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抱起我,一面拍一面摇,像爸爸做的那样。他问清楚原因后,从相簿里面找出一张妈妈怀孕的照片,告诉我,『亮亮就在妈妈的肚子里』。」
「第二天,我带了妈妈的照片,照二哥说的报告,我说我没有见过我的妈妈,因为她来不及抱我就被心急的大天使接到天堂,但我知道她很爱我,因为她每天都会摸摸圆圆的大肚子,提醒哥哥姐姐,「将来啊,我们要一起陪亮亮长大哦,要照顾她、疼爱她,让她长成健康可爱的小公主。」她也常常小声地对我说话,要我乖乖、要我人见人爱、要我当个好女孩……」
「下台后,我看见老师眼底闪着泪水,她告诉我,『亮亮,你报告得很好哦,老师相信,你的妈妈一定很爱你』。」
「对,妈妈很爱你,再没有人比她更爱你了。」
那是因为妈妈不知道生下她会夺去自己的性命,如果知道的话,或许妈妈就会恨她了……
亮亮低下头,胸口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又痛了,那是她的罪恶感。她很清楚,若不是她,哥哥姐姐和爸爸会有一个完整美好的家庭,是她剥夺了他们的幸福。
「大哥,我会死吗?如果我生小孩的话,会不会也像妈妈那样死去?」
綮然揉揉她的头发,把她拥进怀里。「不会,我们家亮亮会长命百岁,会健康长大,变成男人眼里最闪耀的一颗星。」
「这样啊,那我们家大哥、二哥和姐姐也要长命百岁,好不好?」
「好,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称不上承诺的一句话,却奇异地安抚了她的心,十八岁的她,已经失去太多亲人,她再也不要失去了。
「那大哥不可以再熬夜了。」她坐直身子,郑重的拉起他的手说。
「为什么?」
「因为那样才会长寿。书上说的。」
「好吧,照你的话做,大哥想要长寿。」他同她打勾勾。
「你要多花点时间唱歌弹琴、作词作曲,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快乐的人才会健康。」
綮然挑起眉,有些讶异。亮亮竟知道他喜欢唱歌弹琴?真是的,他还以为小公主以自我为中心,不理会其他人的事呢。「好,大哥会做让自己快乐的事。」
她满意点头。「大哥……」
「怎样?」
「我想听妈妈的事。」
「好,我来讲。妈妈很会说故事,她讲到仙女的时候,就像会看到真正的仙女在面前跳舞……」綮然拍着她、摇着她,摇得她昏昏欲睡。
她靠在他怀里、听着妈妈的故事,慢慢睡去了。
这天,没有人去吵她,他们让她从早上睡到晚上,睡白了眼眶下方的黑圈圈。
熟睡的她不知道,自己的房门几度被开开关关,亦骅每次进来,看着她蜷缩的小小身子,脸上就会充满罪恶感;她不知道,他坐在床缘,轻轻地抚摸她手臂上的雪白纱布,心思乱成一团;她更不知道,他在耳边对她轻声说:「对不起,我必须把你推开。」
亮亮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清醒,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下楼找东西吃,在经过书房时,她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
她从没关紧的门缝往里面望进去,看见大哥坐在爸爸的办公椅里,一面看着文件、一面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二十五岁的他,背负着五十五岁的责任,沉重的压力压垮了他的青春。
亮亮咬住下唇,才发现早上留下的伤口仍然疼痛。
爸爸离开了,在每个人心上都划下一道难以痊愈的伤口,但即便如此,庞大的企业仍然需要有人承担……
这个晚上,她迅速长大。
拆掉手上的绷带,亮亮从姐姐的衣柜里翻出套装窄裙,十公分的高跟鞋让她看起来不至于太矮。她把头发往上梳成髻,还在脸上化了浓妆。
她是十八岁,但不可以是十八岁。
十点钟,她让司机送自己到公司,她知道今天有一场会议要开,这场会议将宣布谁当董事长、谁接下爸爸的位置,她必须在场。
拎起名牌包包,她嫌恶地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
「沐小姐。」
爸爸的秘书在走廊遇见她,恭敬地朝她点头,总公司里的干部上上下下都认识她,知道她是前董事长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她看见秘书手里影印成叠的资料,抽过一份,一面看、一面问:「他们在哪里开会?」
「在大会议室。」
「带路吧。」
她不习惯穿高跟鞋,但她无从选择;她不喜欢脸上有粉,但她必须适应。因为她是爸爸的女儿,责无旁贷。
会议室的门打开,里面的经理级人物看见她时,一个个嘴巴张大,像是吞了颗大鸡蛋。
「这种场合,她出现做什么?」
「董事长不在了,她还要来乱?」
「就是被宠坏了,才这么骄纵……」
对她,所有的评语都是负面的,她知道,一直都知道,但再在意,她都不会轻易表现出来,两方对阵,她怎能让对手看出不安?
