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像还在吗?弟子很想一观。”
“你倒提醒了我,艳阳当空,是该拿那些陈年的旧画出来晒一晒了。”穆时逸起身对书童吩咐,“快去,将我那高阁中的字画都取了来。”
书童立刻去了,没多久,便捧了一大箱的卷轴过来,在院,中拉了绳子,逐幅摊开着。
画卷大半为仕女图,周秋霁好奇地上前观看,心想看到底是哪三帽出自那女子的手笔,然而,她忽然僵住。
苏品烟?
没错,其中一幅画像,活脱脱就是苏品烟,难道人有相似?可那衣服也相似……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穆时逸跟到她身畔,也观看着画中人,半晌无语。
“她,就是那个女子?”周秋书的一颗心提到了喉间。
“周姑娘真是聪颖。”他涩笑着回答。
她凝眸,错愕不已。这世上有巧合并不奇怪,但巧合就在眼前,却让人感到无比可怕。
脸色瞬间惨白,因为,她想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先生是几时与她互通款曲的?”她不由得紧张问道。
“还是先帝的时候,大概洪新三十五年左右吧。”
那……不也正是江映城爱慕着苏品烟的时候吗?她忽然一阵揪心,也不知为何这样难过。
为谁难过?为江映城吗?他至今大概也没有真正明白苏品烟的心思吧?一昧把对方当成九天仙子,怀念她多年,不曾想,她竟有如此的秘密。
“周姑娘,你怎么了?”穆时逸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没什么,”周秋霁有些眩晕,有些话,她得问清楚,替江映城问清楚。
“先生,你与这位女子来往了多久?”
“我与她互表心意之后,就一直暗中来往,直至她父母发现了此事,勒令我离开沁州。我本想北上稳定之后,便接她过来,没料到,不久就听闻她意外身亡的消息。”
所以,那段时间真是重佚的,苏品烟一边与穆时逸来往,一边又与江映城……
周秋霁盯着画中人清纯可人的模样。怎会是那般朝三暮四的女子?
希望只是她认错了人。
第9章(1)
“霁儿,你可终于回来了。”一进家门,周夫人便焦急万分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她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困惑地问。
“京中……来了一位客人。”周夫人低声道,“此刻就在后院里坐着呢。”
“是他?”周秋霁凝眸,心尖微颤。
周夫人一骇。“霁儿,你怎么猜到的?”
“我晌午已经见过他了……”她往后院跟去,心中波澜起伏,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月光下,紫藤花格外妖挠,他就站在那一排藤蔓下,迎面看看风拂叶动,仿佛在思忖看什么。
他可是记起他们的初遇?呵,他还有想她的时候吗?
这大概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吧,他的脑海不都被苏品烟占满了吗?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可他却像心有灵犀般,猛地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星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熠熠动人,一如初见时的温柔,她不知道,这是否又是他的伪装。
“那些小狐狸呢?”她记起他答应过的事。
“我没把它们抱回来。”江映城却微笑道。
“丞相一向守信,这回是怎么了?”周秋霁蹙眉。
“因为母狐回来了。”
“什么?”她大为意外。
“呵,母狐受了些轻伤,还带回了一些食物,我想,就不打扰它们一家子共享天伦之乐了。”
“真想不到……”周秋霁喃喃道。
“是啊,有时候明明已经到了绝境,却能柳暗花明,世事难料,我们确实都想不到。”
他这话是另有所指吗?可她实在不想去猜测他的心思了,她也始终猜不懂……
“丞相为何忽然到昭平来了?”她还是忍不住问,“可是皇上有什么事派丞相来办?”
“怎么,我来昭平难道只能为了公务?”江映城神情意味深长,“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周秋霁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如此长途跋涉真的只是来看她?呵,开玩笑的吧?这一次,他又有什么诡计?还嫌之前的报复不够吗?
她稍稍侧过脸去,不想面对他的凝望。
“关于当年御马之事,我已经查到真相了--”他忽然这么说,“此番前来,就是特意,来告诉你的。”
呵,原来如此。
她真傻,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居然就勾起了她万般遐想,活该她自作多情。
“当年之事,到底如何?”她镇定心思问。
“如我们所猜测的,当年有人想离间令尊与先帝的君臣之谊,故意在御马身上动了手脚,致使它发狂。”
“果然如此。”她额首。
如今,终于有了个明确的答案可以还她清白,但为何她还是如此闷闷不乐?
