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位少年公子,约莫二十岁上下,朱面丹眉,面目和蔼,半神俊朗,浑身上下透着一胶书卷气,目光如春天的湖水让人观之舒心,若非脸上出现不协调的橘黄色,还带着点点刺目红斑,当真是一介风流美男子。
不过他挺令人钦服的,都己经病成这般,额角隐隐沁着冷汗,却还是端起气势安坐在椅子上,这男人是骄傲,还是装病?
谨容走到年轻男子面前,江大夫把位置让给她,她坐下拿起桌上的案卷细读上头记载的病征。
李彬,年二十一,脉象虚浮,舌生薄苔
谨容凝眉,一字一句将江大夫写的病征研读再三,思索半响,她再为他号一次脉,凝神细辨后,说道:“李公子,烦你再伸一次舌头。”李彬伸出舌头,谨容略微倾身,她闻到一胶淡淡的花香味,见他舌头两侧出现几个斑白小点,眉头微松,心底有了七成把握。
她拿起金针在火上烤着,一边问道:“李公子是不是每到子时便会觉得全身筋骨酸痛,尤其两腿处胀痛得最严重?”李彬一个激动,问道:“姑娘己经知道在下得的是廿么病?”
李彬这般出言,证实了他的确有谨容所问之病征,两位大夫望向她,心底忍不住对她更加崇拜。
谨容将针施于他掌线三指处,下针,细捻,约莫十数,再将针拔出,发现金针上头染上一点暗褐色,很好,这下子她有了九成把握。“公子是否嗜茶,每日必饮浓茶若干?”她再问。
“姑娘说的是。”
“最近饮茶是否发现即便茶抱得再浓,仍觉得茶水无味,不仅茶水,就是杨药也尝不出苦味儿。”
“是,但饮食如常,咸酸甜辣均无异,只是不太察觉得出苦味儿。”
他满脸期盼地看向谨容,脸上有掩不住的激动,江大夫接过金针细辨,他很想知道这是什么病,熟读医书的自己为何不曾听闻。
“李公子并非生病,而是中毒,这毒应是下在公子平日喝的茶水中,因为此毒略带苦涩,下在茶水汤药里头不易被发现,这毒药还有个特点,它加在茶中,茶味虽会变苦,但闻之更香,几次过后患者无法辨别出苦味,仍是嗜好此茶,因为茶水香得紧。”
王大夫、江大夫恍然,难怪他们无法确诊,他们对于毒物这部分并未学习太多。
“中毒?”
李彬闻言,浓眉拧紧,谨容瞧他一眼,心底明白能在自己茶场中下药的必是贴身之人,被身边人背叛,感觉的确不好受。
不过她只是个大夫,能够开药解除他身上的病痛,却没办法替他解决心底烦忧。“李公子不必忧心忡忡,所幸你中毒时日未久,我开几帖药给你回去煎服,药吃完,毒大概也会尽除。”
他压下眉间不豫,低声问:“姑娘,每夜子时毒发,在下的职痛得无法落地行走,一碰触便感觉有千万支针在锥刺,不知姑娘可有办法替我缓解疼痛。”
“照理说,这毒慢慢解除,疼痛亦会一日日递减,无须……”
她看一眼细皮嫩肉的李彬,这神翩翩贵公子大概是连半点苦都吃不得的吧,可不是人人都像见过大场面的简煜丰,切肉缝针,任由别人在眼前凄声哀号,眼帘不动半分。咦?怎么又想起他?莫非自己真的被吓到了,不行,得找个时间同娘到庙里收惊拜拜。
“不需要吗?可那个疼……”
李彬才说一半,谨容便将话给截下。
“好吧,我开一些草药给你,回去后用热水熬半个时辰,趁水尚温时双腿抱在里面便可以舒缓些,约莫抱个七八日就没问题了。”她下笔如飞,三两下药单己成,她对李彬点点头,示意江大夫接手,直接转身回制药室,比起养眼男子,炉里将成的药丸更加可亲。
李彬视线落在她窈窕的背影上,笑意从嘴角慢慢向上攀,真的很少见到她这样的女子,从容大度,自信沉稳,见到自己一身好容貌及富贵打扮也没有高看他几分,只将他当成一般病人,这特别的女子,他把她给记在心头了。
十日后,李彬再度出现,但这回他并非出现在济民堂,而是出现在谨容家里。
这些年何家日子好过了,何家两老仍然崇尚简约,虽雇来几个下人帮衬家事,但能亲手操持的,两夫妻仍不假手他人。
因而李彬进入何家时,见到何父在刷马,何母和做菜的大婶坐在台阶上挑豆子,大伙儿说说笑笑,分不出谁是主子谁是仆。
何家两老带着满脸疑问望向李彬,后者见状,及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
而何父、何母几时见过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上门,上上下下打量李彬,却不知该怎么说话,何母率先回过神,问清楚对方来意与女儿有关后,连忙让小厮到济民堂将谨容找回来。
谨容进到家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尴尬场景一父母亲和李彬面对面坐着,双方都有些紧张,偶尔才拾头朝对方一笑。
半响,何父才清了清喉咙,问:“不知道公子姓啥名啥,家住哪里,府上还有什么人?”
