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对上沙发里的叔叔,苏凊文的眉心更紧了。家族企业就是这点麻烦,面对老是出包的长辈,却不能狠狠训他一顿。
烦躁地阖上文件,他真想把这个垃圾提案丢到地板上。难道营销部除了郁乔之外,就没有可用员工?亏他还想把她调到其他部门,如果真的把她调走,营销部会乱成什么样?
“凊文,提案不行吗?我拿回去再让他们重新改一改。”
苏经理抓抓快秃光的头发。他也很头大啊,早就叮咛过小乔,千万不可以关手机,可是她……唉……
她是在对谁发脾气啊,难道他对她不够好?是,她刚来的时候,自己是要求得严格些,可如果不是他的严格要求,她会有今天的优秀表现?她就不能看在过去情分上,有良心一点?
苏凊文憋住气,再缓声问:“郁乔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她不接电话,青青说她连FB都不上,我猜,她大概是真的跳槽了。”
如果她真的跳槽该怎么办?这些年他过得太自在,什么事都推给小乔,有她就万事搞定,没想到她临时给他玩这一招。
营销部少了她就运转不顺,那几只老鸟又恢复过去模样,没人跑在前面让他们追,就一个比一个懒散,把营销部当成他们退休前的温暖摇篮。
唉、唉、唉……看着侄子铁青的脸色,他连三叹。
“她在公司里,和谁走得比较近?”苏凊文敲着键盘的手指头越来越用力,打开人事部的资料,他盯着郁乔的大头照猛看。
“营销部里青青、小乐和阿岳几个跟她很熟,其他部门的人,我不知道。”
苏凊文一眼扫向叔叔,说:“麻烦您把他们几个找过来。”
“是。”苏经理松口气,把过不了关的文件带走。
身子朝后靠上椅背,苏凊文的视线在荧幕中郁乔的脸上落下定点。难道她不是欲擒故纵而是有恃无恐?她那么年轻,真有公司愿意用高薪聘请她?
爸常说自己慧眼识英雄,能从一大堆毛头小子和年轻女人当中,一眼看出谁有才干。
那回爸“微服出巡”,到菜市场上观察公司一群刚入行的菜鸟发传单。
当时郁乔并没有表现得特别积极,但她用一张无害笑脸,和逛菜市场的阿桑阿伯攀谈,看起来不像要卖他们房子,反而比较像想当他们家媳妇。
所以当别人把一迭传单全部发完时,她手上还有一大半,但那天下午,那对中年夫妻进了分店、并且留下资料。
爸爸说:“你等着看,两年,两年之内她一定会在公司的业绩颁奖典礼当中出现。”
结果,比爸爸估得更早,她在进公司的第十四个月,就出现在业绩颁奖典礼上。
她说上过他的课,他没有太大印象。
不过他知道,从美国回来的第一年,他常到各个分店讲习营销的概念与运用,那是很专业的题目,许多员工听不懂,可是她说,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崇拜他。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好、缺乏耐性,有人在背后批评他是机器人,没心、没感情、没同情心,他也不想反驳。他不会用什么爱的教育,想在他手下工作,就必须做事精准,不重复犯同样错误,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从小到大,他习惯为自己设定目标,目标达成后再做检讨,检讨自己有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下次再遇上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然后设定新目标,再次朝目标前进。
这样的行事风格让他很少犯错,弟弟煜文却说:你这样活着,不是很辛苦?
记得那时他冷冷回答:我要是像你这样,成天无所事事,才会感觉辛苦。
煜文气得和他翻脸,骂他是没有感情的动物。
感情?他当然有,如果他不重感情,就不会放弃美国的教职,回台湾替爸爸经营公司,如果不重感情,就不会放纵煜文以享受青春为名,行放任之事。
他觉得没有感情不是坏事,但连母亲都会对他叹气,对煜文说:你别生哥哥的气,也许他谈一场恋爱就会好了。
恋爱?他下意识摇头。
对他来讲,女人和麻烦划上等号,大学时期他曾把交女朋友当成一个目标,但当他发现,其他的目标都可以透过努力完成,只有恋爱这一项,耕耘和收获不成比例后,他放弃了。
女人麻烦,花了时间,花了金钱,她还可以嫌你不够体贴;付出精力、付出耐心,她还要说某某人的男朋友比你更认真。他认为,自己大概没办法打败全天下的男人,所以算了,等适婚年龄到,就像筛选员工一样,找个最能够配合的女人一起经营婚姻就好。
母亲曾说:你不能把女人当成论文或案子,除了付出努力还得拿出真心。
他不懂母亲的话,但凡是尽心努力还不能看见成绩的东西,他就不会在上面浪费精力。
爸爸看好郁乔,是因为她有一张无害的脸,不骄傲、不自视甚高,她有一副天生的售货员性格,热情而温暖。而他和爸爸不同,他看好郁乔,是因为她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付出努力,然后获得成绩。
他想给她换职位,就是想试看看,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有多高。
秘书打内线电话进来,说营销部的人上来了。苏凊文回神,让他们进办公室。
三个人脸上都有些紧张局促,不知董事长想问什么。
苏凊文凝声问:“这两个星期,你们有没有试着和郁副理联络?”
