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丹青慌得将剑扔至一旁,抓著她的肩前看后看。“对不起,我刚才还以为是哪个偷儿夜闯项府……”
被方才直逼到喉前的剑,吓得六神无主的袁芷漪,在被他这样转来转去之后,她的惧意全消,换上有些无奈。
老天爷,能不能哪天降个雷劈在他头上,让他一辈子都是方才那模样?
“我没事。”她凉声回应。
“真的没有?有没有被削发?耳朵不见?少了只眼?手指断了?”他说到哪手便摸到哪,最后拉超她的手掌反覆看了数次,在确定她每根指头都在原位后,他才放心的吁了口气,可当他拾起眼时,却不慎与她目光相遇。
我想到了你。
强烈的悸动再次袭来,项丹青脸色漾红,深怕自己又如下午那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赶忙松开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有别于他的窘困,袁芷漪倒是从容的抓抓颈子,衣领微掀,露出她颈上那块殷红,项丹青呼吸一窒,急忙撇开眼,耳朵发红。
“还有……下午那件事……”话只说了一半,他便没有勇气继续往下说。
瞧他片刻,袁芷漪终于开口,可她说出的话非但未化解僵局,反倒让项丹青羞窘得快晕过去。
“你说就当被蛟子咬的那件事吗?”她耸耸肩,目光看向他处,眼神里透著一丝捉弄人的愉快。“放心,我没放在心上,倒是现在想起来脖子还是痒痒的。”说完,她又抓了那块红斑几下。
事实上,她不介意那只“蚊子”再咬一遍。
听她这么说,项丹青羞愧得直想找洞钻。
他并非有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动作的,只知当她说出那句“我想到了你”的话后,他感到心里晕陶陶,脑子一片空白,直到他听到她喊疼,他才醒神,这才发现自己拥着她,且还在她颈上吻出这块红痕。
项家的列祖列宗,丹青有愧,愧于自己生有兽性却还不知节制……
没多理会项丹青一脸惭悔样,袁芷漪迳自弯身拾起他方才一慌便丢下的剑。
她用双手捧起剑身,掂了掂,看著这把剑思量许久。
“三尺长,逾二斤。”她的话让一旁懊悔的项丹青怔然,回首望去。“这是把杀敌的剑。”
“袁姑娘,你懂剑?”他以为她满脑子装的只有神农百草经。
“在书上看过。”她席地而坐,目光仍在打量著手中的剑。“这把剑真的杀过人?”
项丹青噤口不语,引来她的好奇目光。
他不说,是因为她从未见识过杀戮是何等的可怕,他亦不愿自己在她心里成了个在沙场上夺人性命的残酷征夫。
瞧他闷不吭声似不愿多说,袁芷漪也不再多问,伸手朝身旁拍了拍,“坐这里。”
虽不懂她此举有何用意,可项丹青还是来到她身旁坐下。
方坐稳,就见她侧过身,安然枕在他腿上。
“袁姑娘?!”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失声惊呼。
“别动。”她蹙眉,合上双眼,把剑搁在身上。“你动了我就躺得不舒服。”
向来就怕她皱眉的项丹青当下窝囊的不敢出声,他浑身僵硬,咬紧唇、瞪著腿上那似打算就这么睡的袁芷漪。
枕在他腿上的袁芷漪神态从容,她一手握著剑柄,另一手则在剑身上轻柔滑动,纤指滑在闪著森冷幽光的剑身上,磨出丝丝尖锐的音符。
她的沉静柔抚,像在安抚被这把剑夺去性命的亡灵。
“这十二年来,你做了些什么?”
兴许是梦到过去,今晚她突然很想知道这十二年他的经历。
沉默片晌,项丹青这才轻声应道:“征战。”
闻言,她不禁哼出个音,似在笑。
“立功太多,所以当上将军吗?”他从前还只是个小小羽林卫执戟呢。
“……也可以这么说吧。”他实在不想提起莫名当大官的缘故。
“我还记得你肩上的那道血口,说实在的,当时我真没把握救回你。”她的嗓音细弱,随著磨出的剑鸣幽荡。“不过……这些年来你所受的伤,应当比那时多了更多吧。”
她的话,深深自他心头挖掘出过往征战的记忆。
十二年来他征战无数,攻山寨,讨夷族,这辽阔中原他几乎全跑遍。
他永远是先冲入敌阵里的人,并非他想寻死,而是这把他握在手中的重剑,这剑是他死去的爹亲留给他的遗物,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著他为天下的职责,他于是卖命地驰骋沙场,决意替项家打出片天。
也因为这样,他只要从战场上回来总会带著许多伤,大大小小的伤让他的身躯处处可见疤痕。
每当他从鬼门关前游回一遭,他总是有更多的、强烈的不屈意志,因为他不能死,因为还有个人在等他……
项丹青的眸光徐徐移到她睑上,风拂开她覆额的发,让月光将她的脸映得晶莹剔透。
他只有在她合上眼时,才敢这么放肆地看著她的模样。
对于她,他有著爱慕与畏服,他说不清这并存于心底的矛盾,于是,他仅能远远地注视著她,每当他意欲将她握入手心,总会有另一道声音及时将他劝阻。
那声音说:丹青,你这辈子不该再见另一道苦守家门前的幽影,十二年前你就因冲动而犯下这错误,你不可再深陷。
“枝上满杏兮……”
忽闻幽唱,项丹青眨眨眼,怔然注视著闭起双眼,口里吟唱著歌曲的袁芷漪。
他从未听过她歌唱,那歌声宛若小溪于夜里悄悄流过,有些轻巧,却也因潜伏在夜色下,听起来有些寂寞。
“枝上满杏兮,地遍遗英。君自远来兮,罔不知趋。问君何归兮,君日无处。问君何志兮,君日鹏举。寥清度日兮,诉君苦肠。问君诺长伴兮,君日……”
低低吟咏的歌声陡然止住了。
袁芷漪睁开眼睛,“丹青,你听得懂吗?”
