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过得用双手撑住额头低头忏悔,厌恶自己的无能。
闵斯琳不明白他在忧郁些什么,如果是愧疚也就算了,如果是生气,那就是恶人先告状,她可是救了他的命。
“……喂……”她偷偷观察他的表情,可他遮掩得很成功,根本看不清楚。
“什么事?”他的心情很不好,别来惹他。
“你在哭吗?”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硬是往他痛处踩。皇甫渊的脸立刻胀红,口气倏然转凶。
“谁哭了?”他会承认才有鬼。“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哭?什么时候?”
好凶的口气,她明明就看见他掉泪,当时她的心还为此纠结了好几下,现在又死不承认。
“呿!”男子汉大丈夫,哭就哭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丢脸一点,又不会死人。
“说到这个……”皇甫渊专注地瞅着她,瞅得她心惊胆跳。
“干、干嘛?”这种意味深长的眼神该不会是要……
“我好像听到某个人提起有关爱不爱的字眼,你说呢?”
他果然就是要说这件事,这个死没良心的。
“有吗?”她故意装傻。“你听谁说过?”
她真的很会装,也很会演戏,骗一次可以,骗两次算她行,骗第三次就太过分了。
“在你昏倒之前,你明明就——”
“铜镜呢?”
他正要扯下她的假面具,她就先来个调虎离山之计,还当真拐到他。
“铜镜?”他像个傻瓜般复诵,脑筋一时还转不过来。
“玉娘留下来的铜镜呀!”她挣扎着要起身找铜镜。“咱们还要把它交给唐将军——”
“放心,没弄丢,我把它收起来了。”他按住她的手,不许她乱动。
“太好了。”她松一口气。“那是咱们回家的依据,丢不得。”虽然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能够带他们回到明朝,但总是一线希望。
“你打听过了吗?”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皇甫渊怀疑她到底还算不算是个病人,精神竟然比他还好。
“打听过什么?”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噜噜地灌下。
“唐将军有没有在这个军营里面?”
皇甫渊原本喝水的动作,因她这句话而停顿了一下,接着仰头一口气把水喝完。
“咕噜噜……”
“到底有没有?”闵斯琳追问。
“没有。”他把杯子放下,认真地看着她。“唐将军不在这个军营里头,跟随霍将军到西域打仗去了。”
这就是他不想开口的原因,不愿看见她眼中的失望。
“是吗?”闵斯琳眼里的落寞清晰可见,只差没掉泪。
“你很失望吗?”他问她。
“说不失望是骗人的。”她不想说谎。“本来我以为整件事情可以就此结束,没想到还有变数。”她受够了命运的捉弄,只想所有事情回归正轨。
“可不晓得怎么搞的,我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想说谎,这就是他此刻的感觉。
“为什么?”最希望回去的人不正是他吗?这会儿又改变主意。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知道。”他笑着回道。“我只是突然觉得,和你一起留在这里,好像也挺不错的,不一定要回去。”
如同闵斯琳面临死亡之前的表白,皇甫渊这看似无心的说法,其中隐含了很大意义,他诚挚希望她能听懂。
“啊?”闵斯琳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有点懂又不太懂,胡乱猜测他的想法。
皇甫渊静静地等待她的答案,也没想到自己能够如此畅快地说出来。他喜欢她——不,正确的说法是爱上她。他并不希望爱上她,但事情既然发生,他也无能为力,只能顺从自己的心意,跟随自己的感觉,并希望他的付出能得到回报。
“你的想法呢?”他等不及看她点头,或听她说一声好。
“我……”她很想点头,但又怕他是在捉弄她,到时就糗了。
“嗯?”拜托给他明确的答案,不要再捉迷藏。
“我……我才不想待在这鬼地方呢!”
她的回答令他失望。
“这里的东西都好难吃,我怀念炒豆儿胡同卖的豆腐脑,好想马上回去吃个够!”
结果又演变成鸡同鸭讲,皇甫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的那家豆腐店,是不是一位姓程的大娘开的?”好笑的是,他竟然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真是疯了。
“你也知道那家豆腐店?”她惊讶地看着皇甫渊,只见他点点头。
“我特别喜欢吃她做的咸汤圆,有嚼劲,料又多,一碗汤圆才卖五文,真的是很经济实惠。”
“我也很爱吃程大娘做的咸汤圆,真的好好吃。”闵斯琳没想到他们不但喜欢的口味一样,连喜爱的店也一样。
“是啊!”经她这么一说,肚子都饿了。“我还喜欢正觉寺胡同卖的——”
“素肉烧饼!”闵斯琳代替他把话说出来,皇甫渊满脸笑意。
“就是素肉烧饼。”内行人才知道的口味。
“没想到咱们有这么多的共通点。”她好高兴,找到知音了。
“的确。”他周遭的朋友都不时兴钻小胡同,只爱吃大鱼大肉,她真的可算是他唯一的知音。
“我还——哎哟!”她太兴奋,动到伤口,痛得频抽气。
“不要动。”他皱眉,不该跟她扯那些的。“你不要太兴奋。”跟她表白她没反应,说到吃就精力充沛,完全不给他面子。
“遵命。”
只不过接下来她就很给他面子,她甚至拉下脸,问他能不能躺在她身边陪她?
