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柱上栓着的人?聂隐娘正想开口询问,刘昌裔抢先了一步,“我这一急,都忘了哥哥!我去把他带进来。”
她从未听闻刘昌裔有兄长,看着刘昌裔又恢复那个畏缩的样子,跟在小厮的身后出去,聂隐娘只能狐疑的等着。
没料到最后竟看到被绳子绑住双手的苏硕,他头发乱糟糟,一脸的胡子,一路上还不停的胡言乱语,疯疯颠颠,说有多骇人就有多骇人。
聂隐娘强迫自己不要有任何的动作,直到人被带到面前,跟在后头的小厮都退下,她才急急的上前。
“大哥?!”聂隐娘伸手替苏硕解开了绑在手上的粗绳,“你怎么成了这模样?”
上次见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新郎官,现在却像路上讨食的乞丐。
“还不是为了大人。”苏硕见四下没人,也不再装痴傻样子,苦着一张脸,“他硬要寻你,弄得义父没办法,替他调了易容的药粉,还要我贴身跟着。可是才出发没多久,大人又说我太引人注目,要跟着他可以,但得变个样子。所以大人扮成磨镜郎,我就成了他痴傻的哥哥。这一路上还有许多人当真,赏我不少银两。”苏硕搔了搔头,突然咧开了嘴,“这也算因祸得福吗?”
这个傻大个儿,聂隐娘没好气的看着刘昌裔,这不存心耍弄人吗?
刘昌裔一挑眉,脸上不见半点心虚,“他高头大马,我区区一个磨镜郎身边跟着这么大个儿守着,难免使人心生怀疑,叫他扮痴傻,还绑着他,也是万不得已。”
“荒唐。”聂隐娘啐了一声,看到苏硕手上有着一条明显的血痕,不禁一恼。
“这不是大人弄的。”苏硕可不想见大人不顾危难找到了人还跟聂隐娘吵起来,“我进魏博属地时才扮这成模样,一路上大人都拿捏力道。这伤是方才大人进府来,将我交给你聂府的下人,那狗奴才用力一扯才伤的。拜高踩低,聂府的奴才实在不若妹子你纯真可人。”
这点聂隐娘实在无法反骏,但现在可不是替他教训奴才的时候,两人以身涉险来到田绪的属地,若一个不好,谁都别想走。
“我让人备些饭菜,大哥吃完,就带着大人快走。”她拿刘昌裔没法子,但苏硕向来忠心,绝对会跟她同一阵线。
“田绪说要宴请我,我怎能走?”
聂隐娘转头瞪着刘昌裔。
他却仿佛未见她神色恼怒,得意洋洋的说,“不过就是场宴会,让我吃顿魏城的好酒好菜,我们再走不成吗?”
苏硕心中一喜,“花儿你已经答应跟咱们走吗?”
聂隐娘还没开口,刘昌裔就说了,“我都来接人了,她不走成吗?闹脾气离家出走也得有个限度。”
“刘、昌、裔!”她低声咬牙切齿的叫着他。
“备水,我得梳洗一番,这几日可真是累了!”他打量了下四周,直接大步进了屋子里,真的就像这里的主子。
聂隐娘瞪着他自在的背影,转而怒视苏硕。
“别瞧我,”苏硕脖子一缩,“我也拿大人没法子。我才成亲没几日,我也不想跟着他。你就别闹了,去跟田绪吃顿饭然后快点跟我们走。你那嫂子虽貌美如花,但脾气比你还倔,只怕这次回去我不死也半条命了。”
“若大哥怕嫂子发怒,把大人硬拖回去不就成了。”
“你功夫比我好,你拖。”
聂隐娘傻眼,没料到苏硕连劝一声都不打算,还直接把问题丢给自己,“他一日不走,就多一分危险。”
“我知道,”苏硕双手一摊,摆明莫可奈何。“大人的脾气古怪,我也没法子。”义父或楚天凡或许还能与大人舌战一番,但他只要大人一开口,就直接被说得一刀毙命了。
“如此任意妄为,如何成大事?”
