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它低吼了一声,避开她的伤处回首一叼,让她趴卧上自己的背,继而朝大雪中狂奔而去。
二十日期限已过,仍不见鄂多海和萨遥青踪影,星霄固然拚命想着法子拖延,可却止不住药铺外头像沸腾的水一般逐渐高扬的声浪。
“把妖女带出来!带上供屋祭祀山神!”
“山神发怒了!越死越多人了!”
“祭祀必须马上开始!”
“以女祭山!以女祭山!”
站在窗边,望住那不顾大雪纷飞仍坚持要挤在大门前的一片黑鸦鸦人头,星霄倒抽了口气;他回过身,才想思索还有什么方法可延宕,却发现星库尔就站在他身后。
“他们不会回来的,你和我都知道,他们不是死就是逃了。”谁都晓得这时期的山有多险恶,更何况是要他们翻过山巅去。星库尔说。
“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略过星库尔,星霄本想往里头走,却被星库尔一把擒住了手臂。
“老头,我想你根本没搞清楚状况,现在不是里头的那两个女人死,就是我们星家的财路被断。我知道你跟那老太婆是旧识,但就算再留她,她也活不久的,何不一了百了,送上山顺便止了这乱子。”
“活不久?你是说……”
他这独子,从小就城府极深且自私自利,常常让人摸不清他的想法;即使到了现在,也总是突如其来地做出一些连他都无法苟同的事,所以眼前他这话肯定有蹊跷。
“她中了毒,没按时服用解药,毒应该已经散开,现在应该只是撑着一口气吧。”
“毒?她怎么会中毒的?”
“你给她的药。”
“你在我给她的药中下毒?!我们星家做的亏心事还不够多吗?!就算医好了百千人,都不足以赎这罪啊!你这小子居然连你爹的话都不入耳!”
甩开星库尔的钳制,星霄气急败坏地推了他一把,可那动作自是惹怒了星库尔,他反推了回去,将那脚下本就不稳的老人给推倒在地。
“你以为你真是我爹吗?!”他吼。
“我不是你爹,谁是你爹?”居然还动手推了他!
“如果你是我爹,怎么会不爱我娘,却一心一意把大半辈子耗在一个老太婆身上?!娘到死都还抓着我的手,说你从没爱过她。她这辈子为你烧菜煮饭,你有没有夸过她一次?!你如果是我爹,小时连我冷了热了病了,想要爹一个抱都不成,都是直接将我丢给娘,何曾关心过一声?而且现在连我想娶谁都不帮,难道我想娶一个鄂多海,就当真不配吗?呵,这样还敢说是我爹?!”
“库尔……”
听进星库尔的心底话,星霄不由得椎了心。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行为,对于星库尔和他娘的影响竟是那么大。
原来,他一直是活在自己那因为愧疚而无法自拔的过往里,连库尔和他娘的大半人生光阴也一并陪葬了进去。
“从现在起,由我来当家,你就继续去和那些草药过活吧。”
不再理会跌坐在地上的星霄,星库尔去外头喊了几名一起采矿的汉子,便入内去到关住初音与鄂嬷嬷的房间前。
第10章(2)
“女人带走,那家伙呢?”其中一人问,他指的是被囚禁在另一间房内的仲孙焚雁。
“这房门上锁,他手脚也给上了链的,一时半刻不怕他作怪,先处理这两个女人吧。”
撑着气数将尽的身子,鄂嬷嬷几乎是被半拖半拉地,在大雪与村民的鼓噪围观中带上了那数十年前曾到过的供屋。她和初音被关进了那无窗的老石板屋里,便再见不到天日。
聆进外头的声响,她知道星库尔正在做样子举行祭祀的仪式,那应该也要耗掉一整日的时间吧,就和当初一样。
看住那从门边走至她身畔的初音,鄂嬷嬷说:“三日后,他们会趁着天黑来将我们杀掉。对不住,本来应该只有我的,却连累了您。”
“我和焚雁选择上山,便知道会遇到这劫数,随遇而安,随运而转。”她心里头有着笃定焚雁必定会来,现在只能等着,能等多久是多久。在鄂嬷嬷身边盘腿坐下,初音看着鄂嬷嬷仍手捏着那只锦盒,又说:“多海姑娘她应该已经逢凶化吉。”
从前夜开始,鄂嬷嬷便不敢再打开盒子看里头的雪藏花,因为她怕就在自己离开这世上之前的最后一眼,望进的仍是那朵半萎、甚至是凋谢了的花。
当心头有着悬念之后,便不再坚强,也无法坚强,这是人性哪。
“打开看看。”不过初音却这么说。
初音温煦的脸容让人望之生暖,那令鄂嬷嬷总算有了些勇气,于是她慢慢打开锦盒,当见着里头那原是半枯着的雪藏花,如今已恢复了生气,虽然颜色未若以前那般艳红,可却活了。
“活了!初音姑娘,多海她没事了!”揉揉湿润的老眼,鄂嬷嬷激动地嚷。
初音点点头,同时将手探入前襟,摸出那一方帕子,递向鄂嬷嬷。
“这是属于您的。”她将唐东焕的那朵雪藏花交到鄂嬷嬷手中。
虽然当初唐东焕在向她说完自己那大辈子的故事之后,便说了那花于他已无用,将之交给了对雪藏花秘境极感兴趣的她;那时恍若对余生了无希望的他,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仍存活的消息可以被带到他爱过半辈子的女人耳中,还有,能与他俩的骨血有着交集。
初音心头低吟着那时在边关的情状,眼里却看着鄂嬷嬷将唐东焕的那朵雪藏花和鄂多海的那朵收在了一起。
“谢谢您。若不是您,我这辈子根本不会有这机会知道……他还活着。”
“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初音与鄂嬷嬷互望着,话虽不多,可彼此心思却昭然。
“上大锁!”