何霖是个实诚的乡下人,在田亩里辛苦耕赶了一辈子,哪里见过什么大场面,也就是儿子长进,女儿又有此番奇遇,家境才日渐改善,让他们渐渐受到村民敬重。
可他们几时遇过李彬这般的风华人物,不说那打扮,光是气度谈吐就不是平常人,这神人怎么会亲自到他们家里,劈头就是一句“今日登府,是想向贵府小姐求亲”他们,他们不懂啊。
李彬恭谨回答,“在下姓李名彬,父亲是皇帝亲信重臣,二品大员,在外地任职,家里还有母亲以及一个庶弟,眼下我在国子监读书,再不久便可分派官职。”
何母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可是官家哪。
儿子谨牮拼尽力气也才当上七品官,人家的爹可是二品大员,那么大的官儿又是皇上的亲信重臣,他们可配不上人家啊。她虽搞不懂国子监是什么,不过从李彬的口气听来应该相当了不起,这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会相中他们家女儿?
难道是因为女儿的医术远近驰名,被他给瞧上了?所以他想让女儿嫁过去当小妾?
难怪人家不托媒下聘,娶个小妾罢了,话说定,一7贸轿子抬进门便了事,哪值得费心思,想到这里,她面上冷凝。
何母对丈夫轻轻摇一下头,何父也想通了妻子的想法,就算二品大员很厉害,他家女儿可也矜贵得很,何况日子长的呢,谁晓得自己儿子不会爬到那一层。
对于女儿的婚事,他们早就盘算过,想让儿子从官品相当的同僚里头找看看有没有人品佳,性情温厚的,就算找不到,他们也不会让女儿嫁入贵户为妾,身分矮人一等不说,连出府、探望父母都不自由。
与其如此,倒不如找个平头百姓嫁了,凭女儿这手医术和制药卖药的本事,日子要过得多舒心还怕没有。
何父说道:“听起来公子应是京坐的贵人,不是咱们不识拾举,着实是两家家世不般配,我们是目不识丁的乡里匹夫,两家门风悬殊太大,谨容就算嫁过去也不易受待见,公子今日的话我们就当是玩笑,日后还请别再提起。”
何家双亲的态度出乎李彬的意料,他还以为端出家世,对方就算不奉承巴结、心急着把女儿嫁出门,至少会想尽办法攀附,没想到人家连考虑都不曾便断然柜绝。
“何伯父,何伯母还请放心,家父家母极其慈蔼,今日在下所求之辜,他们都是点过头的,李彬虽然不才,但孝顺父母这点还值得称颂,如果他们有一点勉强,李某绝不会上门。且父亲、母亲知道何姑娘曾经救在下一命,打心底拿何姑娘当救命恩人看待,日后何姑娘进门,只有疼惜,绝不会让站娘受委屈。”
“你说,谨容救你一命?”何母问。
“是的,家父家母对何姑娘的再造之恩感激至深,几经考量才做出这个决定,而伯父所言,家中父母也曾经考虑过,实话说了,家中长辈己找人探听过何姑娘,不管是她的医术品德为人,父母亲俱己明白,若非心中十成满意,李某也不敢登这个门。何姑娘是个值得人敬重疼爱的女子,李某在此发誓,若是迎何姑娘进门,定会尊重她,爱护她一生一世。”
李彬的话着实动听,几乎要说得何家两老动心,他毕竟是个贵人,来此提亲本就是自眨身分的事,遭到拒绝非但没有动怒,还用这般诚恳的态度说服他们,女儿若能够随了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何尝不是件幸运事儿?