他既惊讶,又十分高兴的同意了。
闵斯琳靠在他胸膛,聆听他平稳的心跳,顿时觉得好有安全感。
我突然觉得,和你一起留在这里,好像也挺不错的,不一定要回去。
她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那时她无法点头,现在倒可以大声对自己承认,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
“喂,皇甫渊。”
她又这样叫他,他照样一脸无奈。
“你又想到什么了?”别又是吃的。
“我想到……”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庆幸是和你一起来到汉朝。”他强悍、体贴,某些方面却又身段柔软,是最能够和她契合的人。
“我也是,琳儿。”这也是他想对她说的话。“我也一样庆幸,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她机灵、坚强、勇敢。换做别的女人,不可能表现得比她更出色,也不可能挑动他的心。
“所以,我们都是最好的。”她说。
“也最适合彼此。”他绝对同意。
接下来,他在她的额头印上亲亲一吻,哄她快点睡觉。她靠在他的胸口幸福地微笑,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第5章(1)
虽说闵斯琳的伤势并不严重,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还是在居延置多留了一些日子,一方面军营里面有军医,可以随时为她换药做治疗。二来闵斯琳受伤,也不适合长途旅行,留下来休养似乎是最好的方法,于是两人便暂时寄住在军营,接受他们的照顾。
而居延置,说它是一座军营,其实并不恰当。位于通往西域要道的居延置,其实是一座大型驿站,只不过因为它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为防止匈奴越界偷袭,将之建成碉堡的形式,并派遣驻军长年驻守。
碉堡的周围,并且有许多从各地来此开垦的移民,聚集成一个大型的村落,为荒凉的边塞增添不少风光。
“哇,有好多妇女和小孩。”连续在榻上躺了好几天,闵斯琳实在是憋不住了,趁着皇甫渊不在的时候,偷偷溜下床走动,无意中逛到村落,立刻就被在路边玩耍的孩童吸引。
她猜想这些孩童应该都是跟随父母过来的,有些孩童说不定还是在这地方出生的。
时而飘出窗外的炊烟,和在路边玩耍的孩童,反映出平和的景象。谁也无法想象,这看似安静的村庄,竟然是位在随时会被敌人攻陷的边塞要道上。
突然间滚到她脚下的鞠球,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蹲下来捡拾鞠球,因为用力拉扯到了伤口,痛得倒抽一口气。
孩童们缩在一边,不敢过来拿球,一双双大眼无辜地看着她,就是不敢开口同她要球。
“这是你们的球吗?”她主动走过去,想把球还给孩童,他们反倒跑开,害她好尴尬。
她就这么拿着球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想还球又找不到主人,本想把球放在地上回军营算了,这时有一个妇人从一间屋子探头,她身边的孩童指着闵斯琳不知道对妇人说了些什么,妇人朝着闵斯琳走过来,让闵斯琳非常紧张。
“谢谢姑娘帮小儿捡球。”妇人没有恶意,对闵斯琳非常和善,她方才放下心。
“您太客气了。”闵斯琳把球交给妇人,对着她笑一笑。
“姑娘,您应该不是当地的居民吧?”妇人好眼力,一眼就看出闵斯琳来自他处。
“我不是本地人。”闵斯琳惊讶地看着妇人。“我是因为受伤,暂时寄住在军营,过几天等伤口痊愈,就会离开此地。”
“其实我们也不是本地人,只是因为开垦来到此地,大家都是打从中原来的。”朝廷因为想巩固疆界,号召一些家无恒产的民众,携家带眷来此垦荒,这个村落就是如此形成的。
“我知道。”她大约了解过军营附近的情势,当然也知道这个村落住着的都是一些垦户。
“我们今日刚好有个聚会,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喝茶聊天?”妇人热情邀约,让闵斯琳大感意外。
“聚会?”
“都是村子里面的女人。”妇人解释。“我们这些垦区的妇女,每个月都会固定聚集联络感情,今天刚好轮到我作东,不晓得您愿不愿意赏光?”
妇人的口气极为诚恳,让闵斯琳觉得不点头好像说不过去,但是她又从来没有参加过女人家的聚会,因此而显得紧张。
“呃,我……”过去她总是忙着四处寻找宝物,没空也无心参加一些千金小姐的聚会,反正她们也不会找她。
“我……”她既想参加又害怕,万一她们谈的都是一些她不懂的话题,或是根本不喜欢她那该怎么办?不就显得很尴尬?
