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失去记忆之后,他便经常犯头疼,一疼起来就没胃口用膳。
说到用膳──
沧浪放下手,睁开眼,如火炬般的眼直盯着她。
他严肃地问:“那碗肉末粥,是你煮的?”
提起肉末粥,柳昀儿不安地动了动纤瘦的身子。果然是平民粗食,惹得他龙心不悦了吧?
柳昀儿慌忙跪下认错。
“是,是奴婢亲手煮的。对不住!这件事与御膳房的诸位大叔大婶无关,是奴婢自个儿挂念太子未曾用膳,所以擅作主张熬了那碗肉末粥,太子若要怪罪,请怪罪我一人就好……”
“我有说要怪罪谁吗?”沧浪不禁觉得好笑。
瞧她急急把罪过往身上揽,殊不知揽下的或许是大功哪。
“咦?”他的回答,让她不解地抬头直视他。
他咧开嘴,朝她露出一抹稚气的笑。
“你煮的粥很好吃,我很喜欢。你送来的那碗粥,我全吃光了。”
那抹笑容是如此熟悉,勾起她心底潜藏的回忆,她的眼底不由得蒙上薄雾。
“真……真的?太子喜欢那碗粥?”
她好高兴,任何笔墨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此时她心底的欢喜。
但她必须掩藏心底的感动,不能让他察觉异状。
“我是不是曾经尝过你煮的肉末粥,所以我才对这碗肉末粥的味道感到如此熟悉?”沧浪提出质疑,眼中透着强烈的迷惘。
想起了他失忆的传闻,柳昀儿垂下眼,藏住心里头的疼。
她低声说:“那肉末粥是民间常见的粥品吃食,或许过去太子流落民间时曾经尝过,所以才觉得熟悉。”
“是吗?为何我不觉得自己尝过的是其他的滋味。”沧浪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可能是太子……记错了。”柳昀儿咬着下唇,没勇气去面对他质疑的眼神。
“好吧,在其他地方尝过也无所谓。”他并非想追究这个。“往后,你每日都替我熬一碗肉末粥送过来。”
柳昀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太子还想喝肉末粥?”
“当然。你忘了?方才我说过我很喜欢,不是吗?”他又露出小男孩似的腼腆笑容。
“太子是说过,但是……”
她以为现在他每日餐桌上摆满山珍海味、琼浆玉液,这种平凡的滋味,第一次或许觉得新鲜,但也应当不会想再尝第二次才是。但他……
“我自小流落民间,回到宫中之后,对宫中的饮食并不是很习惯。”或许是因为对她有着强烈的亲切感,他竟像朋友一般,对她倾诉心事。
“这点奴婢听说过,太子经常感觉食欲不振,没有用膳。”今日就是听说他没用午膳,她才会自作主张熬粥送来。
“宫中的吃食我真的吃不惯,有时吃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为了生存,不能不吃东西。“但你熬的粥很合我的胃口,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了。所以,昀儿,你愿意每日都替我熬一碗粥吗?”
他亲昵地呼唤她的名字,让她羞红了脸。
“嗯。”她轻轻点头,然后垂下眼,怅然别开头。
为他熬一碗爱喝的粥,她自是万分乐意,但……
事情仍是没有改变。
什么都没改变。
为沧浪熬粥,是柳昀儿在宫中最喜欢的一份工作。
掏把白米,为他细心地挑去杂质;添入肉末,熬得香浓软烂;想像他喝粥时的喜悦模样,她的心更为满足。
她扬起红润的唇瓣,力道轻而谨慎地搅拌着锅里的粥,这时,忽然身后传来尖锐的呼嚷声。
“吆!瞧瞧,又在替太子熬粥了。这丫头可真懂得奉承呀!”
一位大婶走过来,瞧见她在熬粥,故意提高嗓门讽刺道。
“哎哟!只要能讨得太子欢心,说不准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人家当然得巴结点啦。”另一位厨娘也帮腔道:“你忘了?太子已经吩咐过,御膳房里的粗活她可以不用做了,只要熬粥伺候太子爷的胃就行了。”
“呿!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端到太子面前丢人现眼,真是可笑!”
连御厨也在一旁不屑地撇嘴,对太子只青睐一个小丫头熬的粥,却对他们精心烧出来的菜肴尝也不尝,感到万分不是滋味。
柳昀儿低着头,沉默地煮粥,对于他们的冷嘲热讽,只能当作没听见。
打从她煮的粥受到太子赏识,并且命她每日熬粥献上的消息传回御膳房后,原本对她还算关照的几位资深大厨、厨娘就全变了态度。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尤其对一个年纪轻轻、才刚进御膳房不过两个月的黄毛丫头受到赏识,更令他们这些“老”前辈脸上挂不住,所以自然没好脸色相待。
柳昀儿觉得很冤枉,太子确实给了她特权,让她可不必做那些打水、生火、清洗等粗活。但她没享受那些特权,以前做的现在她仍是一样都没少做,甚至为了避免其他人心里不舒坦,她还尽可能多揽了些来做,只是没想到,大家仍是不满意,还处处编派她的不是。
火候差不多了,她将热粥盛入精致的大瓷碗中,然后放置在托盘上。
这时,那些嫉妒的人又有话好说了。
“哎呀,粥煮好啦?那你赶紧端去讨太子爷欢心吧!”
