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去?!”
何钧打了个寒颤,连忙照办。
没多久,陈庆贤摇摇晃晃的进门,刘昌裔用力一击桌案,“说!”
跟在陈庆贤身后的苏硕有些莫名其妙,从他只是拿着束带随意一束头发,就看得出他来得匆忙,“方才宴上义父喝多了,大人何事发这么大的脾气?”
今天他成亲,义父高兴得多喝了几杯,因为不胜酒力,所以早早苏硕就让人安排他在他府里睡下。
刘昌裔叫人来请时,瞧小厮焦急的模样,害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也不顾自己的新婚之夜,就陪着宿醉未醒的义父走这一趟。
“大人是为了你的妹子……”陈庆贤是有些微醺,不至于醉得糊涂。
“苏花?!”苏硕一楞,“她怎么了?”
陈庆贤坐了下来,要何钧给自己送上热茶,真是年纪大了,不过喝了些,头就晕沉沉的。
“看大人怒火冲冠,看来人是走了。”
“走……走了?!”苏硕看着刘昌裔,鲜少看他发这么大的火,乍听苏花走了,连声再见都没有,他心中有些遗憾,但是又想到……“大人,苏花本就不属于此,离开也是早晚的事。纵使她走了,你也犯不着这么大半夜的找义父过府吧?”
“大人找我兴师问罪,因为是我帮她一把,让她走的。”陈庆贤认得洒脱,喝了口浓茶,人也清醒了些。这丫头是个性情中人,说风是风,走得真快,若不是她是田绪的人,留下也未尝不可啊!他在心中长叹了口气。“看她走得毫不留恋,可见对大人无一丝情意,走了也好!”
“混帐!”刘昌裔怒极。
苏硕搞不清楚情况,但一个是一心敬重的主上,一个则如同他再生父母,两人闹上了可不好,他急急站在刘昌裔的面前,“不过是个女子罢了!义父、大人……这是何苦呢?”
“是啊!不过一个女子罢了。”陈庆贤目光如炬的看着刘昌裔,“大人真要为此而取老夫性命?”
刘昌裔纵使在盛怒中,也没有真想要陈庆贤的命,只是……
“为何要这么做?”
陈庆贤深深看了刘昌裔一眼,最后站起身,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语重心长的劝道:“大人,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人虽非为王为帝,但一个判断也是系了数千、数万的人命。你半生为节帅尽忠,如今节帅行将就木,大人断不能在最后关头弃之不顾。大人自傲,自以为事有两全,能护住节帅又能留下姑娘,但老夫惧意甚深,这世上最是讲求公平,不可能让大人样样都想要又样样能得到。世事自古难两全,命不由人,节帅与姑娘,大人只能择一,老夫斗胆,只能冒死抗令。”
刘昌裔的手缓缓握成拳头,心有不甘——身不由己,命不由人,这全是他打心底唾弃的东西,却第一次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尝到了苦涩,那味道难受得令他想诅咒一切,瞪着跪在堂下的陈庆贤,他不服气,但最终他只能吞下这滋味,冷着脸沉默不语。
第六章 磨镜郎聂府寻妻(1)
魏城城西的胭脂巷,这是魏博一带最有名的烟花地,入夜时分,巷内两侧的朱阁翠楼,伴着朱红灯笼与来往的寻欢客,点缀着孤寂的夜。
一道黑影闪进了巷内,纵身一跳越过了一道院墙。
院内有一栋小巧的楼阁,一楼灯火柔和,二楼灯光微暗,一曲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从一楼窗边飘出来。
聂隐娘不动声色,悄没无声息的上了二楼。
屋内只留了盏摇曳的烛火,她放下手中的剑,坐在屋内的椅上,神情木然的等着。
没多久,门口有了动静,她闪进了一旁的屏风后头。
一个娉婷的身影在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的扶持下进了屋子里。
就见丽人身上只穿着一身淡紫纱衣,长长的裙摆堆在她身后,随着她的步伐拖动。
一见进屋的人是她,聂隐娘立刻从屏风后露面。
柳绮雪微惊,但很快恢复平静,吩咐身后的丫头,“冬儿去外头守着。”
聂隐娘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柳绮雪,她沦落风尘多年,凭着花容月貌及长袖善舞的手段闯出艳名,早在多年前,她被个大金主看上,替她赎了身,还替她买下了这间绮雪楼,身分早就不同于一般的青楼女子。
众人皆好奇她身后的金主是谁,但柳绮雪的口风极紧,对这位金主绝口不提,聂隐娘是少数几个知情之人。
柳绮雪是田绪众多的女人之一,在青楼送往迎来,替田绪打探消息。
“你迟了。”柳椅雪的语调有着隐隐的激动。
聂隐娘微敛下眼,“郡王可有怪罪?”
“有些怒,”柳绮雪一叹,“但郡王也非不明理之人,明白世间事难免有意外。你能回来便好,可是事成了?”柳绮雪望向聂隐娘,见她手中除了握着长年不离身的剑外,空无一物。
跟了田绪多年,柳绮雪自然知道田绪做事向来心狠,杀人也要眼见为凭,见到项上人头才肯罢休。
聂隐娘微敛下眼。“郡王可在此处?”
