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宇说,留着他,迟早也是祸害,我虽不想用鸟尽弓藏来形容此事,但帝王之策,有时也是迫不得已。”
“不……不该这样……”周秋霁直摇头,“映城一直忠心耿耿,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自古忠君之士不少,但又有几个能善终?”周夏潋叹道,“我也极为同情江丞相,几次劝阙宇不要太过狠心,可朝堂之事不是我等妇人能够左右的。”
如今终于明白,此刻在她面前的,不再只是她大姊,而是睦帝赵闺字的嫔妃。
“你与江丞相分开想来也是好的,”周夏潋又道,“否则碍于你,阙宇也不好动手,现下倒干净了。”
难怪当初大姊会劝她离开他,原来,是早早替这一天做打算。
“大姊,你怎么了?”周秋霁忽然发现她皱了下眉头。
“站得累了,快,扶我坐下,我这身子沉得很。”
她连忙上前搀住大姊。
“我产期将至,过几天,你大概出不了宫了。”周夏潋忽道。
“出宫?”她满脸不解,“我本就是进宫来侍产的,何须出宫?”
“你啊--”周夏潋淡笑,“你的心思,大姊还不知吗?至于要不要出去见他最后一面,你自己拿主意吧。”
她楞住,不得不承认,大姊此语击中了她所想。
“去吧,去看他最后一面,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会放不下。”
周秋霁抿唇,道不清此刻胸中的滋味,明明他已经是个完全与她无关的人,为何还让她这般牵肠挂肚?
她发现,自己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不可饶恕。
听说他已经从昭平回来了。
周秋霁再次来到了那扇朱门前,遥想自己在此居住的那段日子,恍恍惚惚,恍如旧梦。
整座宅子很安静,仿佛所有下人都被遣散了一般,连庭院里的花草都变得如此荒芜。
她凝眸,沿着熟悉的长廊来到他的书房。
以为他不在,然而,一望见那临窗而立的身影,倒让她脚下一怔。
他似乎又瘦了圈,比在昭平的时候更瘦了,让她觉得万般可怜。
犹豫片刻,她清咳两声,唤他转过身来。
他并不吃惊,仿佛早在这里等着她,等了一世。
“人都到哪里去了?”周秋霁迈步上前,轻轻问。
“我都打发了。”江映城涩涩一笑,“姨母和表妹我也送回沁州了。”
“为何?”花颜一敛。
难道,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笑了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东西得给你。”
“什么东西?”周秋霁洁异。
“说来,早该给你了,只不过我太过执拗,错过了好时机……”
他的语意中,有一种幽幽的感悟,微刺她的心房。
为何,她听到了悔意?大概是她的错觉吧,上天总喜欢捉弄她,让她大喜之后,倏忽大悲。
只见他打开一个替花的小抽屉,捧出一只红木匣子,郑重地递到她面前。
她不解,抬眸望着他。
“从此以后,它们全是你的。”江映城轻声道。
周秋霁轻启木匣,眼前忽然亮光一闪,匣中竟满是雪白的银制首饰,有花瞥、步摇、项圈、手镯、足涟,款式都十分独特,看上去不似坊间的寻常样子,仿佛属于哪个她不了解的民族。
“好漂亮啊--”她忍不住感叹,拿起一支簪子,对着阳光欣赏。
“你喜欢就好。”江映城轻轻自她手中抽出簪子,插入她的发间,怔恒地看了她片刻,额首道:“很配你。”
“为什么要送我这些?”周秋霁迷惑。
“这些是我母亲留下的,”他淡笑,“她临终前嘱咐我,将来要将它们送给我的妻子--”
妻子?他不是说错了吧?抑或,她听错了?
四肢如同有电流通过,她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秋霁,”他忽然唤她,“你知道吗?我是季涟族的人……”
所以,这套首饰,是季涟族传统的款式?怪不得如此特别……而且,有着非凡的意义。
“你并不吃惊?”他见她依旧冷静,不免问道,“看来,你早有耳闻了。”
“映城……”她该把那个秘密告诉他吗?哪怕是欺君犯上的死罪、哪怕会连累大姊,她也要说吗?
可她不得不说,眼前的男子如此无辜,就算路见不平,她也要提醒他吧?更何况,她爱他至此。
“映城,你快逃吧”她脱口而出,“皇上可能会对你不利……”
他很镇静,依旧微笑地望着她,仿佛她什么也没有说,他亦什么都没听见。
“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眸一黯,低声答,“除非离开夏楚,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总有办法的……”说真的,她也束手无策,就算他能逃离京城,可又能去哪里?
“别为我担心了,我自有盘算。”江映城恢复笑颜,给她安慰。
“真的?”为什么,她觉得他又在骗她?只不过,这次的欺骗,如此善意……
“你应该相信我的智谋。”
不错,依他的运筹帷帷的功力,应该不至于教她担心,可时下府中连花草也慌芜,他还有人相助吗?
