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这么窝囊的架著逃,可心中却忧虑项丹青安危,于蒙眼睁睁地看著项丹青与自己愈离愈远,心有惶恐地嘶吼著。
“丹青,你会后悔的!你们项家仅剩你一条血脉,你不可以死啊!丹青”
于蒙的呼声渐渐远离,终至无声。
仿佛感到耳根清净的项丹青嘴角挂著寒笑,见前头少说也有五十人的突厥兵扬著手中兵械,准备杀惨他这孤军。
“要追上他们是不?’项丹青举起重剑,挑衅地朝前方指去。“成,踏过我的尸身先!”
些许禁不起他挑拨的突厥兵愤然大吼,挟著熊熊气焰杀向他。
项丹青遂投身入战,以寡敌众,他先是斩断某人颈项,而后转身躲过袭上肩头的刀锋,反手砍下对方臂膀,一把刀险险地划过颊侧,划下了道血痕,他于是又弯下腰捡起一把染血大刀,同时使两把兵器将想越过他身侧的敌兵给刺死。
一旦有人妄想越过他杀向于蒙等人,他便会斩下对方脑袋,敌兵们见他这般骁勇,心里有所震慑,亦佩服万分。
杀红了眼的项丹青几乎是浑身浴血,他喘息著,一夫当关似地挡在那儿。
我不再等你……
他已无家可回了。
这战场是他最后依归,项氏男儿的志向便在沙场,他不似他的爹,在最后一别思起妻小正等著他回家,且,他也无人等候了。
又有一名突厥兵杀来,项丹青一剑刺向对方,当敌兵惊疼、嘴里冒著血倒下时,他眼中也落下一行清泪。
你会后悔的!
他已无家可回。
他的心,绝不后悔。
“我绝不——”
玄黑色铠甲的身影威武地扬超重剑,迈开阔步杀人前方站成一排的敌阵中,在他将杀进阵时,熟悉的破空锐音再度袭来,嗤地一响,他感到左腿上有股尖物没入的创疼,令他痛得跪下左膝。
不可以在这里倒下,还不行……
项丹青粗喘著,折断左腿上的箭支将之扔在地上,奋力地以剑支起身子,步伐踉脍地执意朝前方步步踏进。
嗖嗖嗖地又飞来几支羽箭,猛然贯穿他的胸、肩,以及左臂,阵阵刺疼逼得他再度停下脚步。
他感到天地似在摇晃,眼前一片昏暗,那自箭伤淌出的血是黑的,从左臂箭伤流出的血随著臂膀蜿蜒而下,落入掌中,将他掌心里紧紧握著的杏花香包给染脏了。
凝视著渐渐被染脏的杏花香包,他终于感到难忍的疲惫袭身,彷若肩负大石般的沉重,他跪下双膝,右手却仍是紧紧拄著剑柄未松。
挡在前头的突厥兵们冷冷看著他,他们眼神已毫无杀意,反倒是有些激赏地觑著他那仍有不屈之意、紧握重剑的右掌。
在他朦胧的视野里,他看见那些突厥兵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须臾,他们摘下头盔向他跪下、慎重叩首,片刻后他们再起,一个个地自身旁走过,没有人乘机杀他,似要远赴东西道交会口的战地。
不可以让他们过去,万万不可……
项丹青心里响著这句话,他手里握著剑,随时都可拔起斩杀身旁敌兵,然而这仗他已打得筋疲力尽,再无力气可阻挡敌势,仅能力不从心地自眼角余光瞅著一个个自身旁走过的突厥兵。
他的耳朵听不清那些远去的隆隆跫音。
他的双眼也朦胧地看不清遍地死尸,哪个是敌,哪个是我军。
他只知道,这风吹来好凉,且还带著阵阵杏香。
杏香啊……
他好想念那片故土,那十七岁时错入的杏林,如同被世人遗忘的天地一隅,在那里没有纷扰、没有壮志、没有干戈,有的只是片片落花,一群躺在木屋前空地打滚的兽,还有道纤纤丽影。
那道藏青色身影,她在树下捡拾落花,拾首望著穹苍的迷离模样,每当风拂乱她的发,他总想为她挽向耳后,以指代梳,替她梳去发上愁丝。
皎白容貌若玉,他总在月色下细细端详她,细数她浓密的眼睫毛,却没有勇气在晴空下释出对她的满腔疼惜,现在回想,他后悔自己当初没握住她的手,将心中对她的冀望,诉尽她耳里。
我在你心里难道没有名字吗?
那天,她生气了,她绝望,他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她。
“芷漪……”
他微声呢喃,握著剑的手松了,剑铿然落地,染血右掌颤抖地伸向前方摸索。
芷漪、芷漪,十二年来,他有多想念这个名字?