这时,屋外突然扬起一道男声,随之响起的是厚重木门和金属捶击的声响。在一连串杂声之后,人声渐渐远去,留下咻咻作响的强风声。
人都走了,留下她们,没水没食物,甚且没留下任何一盏烛火或暖身用的被铺。
初音和鄂嬷嬷便在那样的环境下互相揽抱着,依着对方的体温,抖瑟地熬过了一夜寒冬。
当微弱日光斜斜自墙高处那一小方缺口及屋檐缝隙射进来时,始终缩着身子的初音这才知道天亮了,雪也停了。
夜里从屋子四下的细缝吹进来的寒气,让她纵使和鄂嬷嬷相拥着,却仍感到刺骨的寒,她年少,还能捱,可嬷嬷……
“嬷嬷!”转过脸,在望进鄂嬷嬷一脸惨白、头软垂向一侧、嘴角泌血、气息微弱的模样时,她惊着了。
扶正了她的头,又多唤了几声,老人依旧没有反应,所以她急急地去到门边,开始拍着门板大叫。
“开门!快开门!”
她不能等了!她没有时间了!虽然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搭救,可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到,希望一切不要太迟,不要!
在她不停地喊了半个时辰、连嗓子都哑了之后,外头果真来了人;一开始听起来是白日守门、入夜归去的村民,但没一会儿好似又来了更多人。
而且,她的手……那每有异界之物靠近便会发疼的右手又痛了。
因为外面除了来了许多人,同时也来了许多灵。
“让开!”外头传来男子的怒吼声,一听是仲孙焚雁的声音,门里头的初音又更急了。
“焚雁!让他们开门,嬷嬷撑不住了,快呀!”她一边嚷着,一边频频望向后头的鄂嬷嬷。
她希望她能够撑住,真心希望!
“快让开!再不让开,就别怪我动刀了!”
“不让!祭祀山神的圣地哪是你一个外人可以打扰的,快滚!”
供屋外,仲孙焚雁身后领着数名猎户,直直往供屋大门前冲,只是前头挡着三名村民,加上视线溜了一圏,见那供屋不仅仅石墙逾一尺厚,连门上都还落了个连铁锤都难断的特制大锁。若没有钥匙,怕是难以开启,那令抓着应削铁如泥郁垒刀的他极度想直接抽刀断锁,若非听到初音的叫声,知道她目前无恙,否则现下那刀可能已出鞘。
“你最好不要捣乱,这里是祭祀供屋,触犯山神可是会遭天谴的。还有你们,平白村民跟个外人起哄,是想招灾吗?”
后头,星库尔领着更多村民到了供屋前,对着仲孙焚雁和一干猎户怒喊。
大清早,他便在市集听到一些村民说,那外地男子似乎领了几名猎户往山上供屋而去,待他去了后进囚禁仲孙焚雁的厢房,打开房门锁,却惊见铁链散置在地,人不知何时已经逃脱,他就知道一定是他家老头搞的鬼了。
也许在昨日他离开药铺之后,他就将人给放了。
“我听你在放屁!”焚雁啐道。“你那些鬼话去说给鬼听吧!你们一家子干的歹事,他们全都知道了!”
他们?星库尔看向那和仲孙焚雁站在一起的猎户,有些来自崁儿村,有些则来自夏水及壮围村,他们正一脸怒气地望向他,好似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两边人马对峙的同时,一些村民也陆续上到山头来,那令星库尔不禁有些心慌。
铿!在一名村妇将一件他们淘洗麸金的用具扔掷在他跟前时,他愕愣住。
“看看这什么!你们星家瞒着村人在供屋后头采金,还下毒谋害村人,说是山神发怒什么的。我家汉子打猎时发现山上有异,肯定也是让你们给害了的!我们被你们星家骗了这么久,若有不信的统统往山上去!去!去看那个矿坑有多大多深,他们挖走的金和害死的人命有多少!”那村妇即是丈夫被陷阱困死的区大婶,她垂泪并愤恨地说。
昨日,当三个村落的村民聚睛于祭山仪式的同时,这名叫仲孙焚雁的男子来寻她。他跟她说了详细始末,她本来还半信半疑,但想着连年不去的梦境,知道她家汉子一定有冤,所以这才偷偷跟着他上了山,到了当时没人守的矿坑。
尔后,震惊于星家这瞒天大谎的她,便下山去找了其它人一同去勘探,大伙这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们皆信错了人,成了愚中之愚啊!