「亮亮。」大哥起身,朝她走来。「有事吗?」
她刻意板起脸孔,冷淡问道:「为什么开会没叫我?」
「叫你?亮亮,你想做什么?」
「爸爸不在了,我理所当然要接任董事长,不是吗?」
景丽的股票没有上市,这几十年一直是靠稳扎稳打的方式慢慢扩张,从没对外募资,因此,除了沐家孩子,谁都没有景丽的股份,在这种情况下,除非主动将公司交由专业经理人打理,否则没有董事会改选的问题。
「亮亮。」亦骅起身,拉住她的手,想把她带到会议室外面。
她推开他的手,面对綮然,扬眉问:「难道大哥认为我没有资格接下爸爸的工作?」
「亮亮,你在说什么?」堇韵急了,走到她身边,拉拉她的手肘。
然而綮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轻轻对堇韵摇了头,阻止她下一步举动。
亮亮看也不看三个兄姐,直接走到会议室主位,悄悄地深吸一口气,而后抬头挺胸,对着父亲的部属们说话。
「从今天开始,我将成为景丽的董事长,顾綮然先生、钟亦骅先生以及杜堇韵小姐,仍维持原来职位不更动。对于景丽的业务,我虽不是全然懵懂无知,但仍然需要各位的鼎力相助,如果各位对由我来接任董事长这件事有任何异议,请现在提出。」
「当然,如果各位不愿意和我共事,想递出辞呈,我不会阻止,也会尽力配合各位,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辞呈。但我建议各位,先观察我三个月,如果还是不满意我的领导模式,或者不相信我能将景丽带上正轨,再考虑跳槽吧。」
她的目光向周遭扫过一圈,也许是气势迫人,也或许是她的说词说服了众人,所以就算大家脸上多少有些愤懑,也没人开口表示意见。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很好,希望未来合作愉快,但我丑话说在前面,就算我是饭店业的初生之犊,却也清楚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要拿一百分就不能怠惰。你们不必在我面前刻意表现,请把力气留到外面对付你们的业务和客人,因为我不评估表面功夫,只看业绩报表……」
「等等。」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出声。
「什么事?江经理。」
「我想请沐董事长告诉我们,你打算怎么带领景丽未来发展?」
她笑了笑,接下对方丢过来的刁难。「我当然会告诉你们,但不是现在,下星期四上午十点钟,请各位再次集合开会。」说完,她转头望向其他人。「还有别的事吗?」
她冷冷地环视那群未来的属下们,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再有意见。
她点头。「很好,希望往后各位有任何的困扰都能像江经理一样当面提出,散会。」语毕她扬起嘴角,对每个人微笑。
她知道,走出这扇门后,将会有许多对自已的恶意言论和鄙夷眼神四处散播;她清楚,所有人都会为大哥、二哥和姐姐打抱不平的,严苛批评她这个空降军,但是……没关系的,她会努力让自己不去介意。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她拿起包包,准备回到董事长办公室。
「亮亮。」大哥的声音响起。
她敛起笑意,武装自已,转身面对他。「顾经理,有事吗?」刻意秉公询问。
父亲的遗嘱交代,养子女于养父母过世后,除了各自继承的遗产外,亦恢复原来自己的本姓,这般安排不是不愿他们姓沐,再为一家人,而是……或许有他更用心良苦的考量。
綮然好看的眉头皱起。「你确定要接下董事长的位置?」
她很清楚大哥在担心什么,但公司毕竟是爸爸的,如果真的需要承担,她不能退缩。
「再确定不过了。」回答得不容置喙。
「你不念大学、不交朋友了吗?你要把自己的青春投资在这栋大楼里?」他舍不锝她过这样的生活,她才十八岁而已,正是青春妙龄。
闻言她眼眶微热,心里一阵感动,但她深吸气,不允许自己接受同情,不准自己软弱,决定了的事,就不可以动摇。
亮亮再次武装起自己,「我是爸的女儿,不只青春,就算投资上一生也是理所当然。」说完,她转身离开会议室。
就这样敲定了,不管辛不辛苦,那都是她欠哥哥姐姐的,她已夺走了他们的母亲,现在,就让她来守护他们。
进到来过无数次的办公室,亮亮看着爸爸的座椅,心里沉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知道坐上这个位置很累人,但一想起大哥眉心的皱摺,想起他揉着太阳穴的手指……她凭什么畏缩?
大哥为沐家、为她和爸爸做得已经够多了,她得替他松绑,绘他时间、空间,让他为自己而活。
她迈着沉重脚步来到办公椅旁,稳稳地坐下,可是才坐下她便开始觉得肩颈酸痛——她咬住下唇,心里告诉自己:不怕,不能害怕!