柳昀儿鼻头一酸,瞬间红了眼眶,但她忍住了示弱的泪水,咬紧唇强逼自己把泪吞下去,佯装没听见他们的讽刺,平静地端着粥走出御膳房。
太子每日下午固定在御书房阅读治国书册,因此她必须在他进书房前,将热粥送到。
走出御膳房没多久,突然有道身影,窜到她面前……
结束午后照例与四位驸马进行的会谈,沧浪毫不耽搁地匆匆赶往御书房。
除了饥肠辘辘的肠胃等着被满足,他也想念那名含蓄秀丽的小女子,只要回想起她红着脸,芙颊羞涩的模样,他的心就像一把琵琶,被撩拨得玎珰作响。
“柳昀──”
语调略微高亢地推开御书房的门,不过里头空无一人。
他疑惑地挑眉,也没有看见热粥,于是朝外一唤:“来人!”
随身的内侍官文福急急忙忙走进来,恭敬地问:
“请问太子有何吩咐?”
“柳──”他本想问柳昀儿为何没来,但又忽然不想让人察觉他对那名小丫头的在意,便改口问:“热粥呢?怎么还没送来?”
“热粥是吗?确实尚未送到,小的这就遣人去御膳房催一下──”
这时,外头传来护卫清亮的高唤声:“热粥送到!”
沧浪期待着美味的粥,也期待着她,不觉露出笑容,连忙吩咐:
“快叫她进来。”
“是。”
文福退出去后,先验过毒,然后很快地让人将热粥端了进去。
第2章(2)
“太子……”
柔美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沧浪带着一抹连自己也不了解的兴奋与期待,转过身去。“柳──”
话语陡然消失,因为端着热粥站在他跟前的人,并非柳昀儿,而是一个不知名的美貌宫女。
他瞪视着她,一时错愕。
宫女见他瞧着她,双颊羞红,但很刻意地将纤细的腰枝袅娜一扭,风情万种地一福。
“太子,奴婢玉雁,特地为太子送来热粥,请太子趁热享用。”
沧浪别开头不再瞧她,冷淡地道:“搁着就行了。”
“奴婢在这儿等太子用完,顺道把空碗收走,好吗?”她千方百计想让太子注意到她。
“不必了,我等会儿再吃,你先下去!”
“可是……”
她还想说点什么,沧浪却陡然发怒了。
“我说下去!”
“啊──是!”他一吼,名唤玉雁的宫女受了好大一惊,急急忙忙将热粥搁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后转身跑出御书房。
“该死!”
沧浪怒捶茶几,仍难以消弭心中那抹怒气,于是又转头朝外扬声唤人,要他们立即将柳昀儿找来。
无论她躲到哪里去,都要立即把她找出来。
柳昀儿才刚回到御膳房不久,便有人来传唤,说太子想见她。
免不了地,周遭又是一阵酸言酸语,还有人挖苦她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咸鱼大翻身了。
对于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这阵子她已听得太多,兴许有些麻痹了。她很平静地从清洗蔬果的大桶子前起身,擦干双手后,默默随着前来唤人的内侍官而去。
热粥理应已经送到,太子为何还传唤她呢?她不明白。
到了御书房门口,文福悄悄告诉她:“太子很生气,你快些进去吧。”
他打开门,往她纤瘦的背脊一押,快速将她推入。
柳昀儿无暇多问,因为那个据称“很生气”的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以一双写着不满、不喜、不悦的虎眼,直勾勾地瞪着她。
嗯……他看来的确很不高兴,但好像也没到“很生气”的程度呀!柳昀儿心里暗自思忖道。
“你怎么没送粥来?”他一开口,语气就软了,方才的怒气又削减三分。
奇怪,怎么他分明很恼火,但就是没办法对她恶颜相向呢?
柳昀儿苦笑以对。
“我以为应该已经有人送来了。”
“是有,但我希望是‘你’亲自送来。”他没好气地睨她一眼。
柳昀儿无奈地笑了。
他怎会晓得?她不是不肯亲自送来,而是身不由己呀!
先前她一如往常,端着粥前往御书房,但途中却被一名宫女拦截。
“啊,接下来交给我便行了,你可以走了。”
美貌的宫女上前抢过她手上的热粥,打发似地挥手要她走人。
柳昀儿僵了一会儿,默默地放手了。
她当然晓得别人的用心,那宫女必定是想藉着送粥的机会接近太子、讨好太子吧。如果她不肯,被人拿白眼瞧便算了,要是被故意藉机刁难御膳房的作业,那她岂不是成了大罪人?
