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何而笑,心里也不清楚,在这分离时刻,项丹青再将项府所有人的模样看过一遍,而后才策动缰绳,头也不回的离开。
望著他那骑著骏马的昂然身姿,司徒澐玥的笑容有些沉了,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终至消逝。
这日辰时,承天门号角大响,乐鼓声不绝于耳。
皇帝李治亲送右威卫上将军项丹青赴战,出征行列里尚有左金吾卫左翊中郎将于蒙和其余将士。
几番送军的礼节行过后,项丹青便率将坐上马背,他一声令下,大军便迈著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出承天门,行于朱雀大道上。
他们的步伐,隆隆作响。
他们的旌旗,几可蔽空。
项丹青在大军前,其势锐不可当,即使是因皇榜一事而看不起他的百姓见了,也不禁为他那昂然气势给慑服。
永徽二年,夏末。
右威卫上将军光荣出征,率领两万大军,赶赴纱罗山,灭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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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罗山,会有此称呼乃是此山气候之故,只要天候差,整座山便如蒙上一层纱般迷蒙,名字听来是动人,可若是在此山迷途的人,就不会想这名称多么美丽了。
由项丹青率领的两万大军自西京出发的数日后,终于抵达纱罗山下,将士们搭起军帐,听从将帅指示挖沟壑,建石阵等妨碍敌方行军的建物。
军卒们在外头忙著搭建障碍,项丹青便与将领们聚集在中军帐内,研究攻打颉利可汗遗族大军的路线。
“据探子来报,敌军似乎已入纱罗山。”项丹青指著地图上的纱罗山,面容肃穆,好半晌后他叹出声来。“看来我们还是晚了。”
他已下令全军尽速赶往纱罗山,没想到还是让敌人先行入山。
“主帅,让这帮蛮夷先行入山会怎样吗?”一名年轻将军困惑问道。
“那样我们就不好摸透他们的行踪,尤其是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项丹青有些颓丧的坐在椅上,十指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甚是苦恼的看著桌上的羊皮地图。
纱罗山一旦起雾便伸手不见五指,对于困在山中的大军有利也有弊,利在于摸不清方向时不易受到敌方攻击,弊则在大雾之下行军较慢,可若是熟知纱罗山地形,行军也不算是难事。
颉利可汗遗族先前能在一日内攻破边关,长驱直入大唐领土,那代表著他们在大战前便派人摸透地势,若说他们不解地势这场仗或许打得还轻松,可如今他们熟知,很有可能从任何一个地方脱险。
纱罗山的山路多达百条,有些乃空穴相通、木桥连接,每条只要擅用都能互通,而山中最主要的道路为东道与西道,两道分别绕过山的双侧,东道与营地较近,西道则要绕远路才可抵达,两道在另一头汇集成一道,可往西京。
若是让他们利用这些通道,后果不堪设想……
见项丹青不出声,其余将士也噤口不语,经他点通,他们才深深感到这场仗难打,他们的对手是颉和可汗遗族,骁勇善战,曾于多年前仅用三百名刀斧手血洗终南山……
中军帐里气氛一片低迷,这时,一道粗厚的嗓音在帐中响起——
“不如派我入山搜查吧。”
大伙闻言,纷纷把目光自羊皮地图上调开,望向后头昂然挺立的于蒙。
“于大人?”项丹青惊愕地看著他。
众将立时哗然,极力劝阻于蒙不要贸然行事,可于蒙面不改色地与项丹青相望,心意已决。
“主帅,你派我带五百精兵入山,摸清敌向,一有风吹草动我必派人回来通报,到时我们在东西道交接处会合,共歼敌军。”
“于大人,这样入山太危险了……”
“是啊,在尚未摸清楚敌军的动向前就贸然入山,万一反被敌军包围怎么办?”
将士们分歧意见一桩一桩来,然在此骚乱中,项丹青却是凛目看著于蒙。
须臾后,他站起身子,玄黑铠甲发出清脆余响,使得不断劝言的将士们住嘴,疑惑地望向他。
“于蒙听令。”他沉嗓下令。
于蒙单膝下跪,拱手道:“末将在。”
“派你带领五百精兵,入山探察敌踪,切记,只可探察不可偷袭,五日后,在纱罗山东西道交会口会合,共剿蛮夷。”
“末将遵命。”
语毕,于蒙起身,回头迈开阔步准备去执行军令,待他要出帐时,身后项丹青的嗓音又响起。
“于大人。”这声嗓平平稳稳的,并非主帅对从属下令的威嗓。
于蒙在帐门前停步,回头。
“要保重。”项丹青轻勾唇角,如是道。
于蒙瞧著他,精悍老脸上显露著洋洋自信,而后他掀起帐帘走出中军帐,背影威风的教人佩服。
当帐帘垂下,遮去于蒙背影,方才还把目光黏在他背后的将士们纷纷把眼移回,还是无法苟同的努力进劝,说什么于蒙此行不妥、性命堪虞,众人七嘴八舌将中军帐吵得不可开交。
再也听不下吵杂声的项丹青拧紧眉心,沉声道:“各位将军,你们暂且听我一言。”
听他口气略有不满,众人再度合上嘴巴,双眼直勾勾地看著他。
“这计策的确险,但我们身在战场上,哪回不险的?”他从前也被敌方袭击过,在战场上每分每刻皆有杀机。
“可这无异是派人去送死……”
“即便是死,也死得有代价。”项丹青半敛眸光,有些语重心长。“于大人行军多年,就算他明知此行会有不测,也会想尽办法派人回来通报的。”
这回,中军帐里再无人出言反驳。
于蒙的刚烈众所皆知,他从前受先帝特赦,那为了报效国家的心态与在场任何人比,皆是略胜数筹。
然而也因为他是国家栋梁、赤胆忠肝,故大家也会担忧损失此员大将。
在众将眼里,项丹青或许为求胜仗而不惜生死的冷酷,可在他心底,他也为于蒙此行而感到不安。
那毕竟是他爹亲的同僚,关于爹亲一些他从未得知的事,唯有于蒙知晓。
送著于蒙入山,就好像亲送自己的爹赴死,他何尝不难过?