“无论发生什么事,好好保存这套首饰,将来留给你的女儿,告诉她,这是曾经爱慕过她娘亲的男子所赠--”
爱慕?
仿佛天外电闪雷呜,周秋霁整个儿都呆了。
这不是玩笑话吗?事已至此,应该不像玩笑吧?
为什么?白白消耗了大好时光,事到临头,他才来对她说这些?为时……太晚了。
“那苏品烟呢?”她忍不住问,“难道,你把她给忘了?”
“没忘,我爱慕过的女子,这辈子都不会忘,可我这才发现,原来,人这一世可以有许多次爱恋,虽然我们都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我们终究有颗凡心”
没错,要不是遇见他,或许她也会喜欢上穆时逸,凡心终究太过脆弱,信仰只是飘浮在高空的云朵,很少有人能捕捉,自己做不到的,也不能苛责别人。
“我不想逃避和否认,”江映城继续道,“我只是遗憾,没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些,否则,这些首饰我会更早送给你--”
所以,在这诀别的时刻,他要给她留下最后的想念吗?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昭平,因为,他猛然发现,昭平有一个他爱慕着的人。
第10章(1)
直至进了宫门,周秋霁的眼泪还在流。
她以为对江映城早已绝望,眼泪也早已流干,不曾想,心中仍有一丝温暖可以融化,盈眶而出。
“二小姐,你可回来了,”宫婢见了她,连忙道:“娘娘过了晌午就喊疼,现在羊水已经破了,太医和产婆都来了。”
她瞬间回过神来,瞪大眼睛。“大姊就要生了?”
“二小姐快进去吧”宫婢催促着,“皇上这会儿在与群臣议事,抽不开身,吩咐二小姐一定要陪着娘娘。”
她急匆匆往大姊的寝宫而去,这会儿一大群人正忙进忙出,大姊的呻吟声更不时从烛光明亮的房间里传出来。
周秋霁快步入内,只见大姊面色苍白,躺在产帐中,汗水沿着她发鬓流下,宛如一朵憔悴的牡丹。
“大姊--”她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二妹,皇、皇上呢?”周夏潋气若游丝地问。
“皇上马上就来。”亏皇上此刻还有闲心议政!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这里,连同他未出世的孩子,他真抛得下?
呵,难怪说帝王薄情,总把江山社稷放在首位,她本来还指望可以恳求皇上放江映城一条生路,看来,此路决计不会通的。
周夏潋痛到极致,死命抓着二妹的手,呻吟变成了惨叫,四周众人皆吓得惊慌失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伴随一声婴儿的啼哭,一切归于平静。
周秋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初生娃儿,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粉嫩,有些黑黑黄黄的,小脸儿皱成一团,像干掉的苹果,可就算如此,还是觉得可爱,让人不禁想倾心所有去保护他,将他揉进心底。
“是个皇子!是个皇子”寝宫王丹欢呼,“快去告诉皇上,是个皇子--”
仿佛可以看到各宫欢庆的模样,却不知皇后那里会是怎样一番景况?今夜,肯定许多人不能成眠吧?
“二妹,你替我抱孩子去洗浴吧,”周夏潋微笑着,虽然精力耗尽,却一脸满足,“再给父母写一封信--”
“放心。”周秋霁将小外甥拥在怀中,肉嘟嘟的身体又软又暖,让她心中一片感动。
她出了门,披上斗蓬,与宫婢往温泉池而去。
孩子很乖巧,虽然方才刚出娘胎时洪亮地哭了好一阵,但此刻却安静得很,小眼睛忽开忽闭,五官像极了爹娘。
“二小姐,当心啊”宫牌看到前方的门坎,提醒道:“别摔着了。”
“呵,怎么会呢……”她就算摔了自己,也不会摔了这孩子啊。
不过,假如,这个孩子真摔了周秋霁心中忽然涌出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到底是什么邪灵附身,才教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她自认不是一个纯善的人,但也不至于如此恶毒啊……
一阵冷风而过,她打了个寒颤。这些天,脑子混混沌沌的,这一刻,却全然清醒了。
她看着高高的宫墙,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都说宫中鬼魅丛生,原来,身在这残酷的境地里,最最纯善的人,也能心生暗鬼……
“二小姐,”突然一个嬷嬷匆匆赶来,“皇上来了,要见小皇子,请先把皇子抱回去吧,等会儿再行沐浴。”
赵阙宇终于有暇顾及他的妻儿了吗?原来,朝堂之事,还是可以暂且搁下的。
周秋霁笑了笑,额首往回走。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当她跨进寝宫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倒让她万分意外。
睦帝赵阙宇正坐在产床前,轻轻握住大姊的手,与她低声细语,那副模样,不似帝王,倒像个寻常人家的丈夫。
大姊此刻已恢复了一些气力,浅浅地笑着,脸色虽然苍白,但双眸却如明星般莹亮。
产后的女子终归有些邋遢,但赵阙宇似乎毫不介意,亲自用热毛巾替她擦拭汗湿的额发,举手投足间,万分怜爱。
“来,让朕好好瞧瞧未来的太子--”看到她进来,赵阙宇兴奋道。
太子?周秋霁怔愣,而她大姊亦是感到意外。
“皇上别开玩笑了,”周夏潋道,“赶紧替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要紧。”
“朕没开玩笑!名字早就取好了,就叫展鸿,等他满月了,朕会昭告天下,立他为太子。”
“可臣妾废妃之身……”
周夏潋急道,赵阙宇手尖轻轻点住她的樱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什么废妃不废妃的,不是早说好了吗?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一切交给我来打理,你不必理会那些宫规俗例。”
“我”?“你”?周秋霁惊讶两人之间的称谓。难道不该是“朕”与“臣妾”吗?