仿佛,查明当年的真相,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现在事情弄清了,他们再无见面的借口。
她该不该告诉他苏品烟之事?是给他沉重的打击让他不要再怀念过往,还是让他保留美好的回忆,一辈子迷醉?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为难,真不知怎么对他才好……
“那个……”她终于启齿,却欲言又止。
他倒很明白她的心思般,“想说什么就说吧,但言无妨。”
“苏姑娘会丹青吗?”她选择了一个委婉的问法。
江映城一怔,没料到她会忽然提起这个,“自然是会的,我府中那幅尚像,其实是她的自画像。”
呵,又是自画像……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到底把自己的倩影送给了几个人呢?
如此,还算弥足珍贵吗?
“她的丹青是自学的?”她想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
“不,当年有一位先生,姓穆,那位穆先生俊雅不凡,我曾见过几次。”
穆时逸……果然,她没有猜错。
真相本该让她幸灾乐祸,一尝报复的快感,为何她此刻却心如刀割,仿佛在为他悲哀?
“苏品烟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她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这样令你钟情?”
他僵住,沉思了良久,方道:“她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神仙姊姊那样美丽,仿佛了解世间的一切,教会我太多……我想,这样的女子很难不令人钟情吧?”
的确,那时他太年少,并不认识几个女子,有苏品烟在身侧,焉能不动心?
可这真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吗?假如她还活着,或许,还有答案……
“你今天为何对这些往事如此感兴趣?”江映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如今我身为下堂妻,总得了解前夫心中所爱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周秋霁似在玩笑,“俗话说,死也要死得明白。”
他凝眸,却并末笑出来。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第一次如此炽烈,让她难以置信,以为只是月光映进他双眸的错觉。
“明天去看小狐狸吗?”他话锋一转,问道。
他这是在约她吗?还以为他来昭平,只勿匆传个口讯,便立刻离开。看样子,告知她当年真相并非他唯一的目的。
为什么?她想问。
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这个谜一样的男子,她不打算一下就能把他读懂。
“明天再说吧。”她淡淡地回答。
天知道,她多迫切渴望明天的到来,可是此刻,她只能面不改色,给他一抹冰冷的表情。
她说服自己不要去,然而,终究还是失败了。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如罂粟花盛开的地方,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前往。
他早就到了,蹲在狐狸窝旁,观看那一窝宝贝,脸上带着她前所未见的笑容,仿佛一个大男孩,有着让她非常讶异的天真。
他留给她的记忆,一直那般凄冷,仿佛停留在分别的寒冬,两人似乎从没有过如此惬意的时刻,在这浓绿葱茂的夏天,凉风从树梢昌妙而过,衣袖间如此凉爽。
为什么偏偏是分离之后才有这样的感觉?上苍在他们相守时,从未赐予过片刻宁静,每日给她的不过是挫骨蚀心的苦涩。
“母狐的伤好多了,一大早又猎食去了。”江映城似乎不必回头,便知她的到来,只笑着轻声道。
“江映城--”她唤他的名字,一字一字道得清清楚楚,不希望让自己活在虚假构筑的梦境里,“你此次来昭平,到底所为何事?”
“昨日不说了吗?”他镇静地回答,“特意来告诉你当年御马之事。”
“有必要亲自来吗?”她反问,“写封信即可,何必千里迢迢?”
“因为,这是承诺。”他抬眸看她,“我习惯有始有终。”
她感到这只字词组的背后,其实有着千言万语,像是夜色下的大海,沉静得无边无际“好,既然你这样说,我就相信。问了这一次之后,我不会再问。”
呵,就算想再问,也没有机会了吧?待他回京城,她仍在昭平,再也没有理由和借口,多说一个字。
一阵伤感涌上心头,她微微侧过头去,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辛酸。
“你放心好了,”江映城忽然道,“皇上是真心喜爱贵妃的,你们全家在昭平可保一世无虞。”
“我知道你在京中也常替我们打点,”周秋霁感激地说,“皇上会如此眷顾我们全家,也多亏了你。”
“今后就算没有我,一切也会如旧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心不知为何,有隐隐的怅然,她看得十分迷惑。
“过两天我就要回京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他深深地凝望她,“你的身子一向单薄,虽说名为流放于此,但也千万别苛待了自己,别把自己当成罪臣之女,衣食用度一切如旧,不可短了。”
为什么,他给她的感觉,不像是道别,而是永诀?难道……京中出了什么事?
不,他甚得睦帝喜爱,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虽说伴君如伴虎,然而,凭他的聪明才智,她相信再大的坎呵也会化险为夷。
可她就禁不住担心起来她真是傻瓜,这个男子如今已与她再无瓜葛,他若有难事,她也不该放在心上,这么牵肠挂肚的?
