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跟着他往前走,无尽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所幸,在走出阿浔住的那条长街之后,往来行人变多,越往市集那儿走去,开门做生意的摊贩和店家就越多,也变得更加热闹。街上除了人与羊,还有驴与马,更常有高大的骆驼就这样慢条斯理的从她身旁经过。
商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时两人交握的大手上还特别盖了一块布,不知在做些什么,让她看得万般好奇。
“那是在议价。”
听到他的声音,她转头看他,只见他说。
“买方和卖方会在那块布下头,比出希望的价钱,若愿意就成交,不愿意就继续以手势在布下讨价还价。”
“为何要盖着布?”她困惑的问。
“盖着布是防止被旁人看见对方的出价,省得下一个人也来用同样低廉,甚至更低的价钱要求成交。”她蓦然领悟,不禁道:“所以盖着布是为了能有议价的空问?”
“对。”他点头。
“你怎知道这些?”她以为他一直都待在军营里四处征战。
他把视线从她身上挪移开来,看着那些议价的男人,半晌,才淡淡道:“我爹以前也是商人。”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走开。
她快步跟上,却被来往的人群撞了一下,差点又跌倒,可他听见她轻呼的声音,已及时回转过来抓握住了她,将她拉到了怀中。
“还好吗?”他揽着她的肩头问。
“嗯。”
她点点头,感觉他又松开了手,心头无端又微紧,可下一瞬,却察觉到他牵握住了她的手。
绣夜一愣,抬头看他,但他看着前方,带头走在她面前,用强壮的身躯替她分开了逐渐拥挤的人潮。
“走这儿。”
他淡淡说着,一边带领着她往前走,她却只注意到他的大手粗糙如皮革,整个包裏住了她的手,隔绝了寒冻的风,让原本冰冷的小手慢慢暧了起来。然后,他就一直握着了,即便已经挤过那人潮较汹涌的地方,他也没有放手。
她就这样让他牵握着,什么也没说。
可他晓得,她知道了,知道他不识字。
这女人顾全了他残余的自尊与骄傲,在这之前,他甚至不晓得原来他还残留那些没用的东西。
张扬不知她想些什么,他没有回头看,即便她没有抽手,还顾着他的面子,他仍怕会在她眼圼看到掩藏不住的隐忍。
然后她停了下来,他心头一紧,不得不回头,欲解释他只是因为担心她再跌倒,所以才会继续握着她,谁知回首却见她只是被一旁吹着笛子,变绳子戏法的天竺人吸引了。
那天竺人让绳子随着笛声从竹笼中冒了出来,不借任何外力就如蛇一般在半空舞动,让她看得一愣一愣。
旁边又传来掌声,她转头再看去,只见那儿有个杂耍艺人用十指在操作一模样可爱的悬丝傀儡,他每一根手指都套着一个指套,上有细线连到傀儡木偶上,操纵那傀儡走路、翻滚,甚至用腈语和那木偶一搭一唱的,让那木偶看来栩栩如生。
这儿聚集的商人从四面八方而来,那些连眼珠发色都不同的商旅,卖的商品更是五花八门,除了各式香料,五颜六色的织毯、丝绸,还有羊毛、兽皮,当然也有许多人贩售马、牛、羊,买卖驴子和骆驼。
“这儿怎会这么热闹?我以为你说这是荒城。”
“十多年前是。”发现她的注意力被转移,他心头一松,解释道:“你看到旁边那雪山了吗?”
她转头看去,看到城外远处那座连绵的雪山,她知道两人就是翻过了那座山脉,才到了这儿来。
他站在她身后,以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解释:“这座山脉长达千里,山上的雪,终年不化。山脉南边自古就是丝绸之路,一路上大城小城不少,可那儿早已被蒙古大军把持。”她知道丝绸之路,她从书册上看过。
他告诉她:“大军军队是由各种不同的蒙古部族组成,那些部族问也不是真的就合作无问,你给了这位族长规费,就不能不给那位族长送礼,若一个不小心,错判了情势,得罪了其中一位,那整年的商货被没收充军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更别提时不时有军爷这要拿、那要吃,就算没付钱,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的自认倒楣。”
她领悟过来,“所以商人们才聚集到这里来。”
“对,久而久之,山脉北边的这座荒城,就成了一些没那么多钱打通关节的商旅,趁冬季私下交易的聚集地。”
她在他身前转身,好奇的仰头看着他:“但这儿,至少得多绕上百里吧?”