她一直以为,赵阙宇只是宠爱大姊而已,没想到,居然深爱如斯,能为大姊抛弃身为帝王的尊严,甘心如寻常男子,实在是惊世骇俗。
“二妹,你也别累着了,”他忽然对她道,“朕会亲自替皇儿洗浴,你先下去休息吧。”
周秋霁难掩诧异地瞪大眼睛。
“别、别……”周夏潋连忙阻止,“哪有帝王亲自动手的道理?何况刚出生的娃儿本来就邋遢……”
“咱们的孩子,有什么关系?”赵阙宇温柔笑道,“方才你生产的时候,我没能陪着,现下就当补偿好了。”
此番言语,别说周夏潋了,就连周秋霁听了都动容。
忽然,她想,赵阙宇爱大姊至此,假如假如……她真的动了那个可怕的念头,应该不会央及家人吧?
胸中有万分歉意,可她只得出此下策,只盼大姊能原谅她的险恶,人在穷途,迫不得已。
她还能背诵当初父亲留给她的地图,里面记载着宫中所有的快捷方式与密道,这本是拯救她们姊妹的后盾,没想到有一日,竟会成为她对付大姊的利器
事到如今,她唯有放手一搏,说她自私,也无所谓了。
因为,那就算不是她至爱男子的性命,也是一条人命。
周秋霁站在码头上,怀里抱着已经熟睡的娃儿,亦抱着她的满腹愧疚。
船已经备好,借着月色,一路顺流而下,可以到达南齐,她想,这是她能为那个人想到的最好结局。
此时此刻,宫里估计早就翻了天了吧,大姊如此信任她,接她入京侍产,可谁的目想过,她竟会背叛——几天之前,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她发现人都是自私的,事到临头,才能发现一个人可怕的真心,而平素,谁不会伪装呢?
夜晚的河水,有一种寂寞的声音,哗哗拍打着岸边,让人徒生悲凉。
“秋霁--”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骑着快马,在夜幕之中,犹如一支飞梭的箭。他满面焦急着,想必,也知道了宫中那个可怕的消息。
他跃下马背,来到她的面前,婴儿藏在她的斗蓬下,他暂时没有发现,只是看到眼前的船只,感到有些迷惑。
“深夜约我至此,究竟为何?”江映城连声问,“你此刻不是应该在宫中侍产吗?可知皇子失踪之事?”
“映城,”她微笑,静静答道:“赶快上船吧,我已经替你备好了钱粮,足够你到南齐生活好一阵子。”
“什么?”他凝眉,“秋霁,你--”
“皇上既然不肯放过你,你也只好逃了,趁着天色末亮,快走!”
“秋霁,别傻了,”他轻轻一叹,“我不是同你说过,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就要坐以待毙吗?”周秋霁焦急地嚷道,“为什么不放手一搏?!”
“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皇上并没有真正动手,他还是顾着我们的君臣之谊的……”
“万一他不顾了呢?害人之心虽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秋霁,人心虽狠,但也多情。”他依旧那般笃定。
周秋霁满心激愤起来,她为了他这般担心,这个人却还是石像一样,她该欣赏他的淡然,还是恨他的不知变通?
怀中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强烈情绪,骤然惊醒,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江映城猛地听到哭声,骇然睦目,难以置信。
“秋霁……”他目睹她翻开斗蓬,露出那个身着黄续的初生男孩,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是你……原来是你……”
“没错,是我。”她不怕让他发现自己狠毒的一面,只要他能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
“你不该……”江映城赫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双眸泛起泪花,“你不该为了我这般……”
“这都怪你自己,”周秋霁看着他湿润的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的视野里也是一片模糊,“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其实也爱慕我?为什么要赠我那套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