“听不太懂……”他诚实以告。
他的文学造诣一向不高,可这首歌听来有些伤感,特别是从她嘴里唱出来,更让人感到些许悲寂。
“这歌是我听来的。”她垂著眸,长睫似掩去些许心思。
他愣愣地看著她。
“丹青。”她启口,神情幽幽。“我不在意你杀人,更别说怕你满手血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躲我。”
为了他,她来到西京。
为了他,她学著笑。
她处心积虑地给自己制造机会,好比散著发由他编辫,好比装睡任他温柔抚著自己,为的只是给他亲近的机会,感情这东西她因为他而学了七、八分,能做的她已尽力,只等他回应。
她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他躲。
他若是躲开,那她费尽心思做这些事又有何意义?
“听见了吗?丹青。”她伸掌贴上他的颊畔,与他闪动著微光的双眸相视。“别躲我,千万不要。”
先前他吻了她的颈项,她欣喜若狂,然而在他懊悔地转过头的刹那,她失望得几乎要抓狂。
她要的温柔,不是只有在她睡著时才会出现的,她要的是他正眼瞧著她时不会躲避的情意。
她要的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微渺的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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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人来人往的街上,司徒澐玥两手负于身后,模样悠哉地站在专卖发钗玉饰的铺子前,可跟在他身旁的项丹青却是沉著脸,显得有些忧悒。
“枝上满杏兮……”司徒澐玥拿起一支金雀簪子,喃喃轻唱。“这是江南民歌。”他将手中簪子放下改挑另一支。
“江南?”项丹青愕睁两眼。
为什么袁芷漪会知道江南民歌?莫非她离开杏林后跑去这么远的地方?
“嗯哼。”司徒澐玥边说边又执起一支翠玉钗,细细端详著。“歌词是说一名住在杏林里的姑娘,遇见个在林中迷路的公子,简单问过公子的住处、志向后,姑娘也告诉公子自己孤身度日,问公子愿不愿意与她长相厮守,公子回答……”
“回答什么?”项丹青好奇地追问。
司徒澐玥仔细看著手中的翠玉钗,片刻后他将玉钗放下,改到其他铺子看看去。
“我怎么知道他回答什么。”
“啊?”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耍弄的项丹青愣喊道。
“这民歌根本没做完。”当他神仙啊?他们司徒家的人是脑袋好,但还没好到说什么准什么的地步。“若要说,这是女子向男人求长相厮守的悲歌。”
闻言,项丹青顿时失去言语能力,直瞪瞪地看著他。
一首……向男人求长相厮守的悲歌……
“对了,你和袁姑娘进展得如何?”司徒澐玥又问了个让他备感心虚的问题。
项丹青尴尬地笑了下,模样摆明就是心里有鬼。
“还,还可以……”
“还可以是怎么著?牵手?亲嘴?滚到床上去?”
项丹青好一会儿都答不上话,只是汗著笑与他相望。
老早就猜到他定是什么也不做的司徒澐玥,还是忍不住有点手痒的想揍他几拳。
“我们是有一块看星星。”项丹青拍拍腿要他会意。
司徒澐玥仍摆著张凉脸。“你主动还是她主动?”
又被他猜中部分实情的项丹青呆著脸,而后依旧摆出一副心虚样。
“你难道要跟她这样耗下去?”他耗乾自己那条烂命也就算了,可用不著拖人下水吧?
项丹青先是沉默不语,随后幽幽地道:“我能和她多聊上几句,便已知足。”
这番认命话让司徒澐玥听得差点晕倒。
对项丹青被动的性子已无计可施,他本以为这辈子唯一碰到的窝囊人物只有他大哥而已,没想到项丹青比他大哥还窝囊!
“你这家伙真的是……”司徒澐玥没好气的瞪著他,接著一反过往盛怒后直接踹项丹青的反应,回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见司徒澐玥反常,项丹青疑惑地追上去。“澐玥,你上哪儿?”
“我去你府上一趟。”司徒澐玥挽起袖子,盖有促成大事的气势在。
“你到项府做什么?”几年都不上门,今天却突然说要去?