闻言,他再道:“虽然得多绕百里路途,可商旅们大老远来,千里都走了,当然不在乎这区区百里,况且少了军爷们的剝削,利润可远比走南边那儿丰硕许多。”
确实,若无利可图,也没人会大老远绕这么一大圈,横跨那雄伟的雪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就差点死在那里。
“为何要趁冬季?冬季不是更不好——”
她话到一半,自己反应过来,喃喃道:“因为冬季严寒,走商难,行军也难。”
“对。”他看着她,扯了下嘴角,“你很聪明。”
这句称赞,让她眼一黯,脱口就自嘲的道:“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愣,她也是。
一时间,绣夜有些尴尬,怕他问起她为何会这样说,她垂下视线,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揑皱的单子,道。
“我们需要买胡麻、枸杞、藿香、肉桂……之类的,你想这儿有吗?”她的嗓音,微紧且哑。
他知她在转移话題,只轻握着她的手,淡淡道:“那应该是在前面右手边那条街,我们过去看看吧。”绣夜没抬首,只点点头,任他再次牵握着她的手往前走。
因为他没多问,因为他握着她的手,因为他不疾不徐的陪着她走,她慢慢的放松下来,偶也会瞧一下旁边那些商人小贩,说唱杂耍。
她拿着那单子,告诉他需要什么样的药材,他就带着她去有贩售的摊子或店面釆买。
绣夜有些好奇,他若不识字,之前是如何和人交易,但她很快发现,他有很强的记忆力,只要同他说过一次药名和分量,他从来不曾搞错,而且他比她清楚那些药材长什么样子,甚至懂得分辨好坏。再加上他身材壮硕,那满布伤疤的脸,让他就算不横眉竖目也显得吓人,倒也没几个商人敢随便蒙他。
这城如他所说,曾经起过战事,所以有些屋瓦房舍,还有被榷残的痕迹,但即便如此,聚集的人们已开始修整街道房舍,在这儿安顿下来。
除了商人,她发现这儿也有些残兵,但多数已脱去军服,转成商旅的护卫、保镖,她会认得,是因为有些人仍佩着军刀,穿着破旧军鞋。可也如他所说,这座城是法外之地,没人会问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大伙儿不大管旁人闲事。
她被这热闹的市集所吸引,以往她总埋首书册里,制图、造器,很少出门,就算出门,家乡那儿的街市也没这儿有那么多新奇少见的事物,让她看得目不暇给。
每当她看见不曾见过的景象,或让她困惑好奇的商品,他总会主动适时开口和她解说。他像是从小在这种市集里长大,几乎没有他不曾见过的事物。她很快发现他也会说好几种不同的语言,能够和人简单的对答。
他一直牵握着她的手,遇有人多的地方甚至会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护在怀中,不让人挤着了她。
“大爷,帮你夫人买把梳子吧?”
当他俩买了最后一样药材,欲离开时,隔壁那摊专门卖木梳、木盒、簪子的小贩张嘴就冲着他和她吆喝,“我这木梳、簪子都是江南宋人巧匠以紫檀做的,这些白色的图案,可是镊嵌了珍珠贝壳的,做工是顶级的好啊。”听到小贩提及那千里之外的家乡,她愣了一愣,不禁转头看去。
那些小巧的木梳木盒非常精美漂亮,上有贝壳珠母镊嵌的银白钿螺,图案有花有萆、有蝶有鸟,还有些盒子上雕着南方的水乡风情、庭台楼阁。
小贩耳聪目明,听得她刚刚以汉语说话,又穿着汉服,他一喊,她便转头看来,似对他的货品有兴趣,忙开口招揽:“夫人,你也是宋人吧?你喜欢哪一把,我拿给你看,异地遇老乡是缧分,我便宜卖你。”绣夜闻言,露出歉然的浅笑,揺了揺头。
“不用,我不需要,谢谢你。”
说着,她转头就走了,任那小贩在身后叫唤着,也没回头。
可他感觉到手中的小手,不自觉紧握着他的手,快步的拉着他往前走。
她是南方人,他早就知道,但不知竟来自那么遥远的南方,宋国本占据东方大半山河,但百年前就被金国逼退至南方,江山短少一半,但因有大江大河天险阻拦,虽偏安于南,但那儿是水乡泽国,气候温暧、土沃地美,据说种什么就能活什么,人民不牧羊、不养马,但种田捕鱼,且善做买卖,民生极为富庶。
是以,金国虽在他儿时就已被蒙古大军所灭,宋国却依然尚存。
可那儿很远,远远超过千里之外。
他见她看市集里什么都新鲜,看来也不是生长在商旅之家,他不知她怎会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然后,他想起了她在梦中的呓语,想起她的自责。他不是很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知道,她不是自愿离开家园的。
那一夜,她又作梦,在梦里哭了出来。
他不知该如何,只能将她拥在怀中,小心来回轻抚着她的背,悄悄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静下来。
第13章(1)
在这儿的日子,异常平静。
每日一早起来,他抱她上床,就会到屋外査看,若有和雪,就铲去和雪,然后去劈柴、挑水,喂食那匹黑马。黑马被烙了印,虽然他重新烙糊了那印,却心知仍不能牵去卖,一卖就会被人循线追査而来;再且,留着它,也能以备不时之需。到了天快亮时,她会出现在厨房,用他砍的柴、挑的水煮粥饭。
然后她会把早饭送到阿浔房里,再回来同他一起在厨房吃饭。
如果有需要买的杂货药材,阿浔会写好单子给她,让她拿给他。若需要的东西太多,有时她会同他一起上街,如果只有两三样,他便会自个儿出门。
待他回来,若她没被阿浔叫去帮忙,总会顺手递给他一杯热烫烫的酥油茶,若她去忙了,也会在厨房炉上用余火热着一壶。
他和她话都不多,有时一日也只交谈个几句,可他衣若破了,她总会拿去补,他鞋若脏了,总也会看见她在收拾东西时,顺手替他清千净。
到了午后,他会同她一起,在阿浔的交代下,整理药材,或清扫房屋。
一开始,那大屋里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打扫,可时日久了,每一问荒废的屋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两人总不得不早早就回房。
起初他还担心,她会显得极不自在,但她却只是找他一起到厨房,用那大灶、大锅做起蜡烛来,说是要做了拿去卖。
“你哪来的钱买这些材料?”