别气,别难过,犹记得你曾对我笑过那么一次。
知道吗?你的笑即使这辈子只见过那么一次,可此生足矣。
寥清度日兮,诉君苦肠……
芷漪啊,芷漪,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没勇气将你纳入羽翼下,抛开沉重的担子留在杏林,让你我错过十二年,让你多尝十二年的寂苦,若要说我这辈子最大憾恨,便是让你寂寞,我项丹青无能,让你等得如此焦苦。
芷漪啊,芷漪,有你在,哪里便是我的家,纵使你已说不肯再等我,但我仍想寻找有你的地方,寻个归属,让我飘泊的心能尘埃落定,为你滋长一株杏树,在你房前守候。
芷漪,你究竟在何方……
在半空中摸索的掌似想寻得何物,让一缕缕淡雾划过,凉冷温度早已麻痹了他的体肤。
突地,带著温润玉光的纤掌自前方探来,寸寸朝他染血的右掌移进,最后与他的手指柔柔相扣。
他微怔,双眼所能视的不再清晰,然而鼻息间嗅见比先前更浓重的杏香,他感受扣紧自己的五只纤指正领著他的掌,贴在某个肤质滑腻的脸蛋上。
感受到掌下微温,项丹青莞尔笑了,那唇边的梨涡染血,如血花般绽放。
这熟悉的抚触以及杏香,顿让他心神宁静不少,纵使他已看不清眼前事物,可这两样东西他绝不会认错。
是虚影、是真实,他也不再介怀,至少有她陪伴就可……
眼前那道朦胧幽影著藏青色衣裙,就跪在自己面前,她嘴边有著令花朵失色的笑弧,然而她眼眶里却闪动著波光。
“你说过,你不会再等我……”他笑,虚弱地调侃道。
幽影微微倾面,将睑蛋深埋于他的掌中。“我不再等你没错,所以我直接来找你了。”
聆听著这话,他笑得更深。“就跟以前那样吗?”
因为等得焦虑所以出杏林找他,却没想到换来十二年的迷途。
“我这次学聪明了,有带张地图。”
幽影笑语,自她眼眶中落下了清泪,落在他的掌上。
感到掌上烫人的水珠,项丹青唇边笑意登时敛去,他空洞的双眼直视著前方,见不著她,却是不断地蹭著拇指为她拭泪。
“我把香包弄脏了……”
在他掌下的脸庞摇了摇。“没关系。”
“我不该丢下你走……”
“没关系。”
幽影一次次地摇著脑袋,他感觉到掌上不时有水珠子溅落,他知道那是她的泪,可他同时也听到耳边有她清脆低微的笑音。
“芷漪……”
“嗯?”
就像是最后的忏悔般,他低喃道:“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她的事太多太多,一时要数还数不完。
掌下的脸庞仍旧是轻摇著。“都过去了,别再提。”
听这话从她口中说出,他心底有股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缓而向前倾倒身子,倒入那盈满杏香的温暖怀抱中。
他安枕在她的臂弯里,累得连一口气也无法汲取,在这最为疲惫的刹那,他似乎又看见她了,完完整整的看见了,而非朦胧幽影。
“芷漪,当初你唱的那首歌,最后一句是什么?”
袁芷漪落下的清泪,一颗颗地落在他眼角旁,她紧扣颊边贴著的大掌,忍著哽咽,轻著嗓音幽唱道:“问君诺长伴兮,君曰……”
与她相拙的大掌渐失力气,眼皮合上的前一刻,他道:“我答应你……”
忽听这答覆,袁芷漪猛然一怔。
当眼皮完完全全地合上,项丹青唇角挂著笑,微声低喃:“我们回家……”
此话过后,再也无声无息。
袁芷漪怔望著眼前含笑闭目的人,扣著他指掌的手劲更甚,因为用力而不断颤抖,她将脸蛋埋入他掌中痛哭,声声哀切,抱著他如海上飘荡的船只晃动著。
像是被她的泣吟招来,自雾里走出一只只的山林野兽,以狮、虎为首,在他们两人身旁围绕。
这日,纱罗山杀声阵阵不绝。
这日,幽暗的密林内有声声兽们的哀鸣,同时有著令人听得肝肠寸断的女子哭音,幽幽、幽幽、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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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二年,纱罗山一役,唐胜。
老将于蒙率领剩余军卒凯旋归京,他骑著骏马神色沉肃的进城,城民知此征伍归京,纷纷赶至朱雀大道,夹道相迎。
然而归京的军伍中却不见项丹青身影,且在于蒙身后,有辆以四马拉动的车子,其上放著棺椁,以素布掩覆,跟在此棺椁后的军士们,无一不是沉著脸色。
虽是凯旋,却不见半丝打赢胜仗的喜悦,百姓们疑惑地看著这大队军马就这般死气沉沉地直往皇城前进。
承天门前,李治与众朝官已久候多时,得知胜仗捷报,朝官皆是悦色,尤以李治最为欣悦,可当于蒙领著军马来到承天门前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盖著棺椁的白布,在秋风轻拂下,看来更显凄凉。
旌旗飘声猎猎,众将却无声,连带著文武百宫也都噤声未语。
当日,于蒙下马参见李治,忍著盈满双目的热泪,手捧宝剑与一只藏青色杏花香包来到李治面前,跪著奉上此二物。