“找袁姑娘。”
不知为何,项丹青听得有点心里发毛,“找她干啥?”
走在前头的司徒澐玥突然停步,回首看著项丹青,嘴角扬起一抹笑弧,笑得媚人——却也奸诈。
“你觉得我会找她干什么?慢郎中。”
见他笑得极有深意,项丹青猛然睁目,“你该不会是——”
“是啊。”很高兴项丹青猜中他要干啥事,司徒澐玥给他个更为灿烂的笑容后转身便走。
与其开导这什么也不敢做的胆小鬼,他不如去开导另外一个还比较省事,当然,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项丹青满脑子“觊觎”说出去。
“你不要乱来!”
“我没乱来,我是在凑双。”见项丹青追上,司徒澐玥干脆拔腿就跑。
“凑什么——司徒澐玥,你给我站住!”
整条西市大街上都是项丹青的叫嚷,路人们纷纷停下张望,错愕地看著他俩一路奔出这条街外,远方依稀可见两人狂奔的背影,有点滑稽。
他们两人跑到哪,嚷声便传至哪,这般吵闹声响一路从西市嚷到颁政坊,坊内有条交叉大道,向右拐弯再步行逾五十尺即是项府。
项丹青追得满头大汗,眼看司徒澐玥已拐进巷口,他心一揪,脚步跨得更急,见街口在即,他不假思索拐进,没想到司徒澐玥的背影乍然闯入眼帘,他急忙煞住脚步,还是晚了一步,正正的撞上司徒澐玥。
叩!两颗脑袋撞在一块十分响亮,项丹青与司徒澐玥同时蹲下身,双手捂著受创的脑袋,项丹青是个练家子倒还吃得了疼,可司徒澐玥却已痛得眼泪飙出眶了。
“你做什么停下来啊……”项丹青揉著额头,瞪著司徒澐湩玥。
“你有见过看热闹的人会边跑边看吗?”司徒澐玥没好气的回问。可恶!他跟街角都有仇是下是?上次才被那个倒楣小姑娘撞得胸口淤青,这回却和项丹青那石头脑硬碰硬,痛死他也!
顺著司徒湩玥怒指出的方向望去,项丹青看见自家大门前聚集许多人,他们正在大打出手,似在争执什么。
咦?为什么那群人愈看愈眼熟?
忽地,人群当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哀号,跟著还有道人影飞扔而出,项丹青见到那抹人影,两眼瞠圆,赶忙冲过去。
“丹青!”司徒澐玥见状,也起身追去。
项丹青率先冲到府门前,愕站在人群后方,看著冯府的仆人与自家仆役拉拉扯扯,又推又打,平时关起来的府门则大开。
先前冯府三不五时便派人到项府大闹,嚷著要讨回他们主子的第六房小妾,不过他们也只闹了一阵子便不再派人来了。
他本以为冯府的人已明白来此是讨不著人,没想到现在又——
“快把袁姑娘还给我们!”
“什么袁姑娘?我看她八成就是咱家六小妾!项府的狗们别太嚣——哎哟!我的眼睛!”
“请你们行行好,快把袁姑娘还给我们,你们这样拉著危险啊!”
从前看到项丹青就想将他大卸八块的冯府人马,这回根本不理一旁发怔的他,追上来的司徒澐玥站在他身旁,同样愕望眼前混乱。
比打仗还恐怖……
“咳咳咳咳咳……少、少爷……”
身后有名老人虚弱呼喊,项丹青猛然回头,就见项凯坐倒在地。
“项老!”他迅速将老人扶起。“冯府的人怎么又跑来了?我大老远就看见你被人扔出——”他话未说完,项凯的手便揪住他的衣襟。
“袁姑娘被拖进人群里,我拉她拉不出来……”
项丹青神情一凛,回首再望,这才发现人群似以某个点为中心,正疯狂地拉啊扯的。
二话不说,他将项凯塞进司徒澐玥怀里,俊者来不及劝阻,只好眼睁睁看著他快步走近人群。
“别再拉了,这样我们不好向主子交——”站在人群外围喊得嗓子都快破了的项甲突然感到肩上有股沉力,他回头,倏地被项丹青那脸寒相给吓著。“主、主子?!”
“我来。”项丹青将他推到身后。
项甲被主子难得的冷脸震慑得不敢出声,瞪大眼睛看著他先是提起一名冯府仆人的后领,趁对方尚未反应时毫不留情的朝后头扔。
“哇呀呀呀呀呀——”
砰!那名冯府仆人摔昏在司徒澐玥脚前。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砰!第二个。
“我的娘啊!哎哟喂喂喂喂喂——”
砰!第三个,然后还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
司徒澐玥怔望著项丹青,不愧是唯一能和凤求凰对头的人,看他扔人的动作多么顺,抓一个,扔一个,抓两个,扔一双。
“项老,丹青他发火的机率有多高?”看脚边愈堆愈多的昏死伤患,司徒澐玥十分好奇的问道。
“挺低的,从小到大,十根指头就算得出来……”项凯汗著老脸,不知自己是否该出个声,阻止项丹青继续把人当沙包扔的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