“花儿,不许胡言!”苏硕斥道:“大人血性,此乃真男儿。”
聂隐娘在心中叹了口气,大哥的忠心真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苏硕推了聂隐娘一把,“大人正等着,快去伺候!”
她无奈看着刘昌裔消失的方向,原以为此生无缘再见,却没料到他竟不顾一切的寻来,纵使为他的安危感到不安,但心头一个角落蓦然软了下来。
才入夜,小薛氏便派人来请,纵使刘昌裔容貌有些许改变,但聂隐娘还是不愿他在人前露脸,越多人见到他,越有可能曝露他的身分,所以她想也不想的身子疲累为由回绝。
只是小薛氏不死心,自己带着婢女来了。
“你留在屋里,”刘昌裔脸上倒没有聂隐娘的恼怒,气定神闲的交代苏硕,然后看着聂隐娘,“今日夜色挺美,咱们去外头等姨母。”
聂隐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很清楚自己不用费神跟他起口舌之争,因为此人无赖、无耻还引以为傲,跟这种脸皮万箭不穿的家伙争论,自己不会有一丝胜算,索性闭着嘴,冷眼旁观。
“虽是急了些,”小薛氏坐在亭子里,看也没看立在亭柱旁的刘昌裔一眼,径自说道:“但毕竟要进郡王府,总不好失了规矩,我叫了绣娘来给姑爷做几件衣裳。”
要不是要顾及聂府的颜面,小薛氏也不想跑这一趟。夏氏的孩子没了,正怕她闹到田绪的跟前,所以这阵子,她知道收敛,摆出一个当家主母的大度样貌。
“又不是大过年的,能做新衣裳!”刘昌裔一双眼感动得闪闪发亮,“娘子家还真是富贵。”
瞧那副见钱眼开的样子,小薛氏在心中冷冷一哼,“纵是富贵也与姑爷无关。”
刘昌裔被斜视了一眼后,整个人像是要缩进柱子里去。
“不是我在说你,你怎么就挑了这么样一个夫君?”小薛氏挥了挥手中的帕子,“聂府这些年受郡王赏赐,说到底也有你一份功劳,再怎么样……你也该挑个体面些的。”
“体面何用?”看着刘昌裔被绣娘拉来扯去,还露出呆傻的笑,聂隐娘的面上不由得一柔,“只要有份真情真意便足矣。”
小薛氏狐疑的看着她,跟了这么不显眼的男人是心甘情愿9!:还以为聂隐娘是个聪明的,没想到眼光如此差劲。
“你跟男人讨真情真意……”小薛氏摇头,“那全是骗人的,你看看你爹,难道不明白吗?姨娘也是忙得糊涂了,所以没能早早给你定下亲事,但你也不能随意挑个男人。瞧他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不过量个身罢了,身子像是有虫似的动来动去。我思前想后,觉得三日后,你倒不如趁着进郡王府的机会,向郡王透个讯——说你打算将夫君赶走,让郡王回心转意再收你进府去。”
聂隐娘冷冷的看着小薛氏。原以为小薛氏跟她之间纵使亲情淡薄也还有一丝情意,但今日才知是自己一厢情愿。田绪是什么样的人,小薛氏心知肚明,却还要她嫁给他。
聂隐娘锐利的眼神令小薛氏心一突,连忙说道:“隐娘,姨母可是真心为你好。你……你没忘了你娘亲的遗言吧!咱们毕竟才是最亲的,我这个姨母可以掏心掏肺的疼你。”
聂隐娘瞬间站起身,小薛氏一惊,吓得脸色发白。
见她一脸惊恐,聂隐娘暗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已认定了这个男人,不论富贵、平凡,我跟定了他。我当没听到方才姨母的肮脏念头,姨母以后……”她摸了下腰间的剑,恐吓意味甚浓,“不要再提。”
小薛氏的脸色又是一僵。
聂隐娘不想再对着她,径自走向刘昌裔,斥了一声,“站好。”
刘昌裔立刻乖乖不动。
她自己帮刘昌裔量身子,只是他一直驼着背,量起来的尺寸也是不符。
“不如就别弄什么新衣了。”刘昌裔趁着她靠近,暗暗的抚了下她的手,“只要娘子愿意跟我走就成了。”
“几件新衣就想换我?”她忍不住一笑。
“我一穷二白,身上唯一值钱的也只有娘子给的金锁片和那把附着刀鞘的匕首,财富荣华没有,只有一个我,成吗?”
