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地上有枝断掉的箭莫不交头接耳了起来,就连张氏都觉得古怪,但可不能就这样教她转移了话题。
“这儿离靶场近,许是有人脱靶射来的,倒是你——”
“小姑子说的是什么话,靶场在这院落后头,是要如何脱靶射到这儿来?”而后赶到的杜氏神色凛然,走近都蝶引低声问:“都丫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乌大人似乎遭到暗算,所以一路追到这儿,以为有人躲在屋里,与我碰了面之后,这箭从他身后的方向射来,幸得他手脚矫健才没伤着,方才他又追了出去。”都蝶引话里虚实掺半,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是说谎。
张氏再荒唐也不可能买凶,那箭分明是针对乌玄度而来。
杜氏闻言,随即召来丫鬟通知张恒,要立刻彻查此事,毕竟今儿个是老太君寿宴,绝不允闹出任何事来。
不一会,张恒来到小院落外,杜氏赶忙将都蝶引所说一事道出。
张恒听完,浓眉攒紧着,正要女眷们暂时进屋里避着时,突见儿子飞步奔来,高声喊着:“爹,不好了,马儿发狂了。”
“你说什么?!”
“爹,方才正要比试骑射,刚把马牵来,却突然有两匹马像是发疯般地疾奔踢踏,无人敢靠近,靶场那儿现在都乱成一团了。”
张恒听完,急着要回靶场,却见有人不断地朝这头跑来,后头果真有马匹追着,那模样确实透着古怪。
“套绳!快,赶紧拿套绳还有剑!”
就在张恒喊叫时,马儿已近在十几尺外,一干女眷吓得全都躲进房里,而本在屋内的都蝶引却不知被谁给推得踉跄,跌扑在门外。
她回头,门板已经阖上,欲起身时,就听见——
“快闪开,快!”
她心头一颤,一抬眼,只见马儿冲进小院落里,张恒试着要挡,然而他手上什么都没有,马又像是发狂一般,哪怕面前有人,足蹄依旧不停,眼见要踹上张恒,还是他儿子眼明手快地将他拉开。
可这一拉开,马就直捣黄龙,朝都蝶引而去。
她瞠圆了眼,压根没法子移动步子,眼见马儿抬起的前脚要往她身上踩下,一道身影却突地疾冲到她面前,抱住了她往旁滚了几圈。
待止住了滚势,都蝶引头昏眼花地张眼,见是乌玄度紧抱住自己,他身上一股腥臭腐烂气息催得她欲呕,想也没想地将他推开。
本在观察马儿的乌玄度突地一震,黑暗无光的眸直睇着她,体内血液彷似逆冲了上来。
推他?她竟推开他?!
“玄度,小心!”闻讯赶来的斐澈拔声喊着。
“你这辈子休想逃离我。”乌玄度在她耳边咬牙低喃着,随即起身,翻身跃落在马背上,用肘臂架在马颈上,一使劲便听喀哧一声,发狂的马随即软倒在地。
不过眨眼功夫,便让失控的马倒下,让众人惊诧不已。
一会人全都围了过来,至于乌玄度对张恒说什么,都蝶引压根没听分明,她的耳朵里只不断地回荡他霸道的宣言。
不……她绝不跟这人扯上关系!
她不是厌恶,而是打从内心的恐惧,不只是因为他快要入魔,更因为他决意得到她的强硬。
老太君的寿宴准时开席,几名在场的女眷回到了席上,绝口不提方才发生的事,乃是因为张恒下了封口令,气得张氏不满却又不得张扬,明明这事就已经办得妥妥的了,偏又不准旁人说出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见都蝶引和张氏母女一道回来,刘氏瞧她脸色惨白,便挽着她低声问着。
方才她一时不察教人给调开,一回头都蝶引人就不见了,连上哪都不晓得。
“表嫂,我没事。”她摇了摇头,示意刘氏别再多问。
今儿个实在是发生太多事,家宅内丑和官场争斗全都混在一块,可最让她忧心的是那个男人,他那双幽深的眸像是要将她吞噬,彷佛她再也逃不开。
至于男客那头,几个在靶场的官员全都聚在小院落的厅里,由张恒和其子一一询问,厘清始末。
“所以,你是逮着了射箭的人?”书房一隅,斐澈压低声地问。
“嗯。”乌玄度意兴阑珊地应了声。
“可问清楚底细了?”
