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是情人节,你怎么没有送花给我?”我们一碰面我就向他施压,只见他挑眉。
“干么送花给你,你又不是我的谁。”他相当不给面子地戳破我的春秋大梦,要我别臭美了。
“那……至少也该给我张卡片吧!”我嘟起嘴抗议,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知道了。”他大翻白眼。“待会儿吃完饭回去,我寄张电子卡片给你总可以了吧!”
电子卡片,听起来很冰冷,不过他就是这样。
“一定要寄给我哦,我等着。”我十分兴奋地咧嘴微笑,打算在下午回医院上班之前先溜回家一趟开电子信箱收信,虽然可以想像他用的绝不会是什么浪漫字眼,可是我仍然相当期待。
“真受不了你们这些女人,过什么情人节!”他边嚷嚷边低头吃饭,见他这般不甘心的模样,我忍不住又和他吵起来。
“你真的一点情调也没有耶,你没看日剧吗?”明知他忙得没空看电视,我还是想跟他吵架。
“日剧?”他一副我很无知的样子,接着又低头吃他的东西。
“我只看Discovery。”他又说,气得我连忙把他的餐盘拿开。
“你的人生真无聊。”我朝他做了个鬼脸。“前阵子才播过的日剧就很好看,你应该多看。”
“哦,那出日剧叫什么?”他才不信戏剧中的爱情,他总说那是胡扯。
“叫《百年物语》。”我很高兴地回答。
“里面都播些什么垃圾剧情?”他一副无聊的样子,招来女服务生要咖啡。
“什么叫垃圾,你讲话客气一点好不好?”我气死了。“那出戏很感人,而且主题歌曲也很好听,曲名叫only Iove,是娜娜唱的。”不过我怀疑他知道娜娜是谁。
“娜娜,我知道。”他还当真知道。“一个希腊女人,唱片贵得要死。”
他说的没错,她的CD一片至少要四百元,是很贵。
“她的歌声值得。”虽然私底下我也满认同他的说法,可我就是嘴硬。
“随便啦。”他低头看表,刚好这时咖啡也来了。“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把剧情讲完,听完了我就要走人。”
五分钟哪够?不过我还是很努力地在五分钟内扯完了六个钟头的剧情,说完了之后顺便抢了他的咖啡喝。
这个剧情大致上很简单,是叙述一百年间有关于三代女性的爱情故事,从一九零一到两千年,每一代女主角都是由同一个人演的,分别演出大正、昭和以及平成三个时期不同的爱情故事,很能赚人热泪。
“这有什么好感人的?”听完了故事,他说。
“你不认为每一代的故事都很棒吗?”我反驳,“要是我有这个编剧功力,我一定不当医生,改行写剧本。”
“要是你当编剧,那出戏一定没人看,电视台正好可以趁此关门。”他也很快地反驳回来,差点没把我气死。
“我先回去上班了,你快点把卡片寄来!”随便丢下这句气话,我随后掉头回家,连咖啡都不喝了。
才进家门,我立即打开电脑连线,对着空无一物的信箱发呆,脑中不由地回想起我和他的相识过程。
说起来或许没人相信,我和我的男朋友竟然是邻居,而且是家近到可以爬墙越过去的那一种。从小,我们就很爱吵嘴,总是一天到晚吵个不停,从来没休战过。
我还记得,那一年刚搬到乡下,人生地不熟的,习惯大都市生活的我实在很难适应乡下的简单生活,一放学就发呆,每当那时候,他一定跑来找我、闹我。
“你干么发呆?”他总爱拉扯我的头发。“你发呆的样子丑毙了,不过你笑的时候也漂亮不到哪里去。”
换句话说,我就是丑,很丑。
“你才是丑死了呢!”我从他手中拉回我的头发。“你嫌我丑,就不要过来啊,干什么来我家?”
“没办法,我家就住在你家隔壁。”他说得理直气壮。
“那我搬家。”我恶狠狠地撂话,隔天便找来好多白色的石灰,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不许他越界。
那年,我们同为小学五年级,彼此看彼此不顺眼,都恨不得对方搬家。
而后,五年过去了,我们都没搬成家,而且很不幸地考上同一所高中,还好死不死的分在同一班。
“你们就是有名的那一对!”