阿岳回答,“有,但她没接。”
“之前,她有跟你们讨论离职的事吗?”
“副理刚离开时,我曾经和她通上电话,她告诉我,基于私人理由要离职,她要我们好好表现。”小乐回答。
她是认真的,她不回来上班了?苏凊文脸色阴沉,淡漠的眸子里出现厉色。
哼!辜负他的看重。
“除了这个以外,还有说其他的吗?”
“我们约好,一起出去吃饭。”
“她有没有提到有公司挖角之类的事?”苏凊文追问。
小乐看看青青、再看看阿岳,青青犹豫了半晌,回答说:“我想应该不是这样,之前从没听说副理有离职想法,她请特休假的前一天还在拟新的企划案,不过那天中午副理接到一通电话后,就临时取消接下来的工作早退,连她重视的会议也缺席了,我们以为她只是有急事要处理,晚点会赶回公司,把手边该完成的事结束,没想到,直到下班时间副理都没出现,后来,第二天就……我认为,副理没有骗小乐,她应该是有私人的事,才会离职的。”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小乐等人离开,苏凊文的注意力重新放回人事部的资料,考虑过后,他拿起手机输入新讯息。
第5章(1)
郁乔约散财童子和金童吃饭,自从大桥和齐翔搬进来后,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吃外食。
齐翔的手艺不是盖的,大桥的洁癖也让她的房子保持难得的整洁干净,舒服的环境、茶来伸手的美好光阴,让她很乐意在家里当宅女。
他们在家里最常做的事是聊八卦。
大桥说控制欲很强的母亲到处找他,显然她没想到,从小一路乖到大的儿子,竟然真的敢不听话。
他还转述妹妹柔柔的话,说宋佳铃在婚纱店里放声痛哭,千金小姐没有被人这样侮辱过,气得不顾形象砸坏人家的玻璃橱窗,吓得钟家老娘噤若寒蝉,没想到甜美温柔的宋佳铃也会发飙。
还说柔柔本来就不喜欢宋佳铃,觉得她表里不一、做作得让人怵目惊心,想到她将要变成自己的嫂嫂,就暗地盘算几岁才可以离开家庭,还撂下话,说只要有男人敢娶,她就敢嫁。
她听了笑说:“柔柔是想用婚姻来脱离父母亲的掌控吧,但是会掌控孩子学业方向的爸妈,怎可能不在子女的婚姻上插一脚。”
柔柔和大桥都是父母威权控制下的牺牲者,他们都很乖巧,品性好、功课优,才能一路受控到大,只是再好的乖小孩,年纪渐大,都会想要自在飞翔,可惜钟家父母看不清这一点。
那天是她开车送大桥去见柔柔的,柔柔趁半夜到哥哥房间里偷行李,她满脸自傲说:“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刺激、最叛逆的事。”
真是乖到不行的小女生,这样就叫刺激了,不晓得面对日后的职场竞争,她能不能吃得消。
当时柔柔看见她,兴奋地抓住她的手乱摇一通,问:“就是你,郁乔对不对?你是我哥的初恋情人,我哥还藏着你的照片……”
柔柔拉拉杂杂说了一大串话,害她觉得头顶快冒黑烟。看来柔柔是以为他们重逢了、旧情复燃了,所以她的哥哥是——为爱抛家弃亲,行走天涯。
她笑得满脸尴尬,不断使眼色让大桥把话说明白,可是他没有这个打算,顺着柔柔的话,一句一句往下搭。
离开时,大桥告诉柔柔,如果有事联络就留简讯,然后再三叮咛,不可以把他们见面的事告诉父母亲,还允诺等他彻底脱离魔窟后,就会伸手挽救妹妹于水火之中。
听起来有点心酸,花那么多心血栽培出来的优秀兄妹,居然把将他们推上成功道路的家庭当成魔窟。
她问:“你打算躲你爸妈到什么时候?”