何况女儿年纪的确有些大,虽说行医救人是好事,但终究是被耽误了。
村里十八岁的女子己经有不少人当了娘,他们说不担心是假的,若非两家家世相差这么大……不过人家也说了,家里长辈是中意谨容的,日后再生下一儿半女……只是小妾,唉,就算他们同意也不成,女儿是个心高气傲的,哪能够点头同意。
他们不是不明白若能攀上这门亲,对儿子的前途定大有好处,可他们怎肯牺牲女儿的幸福来成就儿子?重男轻女是旁人家的事儿,在他们何家,女儿和儿子一样重要。
“李公子多虑了,为人治病本是济民堂的责任,当初公子己经付过诊金,何必谈什么救命恩。”
谨容插进话,屋里三人齐齐转头望向门外,只见她走进屋里,坦然迎视李彬,不见女子的羞涩腼腴,一派泰然自若。
“何姑娘。”李彬起身向她一揖。
“容儿,你回来了。”
看见女儿,两老笑盈盈的,眼底只有女儿,完全没把那位贵人放在眼里。他们不是一般的世俗父母,他们一心想着儿女好,没想过拿儿女去攀高户,精于心计的李彬这回是算错了。“爹,娘,你们别担心,我同李公子说几句话。”她给父母一个安心笑脸。“好,你们慢慢谈。”何父凑近女儿耳边低语,“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爹娘全依你。”谨容笑容可掬,尽管早就明白爹娘在乎自己胜过一切,但听爹说出来,她还是满心甜蜜。
何父领着何母走出大厅,他们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也不担心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宅子就这么大,走来走去的全是人,若有事情,女儿叫喊一声,马上有人进门。
待父母亲出屋,谨容这才正色望向李彬,她己经在外头待上好一阵子,该听的全一字不漏都听进去了。
谨容同意李彬样貌好、家世好、斯文有礼,风流温和……是许多女子想争取的丈夫,但很可惜,不是她想要的。
她对嫁进高门大户不感兴趣,规矩是一回事,与人共事一夫又是另一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几两重,绝不找事儿来欺压自己。
何况成亲后,她仍打算继续“抛头露面”,把济民堂经营下去。
“何姑娘……”他修长的双眉隐然拢着一汪书卷气息,轻唤。
“李公子要说的话我都明白,诚如我父母所言,是何家不识拾举,往后此事还望李公子别再提及。”李彬不因谨容的绝然而死心,上前一步企图说麻
“不,何姑娘不明白,娶你不全是为了报恩,还因为……”他一顿后,续道:“还因为自己,姑娘替我疗过毒,应该清楚那毒物并非寻常,否则济民堂里两位医术不差的大夫不至于诊不出因头,由此姑娘可判知在下处境堪忧,若能得姑娘相助……”
他停话,面带几分尴尬地望向谨容。
第二章 温良公子求亲(2)
这话,比之前那套报恩论更能说动谨容,世间人皆逐利,不做没好处的事儿,一个堂堂贵公子何必纡尊降贵来求亲,以报恩为借口更可笑,非要报恩?行,送个几千两纹银请她笑纳便罢,何必一番周折。
只不过即使这番话比之前那番多上几分诚意,她依旧爱寞能助,需要她倾力相帮的病人多了,她可不能见一个嫁一个。
“我就在桃花村,如果没意外,这辈子定会在此济世行医,如杲日后公子还有需要,随时恭候大驾。”话挑明说了,她对他的困难不感兴趣,能伸援手之处她不会犹豫,但如果要帮到把自己给搭进去,她还真没这份善心。
“姑娘是嫌弃在下配不上姑娘?”
李彬以为这话会让谨容客气一番,搬个台阶让自己下来,没想到她竟然点头。
点头!她承认嫌弃他?!倏地,他脸色微变。
“李公子可曾听过,宁为平民妻,不做贵人妾?何家家世虽低,这道理却也是明白的,公子身分尊贵,而谨容有自知之明,不想蹚湿一脚浑水,只求平安度日。”
“姑娘没想过,倘若与我结下亲事,对兄长的仕途有百利而无一害,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用妹妹婚姻换来的前程,恐怕吾家兄长也会不屑,何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举家株连,与其作那神不实在的富贵梦,不如骈手胝足替自己挣得一片天地。”很好,果然是有志节的一家人,贫贱不能移,灭武不能屈,不愿攀高枝往上爬,只想凭借着己身之力飞向青天。
李彬虽暗恨着,心底却也不得不对何家产生几分敬意。
向来,他自负于自己的口才,没想到竟会被一个姑娘给说得哑口无言。
他望向她,眼底出现一抹欣赏,深吸口气,对她笑进:“不知道姑娘是这般性子便罢,如今更加清楚姑娘品性,在下怎舍得放手?”意思是“打死不放,誓言纠缠到底”就对了?
谨容傻眼,这个李彬是哪里不对劲,他是麦芽糖做的啊,一被钻上就脱离不去,她要不要下点离魂散让他丧失记忆,忘记她对他的救命恩情?
突然,她想念起那个连解穴都不肯,便转身走得绝然的简煜丰……男人,还是硬气一点、有骨气的好……
那日之后,李彬隔三差五便出现一回,出现次数多到济民堂里头的大夫,管事、大小伙计都能嗅出是怎么回事。
谨容气恼,他却不甚在意,老是跟在她后头说话,也不管她回不回应。
那日,他说己经说菔家中双亲,可迎她为正妻。
意思是她所虑之事己经不成问题。
前日,他说她进了李府,济民堂伙计可以随意进出请示。
意思是,她即便成了李府夫人,依然可以为母家操持。
他每句话都在说菔她安心,他不只在谨容身上下工夫,也经常前往何家与何家父母打交道。
李彬这般诚恳又处处妥协,人心是肉做的,何霖夫妇又是再老实不过的人,一次两次,五次十次,李彬慢慢打动了何家双亲,认下这个女婿,而济民堂上下,桃花村村民也都认定这位李公子是谨容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