李治见这两样物品,当即踉跄,百官见状纷纷上前搀扶,直呼圣上保重龙体。
棺椁里,放的是项丹青的尸首。
昔日英勇神武不在,干城之器已归天,从前立在万名军将前的征甲身姿、万夫莫敌般的英气终归苍天了。
终归,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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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二年秋末,右威街上将军项丹青之棺椁,葬于西京百里外的茂林中。
当日前往参葬者,百官皆至,李治为首,寻常不愿与百宫共处的司徒澐玥也在其中。
因项丹青生前征战无数,战功彪炳,故追谧“征远大将军”,此五字由其生前挚友司徒澐玥亲题于墓碑上。
墓碑上另有记述,概述墓主生前之功,其中有一段是如此述道——
治军有道,智生机警,其舍生取义解救老将于蒙,于蒙得以归
戎伍领兵剿蛮夷。仗胜,数日后,众军士入山寻将军,只得一尸
骨,烂肉疮生已不可辨貌,胸有箭支,手拄宝剑威立。
虽死,然膝不叩地,背不屈。
虽死,然英灵尚在,特以葬此,佑国佑民。
虽死,然名留丹册,永垂青史,流芳百世。
征远大将军,项丹青。
尾声
不大不小的旅店里,一群乡野农夫拿著椅子围坐成圈,而在圈子当中有个麻脸壮汉坐在桌上,手里拿著杯子,正在说著最近西京里发生的大消息。
这座旅店位于山林中,是前往洛阳的旅客必经的落脚处,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几乎所有的旅客全围成一圈,连掌柜和店小二都放下工作,跟著客人们听这名壮汉说西京事。
“此话是真是假?!项将军死了?!”一名瘦弱书生惊呼道。
“哪会有假?项将军的棺椁送回来的那天,我还在西京里卖柴呢。”麻脸壮汉瞪著眼,指指他脚下捆好的柴薪。“这项将军死了实在可惜啊,又少了一个能为百姓做事的好官了。”
“是啊,从前西京的人还说项将军无耻下流,侵犯个待嫁娘,可我就不信——”
“你呸咧!当初西京皇榜这事传到我们这里来,头一个骂项将军淫虫的人就是你!”
大伙听完此话皆忍不住大笑,那被人骂的农夫只得在嘴里咕咕哝哝,甚感羞傀。
“项将军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乱箭射死,他浑身布满箭支,为了让弟兄们能活著回来,不惜拿身体来挡箭,死前人还站得直挺挺的,把那狗娘养的突厥兵吓得浑身发抖。”
“你这消息还不算什么,我倒听说个新鲜的。”
一名年轻的华服公子挑著眉如此道,众人瞧他那脸神气,不禁把目光调往他那头。
“什么新鲜的?”
“听说项将军归天那刻,在纱罗山的兵卒们有人见到大批山兽出没雾里,他们本以为是眼花了不放在心上,可没多久他们又听见数声兽吼,吓得大伙一阵心惊,数日后他们寻得项将军遗体,发现他身边布满许多山兽的脚印。”
“这又和项将军有何关系?”
“关系大得很,项将军死前山兽都要来参见,真可谓英魂,你们以为皇上把他葬在西京百里外的茂林里是为什么?为的是他的魂魄能佑西京啊。”
一干乡野村夫和旅客们听完华服公子这话,当即惊呼出声,他们左一句“天佑大唐”,右一句“英魂长存”,对于项丹青死时受山林野兽参见这档事感到叹服,他们吵吵嚷嚷不久,大伙又争相说著该挑个黄道吉日前往参拜项丹青的墓才是。
有别于那方吵杂,位在旅店角落靠窗的位子上,一对男女安静地坐著。
姑娘身材娇小,脸有些圆,模样长得十分讨喜,公子长相俊美无俦,身穿青衣,桌上还有把用布包起的剑,剑柄乃是只咬珠螭首。
姑娘手里捧著碗筷,双眼巴望著那凑成一团在讨论的人们,嘴角还沾著几颗饭粒。
“风大哥……”棠四草眼神忧愁,目光直视著那群吵嚷的人,“他们说的项将军,会是当初帮我们的项将军吗?”
坐在棠四草对面的凤求凰支手撑颊,神情幽深地看著那头吵得不可开交的人们,待她闪著泪光的眼与他的眸光对上,他当即莞尔,伸手替她拂去嘴角的饭粒。
“怎么可能?项丹青的武艺和我不分轩轾,且天下姓项的人这么多,不会是他的。”他笑得极为灿烂,彷若方才幽色根本不曾存在过。
听他保证,棠四草稍稍释怀了些,傻气地咧唇笑著,一扫先前忧心忡忡的神色,动起筷子夹菜吃。
“吃完我们就去苏州看龙威镖局的比武招亲,听说龙威镖局的二小姐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美女,这场比武招亲定有许多江湖人来抢美人。”
“真的吗?那我要快点吃完!”
一听有武斗可看,棠四草扫菜扫饭的速度顿时快了好几倍。凤求凰见状,不禁失笑,可笑著笑著,他唇边的笑意倏然隐去。
方才她问他项将军是否为项丹青,他回答不是,实则是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