第十章
项丹青离开数日后,袁芷漪突然收拾行囊,表明离开项府心意,项府上下得知这消息皆是一怔,不明白她为何要挑这时候走。
虽然袁芷漪话少,身旁又跟这么多令人惧怕的山林野兽,让人难以亲近,可项府的人不会因此而远离她,倒还欣赏她直率的性子。
她离开,大伙也有些不舍,几番挽留后她仍是执意离去,言词说尽,大伙也不知该拿哪些理由劝她留下。
这日,袁芷漪将收好的包袱挂在肩上,后头跟著当初与她一同入京的山林野兽,她站在厅里,与若干送行的仆人做最后道别。
“袁姑娘,你真要走得这么急?”项凯苦苦望著她,已是最后一刻了,他仍希望她回心转意。
看她不止家当带著,连地图都准备好一份,可见她去意坚定。
“我想家。”简单扼要的一句话,让项凯顿时无言反驳。
别人十句也比不过她的半句话,不知为何她说起话来就是有种迫人信服的威力,纵使她的嗓音细细软软的。
“何不等少爷回来再离开?或许少爷还可以送你一程。”虽然有些难以招架,可项凯还是尽力地说服,也算是为了项丹青,他一把老骨头活这么多年,看著项丹青出生、成人,也从未见他待一个人能如此用心。
他很难想像当项丹青战后归回,发现袁芷漪已离开项府,他会是如何的难过,毕竟袁芷漪才出现,便先后引出项丹青从未有过的情绪,如今她若走,项丹青会有何反应实在难以臆测。
“我不等他了。”说著,袁芷漪半垂眼皮,若有所思。“不再等他了。”
花了十二年,尝遍浪迹天涯的苦,她是真的累了。
若这十二年四处流浪的痛能换得在他怀里为依归,她也别无所求。
可他的躲藏让她无力,他们两人,一个直直地往前走,头也不回的,一个却是永远跟著他的步伐,只求真心与这迢迢路途能有终止的一天,她走得好累,疲于迁就他的被动。
与其把心思放在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人身上,她倒宁愿回到杏林里不问世事,看著杏林花开花落,至少生活平淡,虽没有快乐,但也没有悲伤。
她想回到杏林,做那守候杏林十六年的袁芷漪,不再离开、不再追寻。
眼见她去意如此坚决,项凯也不好强留。
“既然这样,袁姑娘,我也不留你了。”项凯感喟,已无话可再劝。
他领著袁芷漪来到府门前,差人把门栓拿下,在两扇大门敞开之际,又道:“袁姑娘,你保重了,少爷回来时我会转告他的。”
袁芷漪未回话,仅是盯著逐渐敞开的府门,然而在府门完全大开的那刻,她并没有跨出大步、毫不留恋地走出项府,反倒是有些呆傻地盯著门外,好似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同样也站在门前的司徒澐玥与她四目相对,本想敲门的手还举在半空中,稍后,他率先咧出笑容。“袁姑娘,这么巧,你也出门哪?”有别于袁芷漪那脸平淡,他倒是笑得如风如月。
“你来做什么?”她瞧著他,先不说自己将要离去。
这男人和丹青交情甚好,丹青已出京征夷,他跑来这里要找谁?
“来找你谈谈。”他那双笑眸别有含意地盯住她肩上的包袱。
袁芷漪眯紧两眼,而后甩也不甩的迳自绕过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后头的兽群也紧跟在她后头出府。
“我不想谈。”和个凡事皆可预料的精明鬼谈,那感觉岂是一句讨厌了得?
跟在袁芷漪后头的司徒澐玥脚步从容,表情也一贯从容。
“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走了会后悔的。”
“我为何会后悔?”在这地方继续虚度光阴,她才会后悔!
“你若离开,丹青这辈子绝不会再找你,你舍得?”