“不急,待张大人那儿问明白了再一并谈。”乌玄度不耐地起身,见斐澈又跟上,回头,眸色冷沉像把利刃,划开两人的距离,无心再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他烦,非常烦躁,他需要一点时间压抑自己。
“你到底是怎么着?事不正在查了,还这般心浮气躁?”斐澈撇了撇唇,不再向前,他很清楚当乌玄度这般看人时,代表他的耐性告罄。
乌玄度没回应,看向外头泼墨般的天色,暗沉得不见星月,一望无际的天空荡荡的,一如他被伤透的心。
她推开他……她说,她心有所属……
终于找到她了,可事实却是如此不堪,他的执着变得可笑,只剩他一厢情愿地追求着,而她早已将他割舍。
这千年来,确定了自己拥有不断重生的命运,为了累积更强大的力量,他吞食魑魅魍魉。他是如此地坚定,哪怕体内妖气企图模糊他的心志,不断的重生混乱了他的记忆,他却无一刻将她遗忘,一心寻找。
如今,她却不要他了。
他笑了,抹在唇角的满是自虐的血腥味。
折磨,自找罪受。
这份折磨到底要如何解脱?这千年来他一直找不到尽头,找不到是苦,找得到更苦,她的舍弃,将他全盘否定了。
但是,要他放手?
办不到。
她的要与不要之间,无关他的折不折磨,既然一样是苦一样是痛,那就陪他一起痛一起苦,囚着她禁着她,一起沉沦吧。
“玄度?”斐澈低声唤着。
如果他够聪明,这当头就该离乌玄度远一点,可是他眸底的悲伤让他无法丢下他不管。他识得的乌玄度是冰冷无温的,彷佛天大的事他都不为所动,再苦再难他的眼总是透露着永不摧折的坚毅,可如今他像是迷惘了。
乌玄度置若罔闻,任凭思念如刃,一片片地剐下他的心。
斐澈见状也不敢再扰他,抬眼望着另一头,张恒正在质问着府里的下人,借此抽丝剥茧地查事,府里的下人来来去去,过了好半晌,终于告了段落。
张恒启声道:“乌提督。”
斐澈赶紧拍拍乌玄度的肩。乌玄度顶着生人勿近的面瘫脸望去,徐步朝张恒走去。“张大人,已有结果?”
“我问过府里的下人和马厩的小厮,已抓出了可疑之人。”张恒说着,指着跪在面前的年轻男子。“他招认了,这个男人叫李二,是城里的地痞,说是有个人给了他一包药,让他混进府里,掺在马的饲料里。”
乌玄度态度有些漫不经心,淡扫着尚留在厅里的几个官员,里头泰半的人他都不识得,但斐澈帮他介绍过,所以一个个的底细,他大略是清楚的。
“张大人,今日要骑射助兴是原本就准备的吗?”
“嗯,一般武官人家开席之前的余兴节目大略都是如此。”武官人家要不舞刀弄剑,难不成要他们提笔作诗,附庸风雅?
乌玄度轻应了声,便问着李二。“我问你,你将毒撒在哪里?”
“回大人的话,小的就撒在饲料盆里。”
“那时饲料盆里装了什么?”
这话一问出口,几个人不禁你看我,我看你,不懂他为何问得如此巨细靡遗,况且盆里装了什么重要吗?
“……牧草。”李二顿了下才道。
“你的药是粉还是汤?”乌玄度面无表情地问着,彷似问得没劲却又不得不问。
“乌大人也真是有趣,方才不是说了有人给他一包药?”潘维好笑道。
乌玄度踩也不睬他,径自等着李二回答。
几乎是不假思索,李二道:“是粉,白色的粉。”
“张大人,烦请你派人去马厩瞧瞧饲料盆里装了什么,顺便让人验验毒,瞧那饲料盆是否有毒。”乌玄度一脸乏味地道。
然,他话一出口,李二的神情随即一变,潘维接着道:“乌大人,咱们现在该追查的应该是到底哪个男人将药给了李二,而对方又是什么居心吧。”
“张大人意下如何?”乌玄度径自问着。
站在张恒身旁的斐有隆轻点着头,张恒便手一摆,身边的随侍立刻领命而去。
“好端端的,结果却出了这事。”潘维瞧着那人离去的身影叨念了几句,又道:“张大人,要不咱们先到席上吃点东西,否则这当头大伙都饿了。”
“今儿个扣住你等几个人,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但为了查个水落石出,也只能请诸位海涵了。”
张恒拱手作揖,现场几个官员一一回应,认同他的说法,毕竟今日在张府闹出了事,不查清楚,他们一个个都有嫌疑,往后要是见面了,谁的心底没有疙瘩?
潘维见状,只能悻悻然地退到一旁,闲散地打量小院落的厅房,就见乌玄度对着斐澈咬了耳朵,斐澈随即快步往外而去。
第六章 牵一发动全身(2)
不一会,张恒派去的随从回来了。
“回大人的话,饲料盆里并没验出毒,其他马儿也无异状,只有一盆饲料里牧草多了些,许是外头那匹马儿的饲料。”
张恒闻言,和身旁的斐有隆交换了个眼神。
“我问你,马厩在何处?”张恒沉声问着,只因他已听出端倪。
莫怪皇上会让乌玄度接掌神机营还自立刑司,全因他心细如发,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
“就、就在靶场西边啊。”李二本是吞吞吐吐,然一瞧见潘维的眼色便立即大声喊道:
“大人,是那个男人要我这么做的,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情,大人要查案得去找那个男人啊!”