全校师生每次见到我们都会来上这么一句,硬把我们凑在一起。
“我们不是。”我每次都忙着澄清。“我和他只是住在隔壁而已,大家不要误会。”
那时我真恨死了我父母,没事干么挑他家隔壁搬。
“拜托,我的水准没这么低好不好?”他的嘴还是一样臭。“谁会要她当女朋友,又不是不长眼睛。”
“是啊,你的眼睛反正是长在头顶嘛!”我也不客气,他这人真的很讨厌。
“总比你长在下面好。”他也不甘示弱地暗指我的眼光不好,当时我正暗恋另一个学长,而学长的长相可比他差多了。
“哼。”
我气得掉过头不理他,不把他的讽刺当一回事,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的讽刺另有涵义,没多久我就发现到了。
就在我为学长用情不专掉泪的那一天,他悄悄地递过一条手帕,一脸尴尬地把我拉进他的胸膛,粗声粗气地安慰我,叫我不要哭。
“早告诉过你他不好的嘛,你偏不听。”
他气呼呼地骂我,我却是被骂得莫名其妙,他根本没说过这句话。无论如何,我还是在他怀里哭了一夜,并从此改变对他的观感。
我和他之间有了奇妙的转变,我们还是一样照常吵架,照常针锋相对,可是渐渐地,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不同以往,而我,也时常为他的接近脸红心跳,我们心底都很明白——我们喜欢上对方了。
即使如此,我们嘴里还是不说。就算我们时常克制不住偷偷接吻,就算我们对彼此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可是我们就是不说,谁也不肯先承认爱意。
时光就在彼此的拉锯战中飞逝,很快地,我们不得不面对升学的问题,同为自然组的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我选择学医,而他选择理工,两人就此分开。
可是,我们终究还是分不开。父母为了怕我们在台北没人照应,硬是把我们租在同一栋大楼,于是我们又成了邻居。
成了邻居,我们自然还是一样吵嘴,只不过吵着吵着就吵进房,有时还吵到床上去。
好吧,我们是发生了肉体关系,可是对我们的实质关系帮助不大,我们还是一样不肯说爱彼此,甚至连情人节都不曾一起度过,直到有一天的情人节晚上,他看见我和别的男人一起共进晚餐,才在我回家的时候等在我的房门口,要死不活地告诉我,以后情人节别跟其他人出去,他会带我出去吃饭。
我不得不说,他很自大,也不得不承认,我很没志气。总之,我点点头,默许他的要求,往后我们的情人节都是一起度过,一直到我毕业,他就业为止。
毕了业,我顺利考上医生执照,开始当起实习医生。他则和人合伙搞了一家小小的电脑公司,帮人设计程式,两人各忙各的,更没有时间谈爱了。
三年后,我终于升为正式医生,而他的事业也做得有声有色,各自搬到较大的公寓,从此分道扬镳。
不过,表面上虽是分道扬镳,可实际上我们还是在一起,每年的情人节都一起度过,只是一年过得比一年更没意思,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不肯说爱我,就算我再怎么暗示他都一样。
再次面对空白的信箱,我注视着萤幕好一会儿,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很大的火气。嘴里不肯说,信又不肯寄,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把我当作什么?于是我带着十足的火气,拨他的手机。
“喂?”他接起电话。
“我没收到卡片。”我马上显示我的不悦。
“你没收到?”电话那头似乎很忙。“但是我已经寄了。”
他真的很忙,但我不管。“我就是没收到,你再寄一次。”最近我的信箱老是出问题。
“好吧,我再寄一百次,这总行了吧!”他说得不耐烦,而我听得不爽,这像是情人间的口吻吗?
“随便你,你最好不要寄来。”我越想越生气。“晚上你也不必来接我了,我自己去吃饭。”
“你不要任性好吗,我真的很忙。”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
“对,我就是任性。”喀一声,我切断电话,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任性,他怎么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死样子?交往这么多年了,度过了无数次情人节,哪一次收过他送的花,看过他写的卡片?如今我只要求小小的一张电子卡片,也算过分吗?