“郡王已回府,你们错过了。”柳绮雪亲自倒了杯茶放到聂隐娘面前,“见你空手而回,可是败了?”她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问。
这几年,只要遇到棘手难以对付之人,田绪总会派出聂隐娘,只要聂隐娘出手,从没不成。
“此人并非恶徒。”
柳绮雪一楞,“你难不成根本就未出手?”
“隐娘无能。”
柳绮雪打量着她,在她脸上找寻答案,最终一叹,“你非无能,而是不愿。”
虽说聂隐娘有些拒人千里之外,但在风尘中打滚多年,柳绮雪看出她面冷心善,只是造化弄人,正如她本是良家子,年幼丧母,与老父相依为命,偏偏父亲遭人陷害,被诬偷窃,入狱不久就病死狱中,她也无奈陷入烟花之地。
她对那些权贵本就没有半点迎合的热情,却因身在青楼只得隐藏真性情,直到遇见田绪,虽说他待人心狠,但至少对她极好,只要他在的一天,她便不会受人欺侮,所以她甘心为他卖命。
聂隐娘则是为了聂府上下,所以纵使一心渴望平凡,还是被迫走上杀手之路,回不了头。正如今日,没达到使命,她却依然担心聂家受牵连,为了一丝淡薄到几乎没有的亲情,回来领罚。
“隐娘,纵使今日你不杀他,郡王也会另派他人。郡王向来做事狠绝,要杀的人绝不放过,刘昌裔注定逃不过此劫。”柳绮雪苦口婆心的劝道:“若你真动了恻隐之心,不如你自个儿动手,至少能够给他个痛快,不让他死前受折磨。”
聂隐娘的脑海中闪过了刘昌裔洒脱的风采,她敛下眼,掩去自己的思绪。她离开了,等同答应陈公此生不再入陈许、不再见刘昌裔。纵使心有惦念,此人也与自己不再相干。她压下思绪,摇了摇头。
柳绮雪见到聂隐娘的神情,知道劝不了她。
虽说她们共事一主,但聂隐娘毕竟特殊,她的勉为其难是为了聂家老小,虽说她是听令行刺,但她从不滥杀无辜,派她出手的人才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虽说少取一个人的性命,田绪肯定心生不悦,但还不至于在这用人之际,毁了聂锋的前途。只是对田绪来说,一次抗命就是不忠,非他所用便是敌人,而他的敌人从来不长命。
“这事,我会派人告知郡王。”柳绮雪也不再劝她,只说道:“你也在外奔波了些日子,不如梳洗一番,今夜就在这里宿下吧。”
“多谢姑娘,但隐娘多日未归,还是先回府一趟的好。”
柳绮雪闻言也不强留,只心疼这个小姑娘,聂锋视她为讨好郡王的工具,从未替她的将来盘算,但她却依然为聂家尽心尽力。
看她如来时悄然无声的走了,柳椅雪换了一身衣服,收拾思绪,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步出了小楼,继续回到深夜的灯红酒绿中。
回到聂府夜已深,聂隐娘原以为众人早就歇息,却没料到堂上灯火通明,外头跪着一票奴才,将这个夜晚弄得亮如白画。
聂隐娘阻止了要通报的门房,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
大堂外的园子里围着一干下人,下人一见是她,连忙让了条路,原本低着的头更低,连看都不敢看她。
众人隐藏不住的惧意全让聂隐娘看在眼里,她只想要平凡的过日子,不显山露水,却偏偏造化弄人,没有一个人敢亲近她,好不容易遇到愿意亲近她的人,她却主动推开了。
她握着剑的手一紧,努力让自己保持一脸平静。
聂锋见到进门的她,不由得心一惊。
这一去数月未见人,他心知肚明她是受田绪的命令办事,他也从不过问她办的是什么事。对这神秘来去的女儿,与其说是疼爱,不如说是惧怕,就怕她的剑会不会在哪一日不留情的听着田绪的命令朝他而来。
聂隐娘的眼睛冷冷扫了过去,堂上坐着的是他的父亲聂锋,一旁则是自己的亲姨母——
在她娘生下她之后,就急着嫁入聂府,狠狠伤了她娘亲的小薛氏。下方还有两个侍妾,却不见去年夏日才进门,现在最受宠的四姨娘夏氏。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聂锋对着聂隐娘清明的双眼有些不自在,连忙起身,“快快去歇着吧。”
聂隐娘原不想多管闲事,但她看着跪在堂下的小丫鬟,她被打得浑身是血,只剩最后一口气,不禁冷冷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就是后院这几个娘们生乱,”跟女儿解释自己房里的事实在尴尬,更觉得管不住妻妾的自己无能,“没事儿。”聂锋安抚道。
“没事没事,不过就是点小事。”小薛氏拉着聂隐娘,连忙说道:“让姨母瞧瞧,这脸都瘦了,可得熬些汤,给你好好补补。”
“谢谢姨母,”聂隐娘的声音依然不冷不热,“我只是累,歇着几天便好。”
小薛氏拉着聂隐娘就要走,但偏偏聂隐娘不动如山。
“怎么不见夏氏?”
