他永远无法明了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因为吸入妖怪的体息而激狂跳动,不知道自己的肌肤血液为什么会为那妖怪的唇吻灼热滚烫,甚至没想到自己此时此刻的烦躁难耐是因欲而生。他只当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激烈无比的战争。
直到一道青光自天而降,闯入了他们的领地,打破了这一妖一人的混沌胶着,还这场“战争”一个本来面目。
“濯彦,你——”
月下一人,脸色苍白,惊骇的双目中映出蓝濯彦绋红的面容与那银色血妖宽阔坚实的半裸背脊。
“濯天!”
蓝濯彦蹙了眉,半坐起身,如梦方醒。此时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散落腰间,四周斑驳洒下的树影根本遮掩不住肌肤之上暧昧交迭的指印吻痕。抬手拉拢衣襟,始觉指尖微凉。侧目看去,只见丝丝艳丽的血红。
血?血。宇文刹的血。那欲色尽显的五爪印痕还烙在他的肩头。
“蓝濯彦,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濯天发狠咬破了下唇,硬是不让眼中的泪水滑落下来。她不是寻常娇弱女子,即便受了伤,她也只会选择如同男子一般将血伴了泪吞入腹中。话出了口,连她自己都感觉诧异——
她恨吗?她竟会恨濯彦吗?一刻之前,宇文刹还只是她心中的幻想而已,为何这突如其来的恨意会如此深刻?好似憎恨着一个意欲夺走自己的生命之人一般,深得令她幽幽一阵发冷,打了一个寒颤。
不,这不是恨,她不可能为一个妖怪去恨濯彦!即使她为那妖怪动了心,濯彦仍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濯彦,过来!他是一个妖怪!你被妖术所惑了吗?”
“我——”蓝濯彦扬起眼帘,瞳中映入的却是那妖怪一双赤红的眸。
“去吧,血魂。我会再来找你的。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小心蓝老道。”
低低在蓝濯彦耳畔说罢,宇文刹放开了那只仍与他五指相缠的手,看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向濯天,仍如来时那般,踏月而去。之后,叹息一声,一边拾起身边遗落的那条血红发带缠在腕上,一边道:“出来吧,紫翊,我知道你还是跟来了。”
“此时才知道,已经太晚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跟来?倘若躲在暗处的不是我,或适才来的不是那小丫头,而是蓝老道,恐怕你不死也会脱去一层皮!不要忘了,他的寿数乃是我们的三倍,妖力却不止高出你我三倍而已,只是他一心成仙,才没亲自痛下杀手,我看那蓝濯彦倒像他手中的一柄剑,专门杀妖的剑!人常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而你亡命剑下既不风雅也不风流,只会死无全尸!”那紫妖现了身,果不其然,张口便是好一通教训。直到训斥够了,才狐疑道:“刚刚真的不是蓝老道施了什么法术在那蓝濯彦身上,想趁机诱惑你吗?我以为你修行千年,早不该如那些小兽们一般冲动。”
“蓝凌已然成魔,不是仍为初天婵嫉妒成狂?何况,你看天上,再过两日便是满月。倘若是那时才来取回妖珠,如同适才那般与他纠缠,我怕是已经按捺不住——”宇文刹摇头自嘲一笑,敛起衣襟起了身。
“那又如何?我此时倒觉得,无论他是血魂还是血煞,只要与他合了魂,他所见即是你所见,或许对付那蓝老道还会更容易些。”紫翊一挑眉道。
“我从未想过要勉强他,如果只是为了对付蓝老道而与他合魂,不就等同于轻薄了他的傲岸?”
宇文刹抬起头,见空中不一会竟又聚起了滚滚浓云,心中又是一沉,总觉预感不妙。不想紫翊听了他的话又突然恼了起来,指了他啐道:“宇文刹啊宇文刹,平日你总笑我学那些凡人附庸风雅,如今你却连他们那些迂腐之念都学了来!何谓轻薄?你答应助初无修一臂之力对付蓝老道,还不都是为了他吗?”
“血妖与血魂本就是为彼此而活,不是吗?”宇文刹反问。
紫翊听了,楞了好一会儿才忿忿顿足道:“随你!人类都说妖孽无情,怎么你这妖怪反而比人还要多情?着实十分讨厌!”说罢,又兀自气恼,半晌才顺过气道:“如今妖珠讨了回来,你倒说说,究竟打算如何?”
“且看初无修那处能否探得更多消息吧。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借那龙脉之力,将蓝凌铲除。”
“什么?铲除?”
宇文刹话一出口,却又惊到了那好容易心平气和下来的紫妖:“你要铲除蓝凌?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傻话?你发疯做了痴子,非要与那血煞纠缠也就罢了,我便助你将他从蓝老道手里夺来,远远离了风都,找一僻静之处住下,安安生生与他过完你那剩余几十年的阳寿,谅他也不能把你怎样!可你为什么又要自找麻烦、自寻烦恼?”紫翊回了头,上前一把扯了宇文刹的前襟,恨不得当即一拳打上去,捶醒这糊涂妖!