她敛下眼,眼眶微热,“若你什么都无,只是”人,我一定死也巴着你不放。”
可惜,他不是!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娘子放心,”他目光淡淡的瞥了眼看向他的小薛氏,“我不要新衣服,只要娘子跟我一起就好。娘子就像我死去的娘亲,一心为我,总要我日子平平安安,不要追求什么富贵荣华权势,平静过日子。不像姨母,一口一口的说疼着娘子,却要你抛弃糟糠夫,嫁给郡王当小妾。”
小薛氏的脸涨得通红,瞪着刘昌裔。
刘昌裔连忙缩到了聂隐娘的身后,“娘子,可是我又说错了话?”
聂隐娘看着小薛氏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不敢吭半声,用尽了一切力气才能维持面无表情,淡淡的开口,“你说的极是,但姨母人不坏。”
小薛氏的脸色稍为好转,但没料到她又补了一句——
“只是自私了些。”
“自私?!我懂。”刘昌裔一副了然样子的点了点头,“我娘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是这话虽是常理却非正理,过了头定会有报应,我真是担心姨母最后会死无葬身之地又下地狱。”
“你胡说什么?”小薛氏再也忍不住的起身斥道。
刘昌裔吓得又缩到了聂隐娘的身后。
“姨母自己也说我的夫君难登大雅之堂,是个粗人,”聂隐娘冷冷的把方才小薛氏对刘昌裔的嘲弄还回去,“他不懂规矩,姨母怎么也跟他计较起来了?”
小薛氏气得发抖,“瞧他这副模样,去郡王府,丢的可是聂府的脸面。”
“我已成亲,不再是聂府的人。”聂隐娘一点也不留恋的说:“郡王设宴后,我便会与夫君离去。”
原以为艰难的一件事,说出口后只剩释然。
小薛氏没料到聂隐娘竟然有去意,一脸惊讶,“姑且不论你爹同意与否,郡王可是第一个不点头。”
田绪不放人确实是个麻烦,对于田绪而言,她还是个好用的棋子,而他赏给聂锋的姨娘现在失了孩子,想降罪聂家,田绪不怕挑不到错处,何况早在一开始田绪就抓住了她的弱点。所以她走不了,至少暂时走不了。
刘昌裔注意到聂隐娘神情的转变,他的手默默握住她的。
他掌心传来的温暖令她心安,她抬头见他嘴角那抹浅浅的笑,“看来我得留在聂府里。”
“无妨!我陪你。”
她专注的看他坚定的眼神,让他留在魏城,他能自在,她却得为他成日提心吊胆,他的到来,令她没有选择。纵使心系聂府安危,她也得跟他离开,至少先将他平安送回陈许。
看到她的表情,刘昌裔明白自己打动了她。他状似不经心的转眼一瞥小薛氏,更加肯定聂隐娘是个蠢妇,竟为了这样的“家人”倾尽一切,庆幸苍天有眼,让他出现,不再由着她被左右。
小薛氏看着两人含情脉脉,忍不住在心中一哼——不过就是个不起眼的磨镜郎,聂隐娘真不知怎么挑上这样的货色。
“量好了吗?”早在她丢开手后,绣娘就又过来帮刘昌裔量身了。
绣娘在一旁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你们也早些歇息。”小薛氏站起身,“离去之事,休要再提。聂府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两个废人。”说完就径自带着人离去。
聂隐娘眼底闪过愤怒。
刘昌裔握着她的手一紧,按住了她的脾气。
“你何苦为我而来?!”她的眼底流转着莫名的失落,“你本不必忍受这些。世上女人何其多,为何独独是我?”