下一秒,未经通知。门被用力撞开。
进来的是钟亦骅。
他笔直走到她面前,双手压住桌面,冷酷的表情让她全身冰冷。
但她在笑,咧开嘴巴笑得灿烂,笑得仿佛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的意外。「有事吗?二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你们为自己而活……可这话她不能说出口,一说破,保护欲旺盛的哥哥姐姐哪会由着她任性,肯定会把她赶回校园里,继续做她无忧的小公主。
要她眼睁睁看着兄姐们拼了命煎熬,自己却置身事外?抱歉,她办不到。
「我不过是要保住自己的东西。」她故意笑道,俏脸变得矫情做作。
「保住?我不懂。从小到大,谁跟你抢过任何东西?什么东西不是你要就是你的?堇韵的娃娃、我的笔记本、大哥的毛衣……你说,哪一样东西是你要,却没有到手的?」
「景丽是价值几十亿的大企业,不是娃娃、笔记本或外套。」
「你介意爸爸给我们的股份吗?我马上把它登记到你的名下。」
「爸给你们的,我为什么要拿?」她淡淡一哂,逼迫自己不去看他。
她的心已经碎了,碎在那个清晨、那个吞下避孕药的瞬间,现在装在胸口的这个,已不是她的心,而是一块再不懂得疼痛、酸涩的坚硬钢铁。
「你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让公司员工的信心瓦解?」他很生气,她的任性可以用在家里、用在他们这群兄姐身上,但不可以把父亲的心血拿来糟蹋。
「我不介意信心瓦解的员工另谋出路。」
「你就那么相信一个企业只需要董事长就可以撑得下去?」
「对,就算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可以撑下去。」她的背挺得更直更硬了,即使背后再也没有人支持,她也得硬着头皮向前行。
「你到底是任性还是笨?为什么做事不考虑后果?景丽有今天,是爸辛辛苦苦才造就的局面,你就那么迫不及待让它在你手中结束吗?」
「你凭什么认定我不能做好,就因为我只有十八岁?」她笑着望向他,但焦点不是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他身后的墙上。
那里有一张大大的全家福照,照片里有爸爸、妈妈、大哥、二哥和姐姐,照片里的人,笑得欢喜和乐,好像所有的幸福都降临在他们身上。当然那面墙上也有她的照片,只不过是独照,一直以来,她都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你太骄傲自负、太看得起自己了。」
「没错,我就是骄傲自负,我就是看得起自己,只要是我要的,不管事业或男人,我都会把它收进自己的口袋里。」语毕,她抬高下巴与他四目相对,她明白这种话、这种口气,只会让他更讨厌她,但是很抱歉,他伤了她的心,她也顾不得他的心情了。
他果真气坏了,指着她的鼻子怒道:「沐亮云!你好自为之!」
她面不改色,轻声道:「多谢忠告。」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执,他在让了她、哄了她那么多年之后,决定不再当那个对她处处妥协的二哥。
第3章(1)
在二哥眼里,我是个强盗,我要的东西不管是用抢的、用闹的、用拐的,总之用尽手段,我一定要拿到手。
从小到大,他们被我「掠夺」过的东西不计其数,大部分,他们都是笑着把东西送到我面前,只除了那三样……
但我抢的东西那么多,怎么独独记得那三样呢?那是因为,那三样东西,对他们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五岁那年,我抢的是姐姐的娃娃。
当我知道姐姐最喜欢的娃娃是妈妈亲手挑的之后,我就溜进她房间,把她的娃娃偷走。那时,当小偷的我还沾沾自喜,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留下了玻绽,三两下就被抓了。
虽然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为什么当初姐姐能一口咬定是我,但那是她第一次哭,第一次求我把东西还给她。
我拗了,说:「姐姐长大了。不用洋娃娃,妹妹才要娃娃。」
可她拉着我的手,哀求道:「乖亮亮,姐姐给你买更漂亮、更新的娃娃,有长头发的那种好不好?你把娃娃还给姐姐吧,那是妈妈买给我的。」
当强盗可以当成「乖亮亮」,我还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看着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大哥看不下去了,一把将我抱到桌子上说:「坏亮亮,偷东西是不对的行为,你喜欢当小偷吗?」
我没被凶过,看着大哥严肃的脸庞,索性放声大哭,却还是固执地嚷嚷,「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洋娃娃!」
爸爸也气了,气我不讲道理,他抓起我,把我横放在膝盖上打我的屁股。他打一下,骂一声,「当小偷很好玩吗?你想要可以告诉爸爸,爸爸会买给你,不可以偷别人的。」
我越哭越大声,爸爸心疼,却仍然不松口,「做错事还敢哭?谁教你耍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