“紫翊,我并非自寻烦恼。我们虽不能像蓝凌那样算出未来因果,总也能够预知一二。那日那场突来天灾过后,我就已经察觉到了一股不祥之兆,如今听了那初无修所言,愈发觉得蓝凌费尽心机将这对孪生兄妹养大,绝不只因为他们是什么所谓‘神子’;除此之外,必定还有其它隐情。倘若不彻底将他铲除,就算血魂知道了实情肯随我走,怕是离了风都也难安稳度日。而且……”宇文刹蹙了眉锋,沉默片刻才道:“妖珠在血魂体内三日,适才取回之时,那上面却沾染了一股邪气。那邪气绝非属于人类所有。”
“你是说,蓝老道在他体内布了什么妖咒?”紫翊听闻此言也是一怔,再细细一想,面色当即沉了下来,“若是你适才与他合了魂,也不知那邪气是否会度入你的体内!这,该不会是那老魔怪察觉到了蓝濯彦与你的牵绊,用了什么伎俩要对你不利吧?毕竟千年血妖一条命可抵寻常百妖性命。如若是我,大概也不会放过这可以事半功倍的机会!”
“我有千年妖力护体,蓝凌又不能随意杀生破了修行,他想对我不利还没有那么简单。此时我担心的是血魂,也不知那老魔怪为了利用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宇文刹道。
此刻,再与紫翊抬首看去,月上那片红云竟然久久未散,隐隐透出一股阴邪煞气,浸得二妖不由同时胸口一震,心旌动荡不已!一掐指,猛然想起,千年之前,天劫方过,他们孕育而生,与那些在暴风骤雨中生存下来正欲复苏的生灵一同睁开双目,如今,千载尽过,循环往复。又一次天劫恰好便要落在这一年的中秋!
晨雾茫茫,满载着一身刺痛,迷蒙的是心。
天色已经大亮,木桶中的水早凉透了,静静地用它冰冷的臂膀拥着那具血肉之躯。只因那躯壳的主人在它怀中躺卧呆怔了一夜,却仿佛仍然不想起身。
一袭清风拂过,涟漪荡漾舞动不止。即使此时正是仲夏,长久泡在冷水之中,肌肤仍会感觉到阵阵寒意。暴露在外的肩头上泛起了一片细小颗粒,十只指腹上泡得起了皱,连胸口那斑斑点点的欲色飞花都从艳红转为绛紫;不过,还是不愿离开水中。因为,皮肉虽然凉了,血却还是烫的。只要脑海中出现那妖怪的影子,甚至还会立时躁动沸腾起来。
眼前浮过的,心中跳动的,都是那烈火一般的感觉……挥之不去……且……心痛欲裂!连一点点也不能去想,不能去念;便是张开眼帘,瞥见了左腕皮下那根银线,也会立时痛苦不堪。仿佛什么郁积在胸,不停在体内乱撞,却寻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有等待生生憋闷窒息而死!
“这是什么?这究竟是什么?”
蓝濯彦摇头,猛地让整个身躯沉入水下,直至灭顶。
既寻不到缘由,又难以摆脱,他与那妖怪之间当真有所牵绊吗?那牵绊是什么,姻缘又是什么?
……我说你可亲可爱,只因为你在我心中。你是我心尖那一滴血。
恍惚间,那妖怪的话又在耳边扬起,如同幽幽轻歌曼舞,掩饰着其后那支利箭,直射入他心中最为脆弱绵软之处,竟痛得想要落泪。
这……这是妖术,一定是他的头脑仍在发热,仍未摆脱那邪肆的妖术!倘若不能摆脱,不能恢复冷凝,却要如此灼烧沉溺下去,他便不是他自己,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蓝濯彦!
“不!”蓝濯彦怒吼一声,从水中立起。千颗露珠翩然坠落,拥住他冷透的身躯;同时,也拥住那点点冷笑着冶艳绽放的绛紫瓣蕊,好似在嘲弄那烙了遍体情愫在身、却全然不懂情为何物之人。
……是谁?是谁在笑,在嘲讽他的茫然,质问他的挣扎?
可怜,可悲,可叹,可惜啊!千年等待的痴恋,换来的不过是无情无爱一颗空心!便是那流淌而过的水将这一腔情意付与一颗盘石,尚可留下道道刻痕,可偏就有人心比那盘石更冷更硬!究竟因何而生,缘何而爱?
“不……什么情,什么爱!我不知道!更不想知道,不需要知道!”
不知何时,蓝濯彦面上的神情不再痛苦,反而带了一丝微笑。冷极,淡极的微笑。如果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在笑的不止是他的脸,还有他的手。他的手指尖正在发亮,带着些微蓝色荧光。忽的,他扬起了手臂,那蓝色荧光也随之化做一道极端锋利的电光,狠狠切向下方深及腰腹的水面——
紧接着,水下传来丝丝几声挣扎般的微弱嘶鸣。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蓝濯彦呆立了半晌,眼波再次流转时,茫然看去,只见水面上漂浮着一根被烧得半焦的紫色毛发。
“这是什么?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伸手捞起那根毛发,他目光一凛,终于起身离开了那桶冷水,重新着衣,执起“血魂”走出房门。
屋外院中,日正当空,照在身上,却没给蓝濯彦带来半点暖意。因为廊下正站着一个人,阳光自廊间泄下,轻轻笼了那人的身,竟仿佛泛出些微蓝色荧光。那人见他疾步前行,只冲他微微一笑:“濯彦,你回来了吗?现在又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