他沉默不语,经过三个红绿灯后,突然开口说:“我在美国的时候,偷偷找到名师学习服装设计,老师觉得我很有设计天分。”
这是他大学混六年才毕业的主要原因。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个,只是在停下车时,转头看见他双眉紧蹙,像在挣扎什么。
那天回家,齐翔烤了一个蛋糕,厉害的厨子居然知道,见过家人后,大桥的心情会很差。
她吃过的蛋糕都是涂满奶油,装饰水果、巧克力,放在冷藏橱窗的昂贵蛋糕,她不晓得,刚出炉的蛋糕根本不需要水果、鲜奶来添加风味,就好吃到让人想尖叫。
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蛋糕,什么都没有,干净的、透亮的金黄色蛋糕,三个人围着蛋糕,一人抓一口塞进嘴里,又热、又香、又甜、又软……那种感觉,很幸福,好像三人很接近,让日后想起彼此时,就会重温一遍。
那个蛋糕,让大桥拍拍齐翔的肩膀说了声,“兄弟,谢啦。”
那个蛋糕,让她在经过三分钟的考虑之后,说:“齐翔,如果你肯免费帮我做菜,你爱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齐翔听了只是撇了撇嘴,明明心里高兴得紧,却还要耍酷。小乔讨厌他装酷的职业病,但有什么办法呢,她不也有善于察言观色的职业病。
隔天,齐翔带她上传统市场,大桥没事做,硬要跟,于是她带着两只小狼狗一起逛市场。
她知道,他们很受人瞩目,一个长相普普的女生,带着两个高大的年轻帅哥进市场,可不是天天会发生的事,尤其在许多人认出齐翔是偶像歌手之后,更是让他们成了市场的焦点。
好吧,她承认自己很无知,居然认不出这位知名度不输行政院院长的了不起人物。
齐翔很挑剔,光是买鱼,就可以在同一个摊子前面把所有的鱼全部翻过,才决定买哪一条。大桥见状无奈挑眉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欧巴桑可以在菜市场消磨一整个早上。”
齐翔没理他,继续逛菜摊。
他们买下三天的菜,大桥也买好了几个盆栽,大包小包提满手,有点累、有点酸,但是很久没享受悠闲时光的她心情不坏。
回家后,大桥在不到一坪大的院子里整理新盆栽,她没事干,在厨房里帮齐翔的忙。她一直觉得自己做菜的功夫还不错,但在齐翔面前,她就变成一个障碍物。
齐翔无奈,到最后,削了一颗苹果给她,意思是——乖乖吃东西、不要吵。
她拿着苹果靠在冰箱旁啃,看他流利的洗菜动作,满心佩服。
突然酷哥福至心灵,居然开口说话,他说:“我家是开餐馆的,爸爸对食物有种莫名其妙的狂热,从小他就带着我上菜市场挑鱼、挑肉、挑果菜,他告诉我每个挑食材的专业步骤。你知道莲雾要怎么挑,才能挑到最甜最好吃的吗?”
“挑硕大美观的。”
“错,要挑小一点、丑一点,最好上面有褐色网纹。我小一就知道了。”他的口气骄傲。
“厉害,甘拜下风。”人家是家学渊源嘛。
“我爸让我念餐饮系,他希望毕业之后,我可以回家接手家里的餐馆。”
“那样的话,生意一定会超好。”帅哥主厨,说不定新闻还会去采访。
“但我不喜欢,我喜欢唱歌,喜欢拿着一把吉他到处晃,念小学时,我曾经在爸爸的收银台里偷钱。”
“偷钱?”
比起会挑莲雾那一段,他说得更骄傲,“我偷爸妈的钱去找老师学钢琴,还利用午休到学校大礼堂练琴,我自己找书学乐理,结果功课一塌糊涂,爸妈很头痛,他们希望我能好好念书,考上高雄一家很有名的餐旅学校,但凭我那个破成绩,连边缘都碰不到。”“然后呢?”
“高中是爸妈最伤脑筋,却是我最快乐的三年,我组乐团、成为主唱,爸妈餐馆的工作忙,根本没时间管我,大学时期,我故意填台北的学校,目的就是想离开家,做我想做的事。”
他比大桥更勇敢,大桥少了他的叛逆神经。郁乔接着问:“你是怎么进入演艺圈的?”
“只要有歌唱比赛或新星征选,任何机会我都会报名尝试,后来有经纪人找上我,他的人脉很广,把我塑造成偶像明星,他成功了,还赚了很多钱。”
“你没有赚吗?”
“有,但不是观众想象中那么多,新人的经纪约福利不太好,而且为了当歌星放弃学业让我爸妈很伤心,所以我把赚的钱全寄回去,希望能够让他们高兴一点,可是他们还是不看好我,他们和许多人一样,认为我卖的不是歌声才艺,而是我的脸,他们断定我红不了太久。
“他们说对了,我红不久,越来越多的人批评我靠脸赚钱,批评我的粉丝是一群不懂音乐的无知少女,结果我的经纪人慌了,居然不经我的同意,就帮我接下一出偶像剧。
“我虽然不高兴,但碍于合约,还是硬着头皮演。我根本不会演戏,被导演骂得臭头不说,戏上演、骂我的人更多,我受不了压力,只好躲起来。两年,经纪人放弃了我,我也放弃自己。”
“为什么不回家?”
“因为,唱歌依然是我的梦想。”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