“可笑!你这妇人居然也跟着外人在那里胡说八道了,真是……”这时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石头,就这么砸在没有预警的星库尔头上,他吃痛往头上一摸,流了血。“谁丢的?!”
不问还好,他一问,就有更多石头往他飞来,那让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人全部闪避了开去,连那些和他一起挖矿的人也都跑开,让他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打死他!他害死好多人!打死他!”
一时间,众怒沸腾,也不管一旁仲孙焚雁已经到了供屋前,屡以内力击锁,尝试想开门;就见那原分成两边的村民,现在全都集结成一团,棍棒石子齐飞,将星库尔逼到了山边,让他退无可退。
“别打!你们别打了!”这时,从人群中奔出了条人影,就往星库尔身前一挡。等见那人挨了好几棍,都见血软瘫坐地了,这才收手。
“是星老爷!别打!”一人喊,众人收棍。
“请你们别打,星家的罪孽,我一人来担,请放了我儿库尔吧。”星霄气息奄奄地说。
“星老爷多年来医治咱们村民,没有罪。下药毒死人的是星库尔,有罪的是他!”大伙儿又将矛头指向星库尔,棍头又挥了去,将他逼至崖边,仅消一步就会落崖。
“拜托,别打了,我就这独子,可否看在我一张老脸上,放了他,拜托你们了……”
“不要你管!”见星霄又欲跑来护在自己身前,星库尔反而将他用力推开。
他这一推,反倒令自己脚下不稳,正当他摇摇晃晃欲坠之际,一道挟带着细碎女子声音的怪风袭来,顺势将他卷落了不见底的深崖。
“库尔——”星霄本欲跳下,却被一旁的村人急忙拦下。见救人无望,星霄绝望地跌坐在地,掩面痛哭了起来。“都是孽,都是孽啊!”
另一头,村人全围着星库尔坠崖的位置,对着那阵怪风议论纷纷的同时,那从山下奔驰而来的鄂多海和萨遥青赶到了供屋前。
“嬷嬷和初音姑娘呢?”鄂多海从已变回人形的萨遥青背后落地,心慌地问向那始终开不了门的仲孙焚雁。
从山巅那头不分昼夜地赶路,萨遥青驼着她奔跑过险峻的山棱,越过无数覆雪高原,他们是先回到了崁儿村,在找不到人之后,便马上朝山上的供屋奔来。
“在里头,该死的羔子!这锁究竟是用来锁人还是锁妖的?!”焚雁单掌运劲又一击,但那比半颗人头还大、用了极坚硬材质制成的锁,虽出现了数处凹痕,仍不见断裂。
“让我来。”
让焚雁和鄂多海退到一边,并叫屋内的初音稍避,萨遥青退后几步,随即聚气于肩,以常人不及的妖力往门板上撞去,下一刻,就见那厚沉的木门应声断成三段。
“初音!”
“我没事,快看看嬷嬷,她……”
数日未见初音的焚雁一进门就忧心地迎来,初音见他似无恙,便也宽了心,跟着她急忙要来人救护鄂嬷嬷,可才一回身,却怔住了。
因为就在那背靠屋墙正坐,一脸祥和,两眼紧闭,怀里还抱着那只小锦盒的鄂嬷嬷身边,此刻,正站着另外一个鄂嬷嬷。
“不——”蹲地迎向老人,摇晃叫唤她多次却始终未获回应的鄂多海,在知道鄂嬷嬷已辞世后,便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了出来。
嬷嬷……还是没能捱过去。
十曰后。
大雪下了一整夜,到了近午时分才慢慢停下,放眼整个高原与环山区域,冬日景致渐深,唯见白茫,青草不露头,野花亦入土。
“要不要进屋去?外头冷。”
鄂多海站在离石板屋不远的一处小土丘上,肩上已覆上一层白雪,脸容已被风吹寒,但她那望住身前土堆的目光却是瞬也不瞬。
“我们可以在这里搭个棚子吗?嬷嬷怕冻。”对着要他进屋的萨遥青,她嗓声微弱地说。
“别这样。”他不习惯她这般槁木死灰的模样,那令他心疼。
自嬷嬷离世,下葬也有五六日了,这几天不管晴或雪,鄂多海一起床就往嬷嬷坟前跑。而她那一站,就如同这土丘上立了另外一块墓碑似的,连动都不动。
若不是他以她的伤还没好全,若侵风受露,以后就算好了也可能会留下病根,嬷嬷若地下有知也会心痛为由将她带进屋,她可能会继续站到不能站为止。
将自己的厚披风一敞,他将她揽进怀抱中,跟着紧紧抱住。他好希望自己可以用这拥抱,用每一夜安抚她的亲吻,还有满满的感情,带着她快快走出悲伤,固然他明白,心成伤,不论是人是兽,都需要时间去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