“我同阿浔借的,反正欠都欠了,一文也是欠,十两也是欠。这买卖若成了,至少能早些还她钱。你帮我把那边装油的锅搬上灶好吗?”她挑弄余炭,加了柴,边道:“我上回同你到市集,看见有人卖蜂蜡,价钱便宜,又瞧这儿什么都有人卖,就没人卖蜡烛,想想应该是因为这城几年前仍荒废,大多都是商贾,少有一般家庭,才没人制作蜡烛,所以我想做些来卖卖看。”
“你怎知不是因为他们已经带了灯油或蜡烛,所以才没人买卖?”虽然这么说,他仍是上前帮她搬油锅。
绣夜专心生火,道:“灯油易耗损、且不易携带,想来应也是没人带来。可蜡烛不一样,它倒是挺方便的,只是占位置,我猜想我若是商,要大老远跑到这儿来,若能有多一分空位,都拿来装货了,谁还带蜡烛上路呢,反正就着火光也多少能看点东西。”
“可你仍觉这有利可图?”他把装油的大锅在灶上放下,问。
“这儿商贾聚集,不只小商小贩,更有大商远道而来,买卖的价钱数字,不是强记就能记下来的,定也需要记帐。这儿天色暗得快,生意收摊时,时辰尚早,当然他们也是可以将就炉火,但烛火火光稳定度好,耗得也慢,用完捻熄,明日点燃便还可再用,且能移动到所需的位置,若欲书写记帐,当然是烛火比炉火好。”他知她是识字的,不像他,大字不识得几个,她既如此说,他也没再多问,就帮着她做了。
一开始,她没做多少,就十来根蜡烛,用的是废屋里捡来的破杯子当模子,除了羊油与蜡,她还添了些清香又便宜的药萆增加香味,待冷却之后,再帮着她把那蜡烛从杯模里弄出来。
翌日,他便在上街时拿去贩卖。
她本欲一起,但他不想她日日奔波走上大半个城,她身体仍是虚弱,每回来回街市,总要好些天才缓得过气来。
“我去就好,不过就这十来根蜡烛,你不需要大老远走上那么一趟。”绣夜没有和他争执,只在一块板子上,写了几个字,拿给他。
见他盯着那几个大字看,她才想着要开口解释,他却主动问了。
“你写了什么?”
她喉微紧,道:“蜡烛,一根一文钱,三根两文。”他点点头,没说什么,提着那装着蜡烛的包袱走了。
到了街市,他拿着那写了字的木板,四处走动。
原本,他对这生意没什么把握,他样貌凶恶,也不知如何挤出笑容,或开口招揽生意,虽然生在商家,但他爹以前是大商,不需在大街小巷上走卖,他家破人亡时,年紀尚小,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做买卖。
所以,就只能举高了板子,找了最热闹的那条街,往复来回。
起初走第一趟时,没什么人理会他,了不起就是多看他两眼。换了另一个人,大概会觉得举着一块板子很丢脸,可再丢脸的事他都做过,只是举块板,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耐着性子,再走了第二趟,然后第三趟。
慢慢的,她写的那块板子起了作用。
人们陆续叫停了他,和他买那些蜡烛。
结果非但识得汉字的人和他买蜡烛,他一停下来做生意,旁边有些不识字的人瞧见他掏出蜡烛,也跟着凑过来问价,掏钱来买。没一会儿,那十来根蜡烛就被人买光,还有人问他还有没有得买。
“没了,得等明日。”
“那明日你帮我送到前面那客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