聂隐娘向来没有称聂锋的侍妾为姨娘,不是瞧不起这些人,而是当她回府时,姨母都以姓氏向她介绍,她也没有多想,就一律以姓氏称呼,纵使最后知这行为无礼,但姨母不管,她也就不理会。
“她……身体不舒服。”
看众人眼神闪烁,聂隐娘知道事情不单纯,夏氏是田绪赏给聂锋的小妾,虽说是最后进门的,但因为是主子赏的人,所以进了聂府也自恃高人一等,前些时候还说有了身子,这下更是母凭子贵。站在其他妻妾的立场,夏氏这份高傲是不讨人喜欢的。
“可是孩子有事?”
小薛氏一楞,知道事情早晚瞒不住,只好说道:“孩子没了,但这事你别管,现在抓出了罪魁祸首。”
聂隐娘的目光扫过了堂前,最后落在那个奄奄一息的小丫头身上。
“抬起头来。”
小丫头闻言,虚弱的抬起头。
聂隐娘看了她一眼,“说!怎么回事?”
“奴婢春儿……”小丫头才开口,眼泪就不停的掉,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唯一能活命的机会,所以用尽力气开了口,“是夏姨娘房里的丫头,今儿个夜里,夏姨娘想喝鸡汤,是奴婢亲自熬的,谁知姨娘喝了之后就出血不止,大夫来了,说是孩子不保。求小姐替奴婢做主,真不是奴婢做的。”
“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小薛氏的声音一扬,“只有你碰过给夏氏的汤。”
“奴婢……”春儿哭得可怜,“真的不是奴婢。”
“给我打!”小薛氏一怒,“嘴硬的奴婢,看你还认不认?”
“姨母,够了。”
小薛氏一楞,对上聂隐娘一副了然于心的眼神,心不由一突。
“姨母难道想屈打成招?”
“你……说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是我指使的?”
“当然不会是姨母,姨母取代了娘亲坐上正妻的位置,纵使小妾们再闹、再得宠,姨母也是稳稳的坐在这位置上,怎么会失了身分为难一个小小的姨娘?只是夏氏是郡王赏给爹的女人,姨母现在与其花心思为难一个奴婢,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封住众人的嘴,别让事传进了郡王府,惹怒了郡王。”
小薛氏的脸色有些僵。原想教训那个不长眼的夏氏,却忘了田绪这号人物,她不禁心头发颤。
“隐娘……”
“我累了。”聂隐娘垂下眼,目光不去看春儿,自己能帮她的只是说几句话,让她在成为代罪羔羊死去前不会太过难受。她无法替她争个清白,因为若她替她出头,最后死的会是小薛氏,这个伤了她娘亲的心,娘亲却一心护着的亲妹妹。
她压下心头的厌恶,让自己的思绪变得麻木,不理会那一声声的哀嚎,走了出去。
回府三日,聂隐娘除了打坐、练剑之外,几乎关在屋子里足不出户。她住在聂府最偏僻的小院,这里安静,让她不被打扰。
这几天小薛氏特地熬了不少补汤来给她,她连碰都不碰。
“小姐。”
聂隐娘刚练完剑,捂着有些发疼的胸口,正要回屋去,听到这声叫唤,她停下了脚步,冷冷看过去。
“这是夫人特地命人熬的人参鸡,小姐快趁热喝。”小丫头低着头,畏畏缩缩,连说话都在发抖。
看着她,令聂隐娘想起了小翠,也不知道她这一走,是否会牵连到她?发现自己的思绪飘远,她立刻一咬牙,把人给逐出脑海。
她低头看着那碗鸡汤,清澈的汤水看来是下了功夫,已把油花细细的去掉,但想到细心替她备斋菜的刘昌裔,她的眼神微黯,“我不饿,拿回去。”
小丫头闻言,也没有迟疑,连忙转身出去。
平时根本没人愿意来伺候这个古怪的小姐,几个姨娘私下都说,大小姐杀人不眨眼,只要一有得罪便会取人性命,连老爷和夫人也惧她三分。
看着小丫头跑远了,聂隐娘嘲弄的一扬唇,呼了长长的一口气。自己的身子虽然好了,
也能耍上几套功夫,但只要一练得急了,气血一涌,胸口便痛。
小丫头跑到了院门口,差点撞上前来的聂锋,她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老爷。”
聂锋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大步越过她。
小丫头松了口气,连忙站起身,看着聂锋的样子,脑子一转,连忙去回报小薛氏。
聂隐娘远远就见到聂锋走来,便没进屋,索性停在原地等着。
“郡王府来信,郡王要来聂府一趟。”
聂隐娘心头微惊。
聂锋眉头一皱,“你可是办事不力,让郡王不悦?”
聂隐娘没有答腔,她确实没有达到命令,但以田绪的性子,若要论罪,应该是派人将她叫进郡王府里,而不是他纡尊降贵来聂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