话一说完,眼前那道纤影也猝地停步。
正因为成功的留住她的脚步而灿笑的司徒澐玥,在袁芷漪回头奉送他一记冷眼的刹那,他忽感到背脊一片麻凉,笑容也冻住。
喂,这什么眼神?是在看杀父仇人还是灭门凶手?
“我告诉你,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三个字,就是他的名字。”她一字一句地咬牙说清,免得她待会撕烂这家伙的嘴时他还会有怨言。
“你是指项丹青?”
“咬他。”袁芷漪朝身旁的棕狮与大虎吩咐,还指明目标以免这两头凶兽认错人。
两头凶兽得令后,随即朝他龇牙咧嘴的,大有将他生吞入腹的狠样,司徒澐玥惊骇地望著率先冲到他脚边、准备张开血盆大口咬断他腿骨的棕狮,他赶紧后退几步,愕看那借刀杀人不眨眼的袁芷漪。
也太狠了吧?
“袁姑娘,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我不信有人可一夜过后翻脸不认人。”简直就和小孩子赌气没两样。
一语被他道中心思,袁芷漪有些不甘愿地抿著唇,瞪视他片刻,才伸手弹指将狮与虎召回,略有不耐地睇著他。“你最好不要讲废话。”
和她周旋这么久终于得到开口机会,司徒澐玥悦然一笑。
“你是不开心丹青丢下你,跑去战场上了?”
“难道我该笑吗?”那可是赴死,且更浑蛋的是,他宁愿去送死也不愿留下!她的表情明显地阴狠不少。
“这不能怪他的。”司徒澐玥朝她摇摇手指,“这是他们项家的祖训,项氏男儿生下来就必赴沙场为国效力,如同我们司徒氏,历代皆为书香子弟。”
“那又如何?”她冷声道。
“是不如何,我只是要你先明白丹青的苦衷。”司徒澐玥耸耸肩,并不指望长年住在杏林与世隔绝的小石头,会了解寻常人是如何重视祖训的心态。“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与丹青大有干系。”
“什么干系?”她拧眉回视。
他则以笑相待。“不知你对丹青父母的事了解多少?”
“都死了。”
被她这冰死人的话给冻得浑身一寒,唯有在面对苏意淮时才有的错愕神情竟在司徒澐玥脸上浮现,他蹙著眉,不禁叹息,为自己等一下要耗费的口水哀悼。
“看来我得说得详细一点了。”唉,苦哉,这下子他们之间可不能只怪丹青被动,这小石头也挺硬的。“丹青的父亲也是名将士,官阶虽不高,但个性十分忠烈,自丹青懂事超他的父亲便长年出征,家里只留下他和娘亲相依为命。
“在丹青记忆里,他对父亲最深的印象仅有一抹背影,而对于他的母亲,则是那天天站在家门前、等著他爹回来的身影。不过在丹青五岁时,他爹到玄武门之后就没再回来。”
听到这里?袁芷漪替他把未说明的话说完:“他爹……死了?”
只见司徒澐玥颔首,这结局明明是已让她料中,她仍是感到些许哀意。
“且是尸骨无存的那种,只寻回了把剑,也就是丹青腰上常配的那把。”他定眼瞧著袁芷漪,自她那向来冷淡对人的脸庞上,发现到一闪而过的惊愕。“而后,丹青八岁时,他的母亲因思夫成疾而病逝。”
袁芷漪原先还是犀利的眸光,在这刻却有些飘匆地凝视地面,游移不定。
“袁姑娘。”他轻唤,将她的神智拉回,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才最为重要。“在外出征的男人,背后总需要有个人等他,哪里有人等,哪里便是他的家。可丹青不同,他从小看著母亲为了等待而苦,在他心底,他不愿将来心爱的人像他母亲一样,所以,他害怕给承诺。”
“……这是他不敢回应我的原因?”她低声道。
“的确是这种心态作崇。”这被动性子,恐怕丹青自己也摸不清是在儿时受父母影响所导致。“不过据我所知……你和他似乎在十二年前就有个约定?”
忽听司徒澐玥提起这事,袁芷漪抬眼睨向他的笑颜,甚是意外这私密事他为何会知晓。
“别这样看我,我只是想告诉你,约定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既承诺过就不要轻易松手。”他轻松笑语。“好啦,我要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袁姑娘,你想走便走吧。”
睨著他那张狐狸笑脸,袁芷漪总觉得他还有什么实情未说,可她性子倔强,不愿低头求问,也就闷著脸跨上狮背,准备离开——
“啊,对了,还有一句话我没说。”
那笑音又自她后头传来,令她不得不僵住身子。
“丹青的杏花香包是你给的?”
前方的身影动也不动,彷佛他不管说再多的话也无法令她回心转意。
“丹青曾告诉我,在他小时候,他娘亲给了他一只虎儿香包,希望他能和父亲一样有著雄心壮志,可他在十二年前的意外里把香包给弄丢了,而后又意外的得到一只杏花香包。”司徒澐玥笑了笑,可这回绝无调侃之意。“他说,虽然有些对不起娘亲,可他珍惜这只杏花香包的心意比从前那只虎儿香包更甚,因为那香包不仅仅是个承诺,更代表著——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