“走吧,我们一起进屋去。”妇人看出闵斯琳心里其实很想参加聚会,只是嘴巴不晓得怎么回事一直说不出口,干脆替她决定。
闵斯琳半推半就地跟在妇人的身后进到小屋,小小的屋子里面早已人满为患,大家都忙着嚼舌根,谈家里事。
妇人简单地跟大家介绍了一下闵斯琳以后,便到厨房去弄点心。其他人忙着帮她倒茶端点心,问她的茶要不要多加一点花椒?她连忙摇摇手说不需要,一边还额冒冷汗,怕极了花椒茶。
从没参加过女性聚会的闵斯琳,由起初的不习惯,到后面的仔细聆听,越听越有趣。
虽然这些妇女谈的不外乎是自己的丈夫和小孩,或是别人家的闲话,乍听之下没有什么特别,但由于闵斯琳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因此特别觉得新鲜有趣。
妇人东家长,西家短,净谈些琐事。
闵斯琳静静在一旁看着妇人你一言、我一句,心想她们看起来都没几岁,却已嫁做人妇,还生了小孩,汉朝人真的很早婚。但闵斯琳忘了一点,其实明朝人也早婚,是她太特立独行,她爹又太不负责任,才能放任她自由掌控婚姻大事。
妇人七嘴八舌,忽地把话转到闵斯琳身上。
“姑娘,你成亲了吗?”
害她差点被芝麻饼噎到,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勉强咽下去。
“还——成亲了。”她直觉地想说还没成亲,但后来一想到她和皇甫渊在这里是扮演夫妻,又马上点头,省得他难做人。
“我想也是。”大伙儿打量闵斯琳,心想她真是个美人,能娶到她的人真有福气。
“你有孩子吗?”
“孩子多大了?”
“有几个孩子?”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她都快招架不住。
“我还没有生小孩。”她和皇甫渊根本没上床,哪来的小孩?她们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吧!
“还没生呀!”大伙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猜测她的身体是不是哪个地方出毛病,至今还生不了孩子。
这些女人……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更尖锐的问题随之而来,闵斯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妇人的邀约?简直是自找麻烦!
“他,呃……”该怎么说?“他是做古玩买卖的。”
“古玩买卖?”这是做啥的?她们听都没听过。
看着满屋子女人一张张痴呆的脸孔,闵斯琳才惊觉她说错话了,汉朝尚未有古玩铺。
“就是到处找一些前人留下的东西,转手卖给需要这些东西的人,这就叫古玩买卖。”她尽可能挑些容易懂的话讲,未料竟引来更大的疑问。
“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会想要买死人用过的东西,想起来心里就发毛。”
闵斯琳明明说“前人”,这些妇人硬是扯到死人上头,着实教人莞尔。
她表面上笑笑,心里其实恨不得一头撞死,现在她是真的很后悔来参加这个劳什子聚会。
“你一定很寂寞吧?”丈夫不在身边。
“咦?”她们在说什么……
“你丈夫外出做买卖的时候,你一个人独守空闺,日子一定很难熬。”可怜。
“不,我也去做买卖。”她的个性才不可能乖乖待在家里,一定是到处乱跑的啦!
“跟你丈夫一起去?”大伙儿皆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不,我自己去……”她越解释越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的,她惨了……
“自己去?!”
她果真很惨,因为接下来大家都在等待她下一个答案,她只得汗流浃背地解释。
“因为我也喜欢古玩,只要有什么上等的古玩出现,我就会马上赶过去,这个时候就没办法和我丈夫一起出门了……”闵斯琳真想哭,为什么她得向这些妇人解释这么多不可?都怪她好奇的个性……
“你一个人独自出门,你丈夫都不会说话吗?”大伙儿的惊讶没停过,疑问也没停过,卯起来问个不停。
“他管不到我。”闵斯琳很自然地回道,大伙儿更惊讶了。
“怎么这么好!”大伙儿除了惊讶以外,还有更多不平。“我丈夫都把我管得死死的,动不动就拳打脚踢!”
“这怎么可以!”闵斯琳坚决反对暴力。“其实女人的辛苦不下于男人,要操劳家务,还要养儿育女。而且有的事情男人不见得比女人做得好,像我的古玩买卖,就做得比皇甫渊——比我丈夫还要好,谁说咱们女人一定要认输?”
闵斯琳此话一出,所有的妇女皆哗然。在这个女性地位只比畜牲高一点的汉代社会,闵斯琳这种想法无疑是给她们一记当头棒喝。
“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
“可是、可是我丈夫成天威胁着要休妻……”
“别理他,男人就是嘴贱,实际上不靠女人便活不下去,你叫他们自个儿煮饭洗衣看看,包准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