我越想越委屈,生气之余干脆把电话线都拔掉,也不管手机怎么响,反正我就是不要接电话。
回医院之后,我嘱咐总机无论是谁拨电话来我都不接,只想专心工作。
由于我在急诊处工作,又是外科医生,想当然耳不可能太轻松,尤其今天的突发状况又特别多,一个钟头后,我已忙得满身大汗,老早忘了之前和他的争执。
“徐医生,那边有个病患请你照料一下。”
急诊处的主管江医生指示我到隔壁病房支援,我连忙点头。
正当我收拾医疗用具,准备到另一个病房支援的时候,急诊处外面又传来救护车的尖鸣声。
老天,今天发生事故的人还真多。
我心里这么想,收拾好一切要到隔壁房去,才走出房门口,走廊那头的医护人员便急急忙忙推着一张活动病床冲过来。
这对急诊处的卫作人员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每天每天我们都是这般抢救人命的,分分秒秒都宝贵,因为这关系到一个人的性命。
“这个人怎么了?”我问第一个饱过来的医护人员,其他的医护人员正忙着将患者搬上床,那人浑身都是血。
“撞车了。”医护人口贝说。“撞得很严重,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点点头,也跟着跑过去,在急诊处就是这样,谁有空,谁就负责救命。
我跑得很快,几乎在他们刚把病床推到紧急医护室我人就到了,当我到达的时候,医护人员告诉我,那人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也停止了。
“准备电击。”我边走边要医护人员调整好机器,救人是我们的责任,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失去冷静。
可是,当我看清楚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谁的时候,我失去了冷静,躺着的人竟是我的男朋友。
“不。”我当场呆住,连医护人员将电击槌交给我都没感觉。
“不……”回过神的我,握紧手中的电击槌,拼命电击他的胸部,他的身体因这不间断的电流跳起来又落下,跳起来又落下,这情形看在医护人员的眼底,吓坏了他们,于是赶紧跑过去呼叫江医生,说我疯了。
我不晓得我是不是疯了,我只想救活我的爱人,即使他嘴臭,即使他从不表露他的情感,我还是要救活他,他还欠我一张卡片,绝不能死。
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我丢开电击槌,开始改为按压他的心脏,我用力地压、拼命地压,费尽我全身的力气只求他能活过来,可是他没有,他连“好痛”都不肯说,只是沉着一张脸,闭紧着眼睛,用沉默处罚我,向我道别。
“徐医生,住手,你这么做会害死他的。”
朦胧间,我仿佛听见江医生的怒斥,等到他生气地将我推开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我,哭了,哭得泣不成声,哭得柔肠寸断。
“来不及了,徐医生,他已经死了,我很抱歉。”
我又感觉到江医生轻拍我的肩,用遗憾的声音告诉我他已经走了,江医生也认识他,他们还曾一起吃饭,介绍人是我。
“他不会死的。”我摇头。“他不会死的!”我冲过去再一次拿起电击槌妄想救他。
“徐医生,你冷静一点!”我的电击槌被江医生夺下,脸颊还挨了一巴掌。
“我了解你的感受,但别忘了你是医生。”
是的,我是医生,但我也是平凡人。江医生说他能了解我的感受,但他怎么可能能够了解?我爱了他这么多年,几乎已成一种习惯,习惯能说丢就丢吗?
况且,他还欠我一张卡片。
“我没有办法冷静,我只要他活,我只要他活!”
听不进任何劝,我又冲到他的身边,试图以温热的掌心,敲醒他毫无知觉的生命。
“把徐医生拉开!”不得已,江医生怒吼。
就在那一天,我失去了我的冷静、我的专业,像个疯狂的精神病患者,在镇定剂下找到平静,而那日,正好是情人节。
事后,我询问他的工作伙伴,他为什么先下班。他们告诉我,那天我挂断他的电话以后,他又打了好几次电话找我,可是一直找不到我,心急之下,他丢下手边所有工作,开着车到医院找我,就是在前往医院的途中,被一辆逆向行驶的大卡车给撞死的。
当我听见这个消息,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我的任性害死了他,仅仅为了一张没寄成的卡片,他成了车下亡魂。
而后,我再也没有任性的权利,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连哭都失去自由。我的眼泪凝聚在他走的那一夜,自他过世后,我再也哭不出来,无论是多感人的剧情,多撕人心肺的对白,都再也感动不了我。
我的任性被剥夺了,现在的我,只能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发呆。
不对,我还有一只猫,和一台甚少使用的电脑。
苦笑了一下,我跨过正在喝牛奶的猫去开电脑,它喵喵叫了几声,好像在抗议我不尊重猫权。我耸耸肩,习惯性地连线,即使我心里很明白没有人会寄信给我,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期望有人还记得我,就算是寄给我一些讲情人节有多浪漫的废话也好。
喵、喵。
克丽丝汀凄凉的喵叫声吸引了我,我掉过头看看它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牛奶喝完了,它还想再喝。
我起身,走到冰箱又倒了些牛奶在它的猫碗上,然后回到电脑前,瞪着萤幕。
居然……一百封信!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谁这么无聊寄给我一百封有关于情人节的垃圾信?
我有点恼怒,正想干脆来个大删除,把信件全都丢掉的时候,却又收到一个讯息,上头写着:因系统上的故障,至今才将信件送到,抱歉至极。
发信的人是我电子帐号的供应者,老搞坏我信箱的浑蛋。
我无奈地打开第一封信,上面显示寄件日期是在去年的今天,也就是情人节。
我的心开始蹦蹦跳,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合理的念头——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他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