况且,她也从来不想与人争这些,所以没多说什么,淡淡颔首后便转身回御膳房去了。
她自然不知道,那宫女端着能讨太子欢心的肉末粥,开开心心地往御书房去,却被轰了出来……
“总之,往后我要你‘亲自’送来,绝对不许其他人代劳。听懂了吗?”他仔细地吩咐。
“奴婢懂了。”唉!这下可又有话好让那些眼红者说了。
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想每日亲自为他送粥来,但人言可畏,她一直尽量避免让自己落人话柄。
只是她明明不想招惹是非,但是非却好像总很难离她远去。
得到她的允诺之后,沧浪满意了,肚腹的饥饿催促他坐到嵌入华丽珠贝的小茶几旁,掀开精致瓷碗的碗盖,开始享用那碗肉末粥。
柳昀儿见状,宠溺地一笑,依依不舍地多瞧了他几眼,这才默默转身,想要退下。但他一瞄到她要走,立刻抛下调羹,把她喊住。
“慢着!你要去哪儿?”
“奴婢得回御膳房去了。”每次回去晚了,总免不了一顿奚落,现在她根本不敢在外头多耽搁。
“晚点儿再回去,先过来陪我用膳。”他招手朝她呼唤。
他喜欢她陪在身边,只要瞧见她温柔的浅笑,他的心就像春风拂过那般舒爽,想到用膳时有她在一旁陪伴,他就胃口大开。
但柳昀儿没有上前,依然固执地站着不动。
“怎么了?为什么不过来?”沧浪拧起眉,狐疑地直盯着她。
“对不住,奴婢一定得回去,御膳房里还有很多活儿得做。”她无奈地解释。
他或许能够随兴要人来要人走,但她却无法抛下自己应做的事不管,留在这儿陪他用膳。
就算她愿意,其他人也绝对不可能同意,待她回去,那些人绝对不会轻饶。想起他们的冷嘲热讽,柳昀儿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的推托让沧浪板起了脸,心里相当不悦。
活儿?什么样的活儿会比他还重要?
“那些活儿别做了!”他冷哼着命令:“反正御膳房里不是只有你一人,你不做,自有其他人去做,现下你只要留下来陪我喝粥便行了。”
柳昀儿缓缓抬头望着他,眼中写着他读不出的复杂情绪,像失望、像愤怒,但又像心痛。
最后她垂下眼皮,抿起唇,强自坚持道:“奴婢或许只是御膳房里的一个小丫头,但奴婢也有自己应尽的责任。奴婢的工作微不足道,绝对比不上太子爷的任何一件事情重要,但奴婢想做好这份工作的心,不会输给太子爷您。请太子爷也尊重奴婢,好吗?”
沧浪没想到他三番两次要求,她竟还拒绝,若非他也不爱以太子身分压迫人,早该命人拿下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治她的大不敬之罪。
但她那双莹润水眸定定望着他,像泫然欲泣,又好像欲言又止,让他连想骂人都开不了口。
末了,他恼怒地转身吼道:“罢了!你要走便走,本太子不留人!”
他何必强留一个一心只想逃离他的女人?
柳昀儿抬眸瞧着他,咬咬唇,知道他生气了,但她也有她的苦衷呀。
毕竟她人在御膳房里,并非只需要伺候他一人便够的。
于是,无奈的她福了福,轻说声:“奴婢告退。”然后转身无声地离去。
她竟然真的走了!
沧浪瞪着开启又合上的门板,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冷漠地说走就走,顿时他觉得自己对她的“过度在意”,像是笨蛋的行径。
他在意什么呢?她不过就是个擅于煮粥的小厨娘,御膳房里随便一抓,都能找出比她还要懂得煮粥的女人,他根本不必将她放在心上!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瞪着那碗粥,兀自生着闷气。
“太子。”
沧浪才刚来到御书房,文福等人已在门口候着了。
“嗯。”沧浪不发一语推门走入,脸色阴沉得吓人。
这几日他总是这样,身旁伺候的人压根不晓得是谁得罪了这位太子爷,让他心里不舒坦,日日板着脸,他们只能把皮绷着点儿,更加小心谨慎。
沧浪走进御书房里,发现往常已搁着一碗热粥的桌案上,空荡荡地不见任何东西,放眼四望,也不见她的踪影。
她竟然没来!
沧浪重重拧眉,怒气陡生。
这几日来,她总是趁他不在之时悄悄送来肉粥,然后立即离去,绝不与他打照面,好像存心躲着他似的。
她不想见到他,他可以勉强忍受,但这会儿她连为他煮粥送粥都嫌麻烦了吗?
几日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他随即将文福喊来。
“柳昀儿呢?”
他隐忍着快要爆发的怒火,极不高兴地问。
文福一时不解他找人的目的,以为他不高兴粥没送来,于是连忙道:
“启秉太子,粥还没送到,那位小厨娘可能有事耽搁了,不如小的亲自上御膳房端──”
“不必了!”沧浪怒声打断他的话,他没耐性等她过来。“我亲自去。”
说完,随即长袍一甩,转身就走了出去。
“啊!太子──等等,等等呀……”
文福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结果沧浪出了御书房,走了半个御花园才瞧见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