为何独独是她?因为他被某个杀千刀的撞进了这个故事里找伙伴,而她就这样闯进了他的生活,让他不能不管。这是个理由,但里头也有自己的一丝真心在。
他谈真心?自己想来都觉得像笑话似的,但发现原来除了自己之外,他还能在乎一个人,感觉竟然不坏。
第七章 宴中趁乱杀田绪(1)
纵使替田绪杀人,聂隐娘也从不感到害怕,但郡王府今日看似喜庆的宴席却令她心头升起不安,扰得她心乱如麻。
聂锋走在最前头,刘昌裔紧跟着聂隐娘走在后头,才跨进朱红大门,他就因为紧张而踩了自己的衣角,跌了一大跤,惹来讪笑。
聂锋听到动静,转头看过去,觉得丢人的啐道:“还不快起来。”
刘昌裔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颜面扫地,紧紧拉着聂隐娘的衣角。
田绪一左一右的抱着女人,目光冷睨着他们走近,对他毕恭毕敬的行大礼。
“起来吧。”田绪懒懒的开口,“赐坐。”
刘昌裔不经意的一个抬头看了田绪的方向一眼,不由得脱口道:“娘子,你瞧,好美的姑娘,美得像仙女似的。”
聂隐娘抬头看了一眼,又冷冷的瞧他,纵使要装憨扮傻也得有个限度,这么当着她的面看别的女人露出像要流口水似的色胚样,实在令人不快。
刘昌裔仿佛没接收到她的不悦,继续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田绪身旁的两个女人。
田绪见他的样子,倒是被逗乐了,哈哈大笑,“食色性也。隐娘也别恼,美色当前,是男人都会失了分寸。”
聂隐娘抬起脚,不客气的踢了刘昌裔一下。
刘昌裔一个踉跄,被踢倒在地。
这下厅里笑的可不只田绪一人而已。
刘昌裔讪笑了下,狼狈的爬起来,收回了视线,跟着聂隐娘入坐,眼睛不敢再乱瞄。
“你可讨了个凶悍的娘子。”
刘昌裔摇着头,怯生生的说:“娘子不凶,娘子心好。她救了小的和娘亲,娘亲死了,娘子替小的葬了娘亲,还答应小的守坟三年尽孝。”
“守坟三年尽孝?!”田绪瞧着聂隐娘,“三年?!”
聂隐娘并不知这件事,但早就练就了凡事顺着刘昌裔的话做,于是淡淡的点头。
田绪露出荒谬的神情,“现下这个时局正是本王用人之际,你该不会真要去守坟三年?”
聂隐娘稳稳的看着田绪,知道这是个离开魏博的机会,“请郡王成全。”
田绪一哼,看向了聂锋。
聂锋并不知什么守坟的事,但看到田绪的眼神,他只能开口,“这事荒唐,莫要再提。”
“替小的娘亲守坟三年,怎么会是荒唐?”刘昌裔一副埋所当然的开口,“我娘说,为人子女不知孝顺,就连猪狗都不如。”
田绪恶狠狠的看着刘昌裔。这该不是在指责他吧?!
聂隐娘在一旁立刻出声,“夫君唐突,请郡王息怒。但是夫君言之有理。为人子女若不知尽孝,如何再谈忠心主上?隐娘不过是守坟三年,三年后,依然听任郡王差遣。”
田绪闻言,这才稍解了点怒气,“本王也并非阻你尽孝,你要去便去。只是你这次未替我除去刘昌裔,着实令本王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