周秋霁十指纠结,深深吸进林间气息,逼自己心静如止水。
一阵风过,不知哪株树上落下的枕籽居然飘到她的面前,撒了她半张素颇,她连忙伸手去拍,却意外被其中一粒迷了眼。
“别动、别动。”江映城连忙道,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胡乱揉红了双眸,他小心翼翼、轻轻缓缓,替她将细小的花籽一一摘除,从她的发间、从她的颜上、从她的听间。
他的气息这样近,浓郁温柔,吹得她整张脸都痒痒的。
一颗清亮的泪珠忽然从周秋霁的眸中滚落,她也不知是因为花籽的缘故,还是因为他……
“你啊,总是这般不当心,教我怎能放心?”江映城低声叹道。
周秋霁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他会温柔如斯。
可这样的温柔,却像是诀别的礼物,让她没来由一阵担心紧张。
“我再问你一次,京中……没出什么事吧?”
他一怔,没料到她心细如发,唯有真心关切他的人,才能发现这蛛丝马迹吧?
“当然没有。”江映城笑着敷衍,“好端端的,能出什么事?”
“真的?”她仍半信半疑,“那就好”
有片刻,他差点忍不住就要承认,可是若道出实情,她一定会奋不顾身,与他生死与共吧?
好不容易保全了她,他不希望让她身涉险境,恨不得打造一座世外桃源,让她居住其中,一世无忧。
这大概就是他能给她的微小幸福,无法弥补从前的伤害,至少,要让她将来平静美满。
所以,他沉默,只是微微笑着,看她一眼,便已知足。
第二天,周秋霁就被车辇接回京城去了。
本来大姊生产在即,应该是母亲到宫中陪产,可是母亲临上车时却摔断了腿,只得由她代替。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连跟江映城知会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他是否也已离开昭平?就像当初离京一样,他们从来不曾好好道别。
周秋霁一路上都想着这个问题,心中沉甸甸的。
第9章(2)
“二妹,”周夏潋见到风尘仆仆的她,顾不得身子沉重,连忙笑迎上来,“可算见着你了,教大姊我好生想念呢。”
她虽然心里五味杂陈,但此刻也十分欢喜,特别是看到姊姊圆圆的肚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产期是几时啊?”
“太医说就这几天的事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你接来,母亲还好吧?”
“没什么大碍,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来侍奉咱们贵妃娘娘了。”周秋霁打趣道。
“我如今是废妃。”周夏潋巧笑地看她一眼,“这话可别让外人听见。”
“虽是冷宫,却并不冰寒呐”她叹道,“就像我,如今下了堂,却比从前在丞相府时要好十倍。”
“二妹,你快乐吗?”忽然正色问。
“快乐?”周秋霁怔了一怔,“当然快乐啦--”
她是快乐的下堂妻,不似别的女子,被休离后要死要活的,她平静自在,心境澄澈如溪泉。
“那就好,听母亲说,你最近与一位姓穆的私塾先生来往甚密?”
“你误会了。”她连忙解释,“我们只是师徒关系而已。”
呵,她已经爱上了一个属于苏品烟的男子,不至于,又爱上另一个。
“若有可能,深交下去也不错,”周夏潋微笑道,“如此,父母与我,也可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周秋霁涩笑,“怕我这下堂之身此生孤苦吗?大不了,下半辈子到庵里去,陪伴青灯。”
周夏潋肃然地说:“就怕你这样想!江映城不过与你做了几日夫妻,便要你赔上一辈子吗?”
的确,她不该这样想,一辈子如此漫长,他不过旅程中的过客罢了,犯不着为了他要生要死的。
可她现下就是黯然无比,仿佛已经走进了穷途,四周荆棘丛生,找不到出路。
“实话告诉你,你也不必再念着他了,”周夏潋郑重道,“过几日等他回京,阙宇就要动手了。”
“动手?”她一怔,一脸迷茫,“动什么手?”
“你大概还不知道,江映城本是季涟族一脉。”
此话石破天惊,震得周秋霁脑袋嗡嗡作响。
“不可能!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周夏潋反问。
“他若是季涟一族的,上次京中叛党谋乱,他不会那样替皇上效力。”她急于替他澄清。
“的确,他对阙宇还算忠心,不过,他的血统无法改变,你可知道,上次他悄悄放走了不少乱党。”
“不……”周秋霁震惊地瞪大双眸,“不会的……”
“惠妃在狱中亲口说的,若非她知道江映城会解救她的族人,她早就一壶酒毒死他了。”
难怪那日惠妃说要放他一条生路,原来是这个意思……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会对皇上存有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