乌玄度蹲下身,不耐地抓住他一根指头。“听好了,我不问第二次,直接告诉我,在场者是否有你的同伙?”
“大人,哪里有什么同伙,我根本……啊!”
一声惨烈的哀嚎声后是声响亮的骨断声,教在场所有人都神色一怔,没想到他竟当场刑求。
乌玄度压根没打算放过,抓了另一根手指,毫不客气地当场折断,接着是第三根手指——
“是潘大人、潘大人……”李二气若游丝地喊着。
被点名的潘维立刻低斥道:“你不要含血喷人,这事根本与我无关!你……不会是与谁同伙,故意栽赃我的吧!”
“不要再折了……真的是潘大人……”李二满脸苍白,冷汗密布。
“你!”
正巧,斐澈已从外头走来,后头两个小厮架了个手脚被捆绑住的男人。
“玄度,是这人吧?”斐澈一进厅便问着。
乌玄度起身望去。“是。”他像拎小鸡般地将人给拽进厅里,抽掉了那人嘴巴里的布,便问:“谁让你对我行凶?”
“行凶?”张恒吸了口气,怒声问:“莫非就是他朝你射箭的?”
“嗯,他让我给逮着了,捆在园子里。”乌玄度轻描淡写带过,只因教他觉得凶险的是当他回到小院落时,瞧见了差点死在马下的都蝶引。“之前我就逼问过了,他也言明了是潘大人所为……张大人,今日赴宴的潘姓大人有几个呢?”
话落,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潘维。
“……不是,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一个小小的兵马司岂可能会以下犯上?大人,我是被栽赃的,有人故意栽赃我的。”潘维不住地干笑着,一双眼不安分地寻找逃脱之处,可偏偏门边窗口都站了人,一屋子的武官,他哪打得过?
“来人,将潘维给我押下去!”张恒怒不可遏地吼道:“将他送进刑部,我要知道他如何胆敢对付我张家!”
几个随从上前要押人,却见乌玄度懒懒摆了摆手。“张大人,这事恐怕是因我而起,这事我得先跟你告罪。”
“怎说?”
“这事很明显是冲着我来,但也许有人盘算得好,打算一箭数雕。”说着,乌玄度指向外头倒地的马,问着潘维,“潘大人,只要你能告诉我,是谁给你烈火驹带进张府,那么……我就不逼供了。”
潘维脸色变了变,没料到他竟一眼就认出烈火驹。
“烈火驹?这……”张恒定睛仔细一瞧,就着廊檐下的灯火,瞧见了那马耳边的红,心头不禁一颤。
斐有隆不由低声对张恒道:“有人要暗算玄度,顺便清算舅子,只要这事一闹开,一旦查出烈火驹出现在这儿,舅子就百口莫辩了。”
他们自然清楚烈火驹是外族上贡的马,是皇上养在五千下营的,皇上压根没赏赐过谁,谁手上有烈火驹,便是犯了欺君之罪,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只能说背后策谋之人歹毒可恨。
张恒听完,一把揪住了潘维。“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张大人,你不能光听乌大人片面之词就认定是我,你瞧,这两人分明都是被刑求后认罪的,天晓得是不是乌大人自谋自策的?!”潘维认定了没有证据,谁都办不了他。
“打你今儿个来,我就觉得古怪,今日家母寿宴,只请自家人,你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就够叫人起疑的了。”
“大人此言差矣,今儿个老太君寿宴是乌经历之妻要内子前来,而内子心想大伙都是成双成对,故才邀请我同行,若大人认为我有问题,那么邀请之人岂不是得好生查查?”
“你!”别说张恒,就连斐有隆也快冒火了。
他没想到竟是大女儿邀请潘家夫妇前来,竟惹出这事端,要真要细查的话,就连大女儿夫妇也会受到牵连!
潘维见两位的神色各异,心底更安稳了。
就说了,这着棋是使得天衣无缝,真要查他,那就拖几个一道下水,不信他们毫不在意。
乌玄度无声哼笑着,走到两人面前,拉开了张恒的手。“两位大人,把他交给我吧,明日早朝前,我会让他说出实话。”
“乌大人,要真查下去,说不准你大哥也脱不了关系,你真要查?”
“查,为何不查?”乌玄度面无表情地道:“难道你不知道我查神机营时,就连族人都没放过?”
对他而言,乌家不是他的家,乌家人更不是他的家人,他有什么不能放胆查?
潘维傻眼地瞅着他,忙道:“乌大人,我可不隶属神机营,你无权审理!”
“怎会?我正在查五千下营烈火驹短少一案,现在你手上有一匹烈火驹,你是关键人物,我为何不能审理?”
“等等、等等。”见乌玄度毫不念手足情真要查,斐有隆赶忙出声,将他拉到厅外。
“玄度,这事得要从长计议,一个不经心连你大哥都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