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这才噙着笑,收回视线,专心尝着那加了番茄、土豆、鸡肉,还有些许蔬菜和香料的面片。
“我同市集里的大娘学的,这味道你喜欢吗?”
“喜欢。”他点头,这口味尝起来酸酸甜甜的,还有些辣,搭着面片挺好吃的,他一下子吃了一饭碗。
“你吃慢些啊。”她见了,露出欣喜的笑,虽唠叨着,却仍替他又盛了一碗,忍不住再问:“面片熟了吗?我怕带到这儿来烂糊了,较早起了锅。”
“熟了,一点也不烂的。”他说着,夹了一片给她,“你尝尝。”她张嘴吃了一口,嚼了两下,还是不满意,感觉还是稍稍泡烂了些,她想着下回也许该把面片和这浓汤酱料分开,再提过来。可眼前这男人却吃得稀哩呼噜的,她见了也就没再多说,只在心里记下,便听着他一边吃,一边同她说早上发生的事。
她喜欢听他讲那些市集上发生的事,从如何分辨羊儿是谁家的,到谁又被谁的骆驼吐了口水,那些趣事,每每逗得她发笑。
虽然识字的是她,可她早已发现,关于生活上的知识,他比她懂得更多,甚至那些乌鸦们都个个深藏不露,她瞧半天瞧不出那些长满了毛的羊儿是公是母,他们却都往往只看一眼就能知道。
当然,有时也会有人闹事,或有强盜意图侵扰,但也不严重,守卫队到今夏已扩增至两百人,几乎就是一支小型的军队,一般商队没那么多人,附近的强盜被他们打退了几次,也早已转移了阵地。
他吃了一嘴红,她忍不住掏出手绢替他擦拭,他没有阻止她,就只是瞧着她,用那极为温柔的神情,教她心又悄悄的颤。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闯了进来,还没进门就神色慌张的急急喊着。
“嫂子、嫂子——”
她脸微红,忙收回手,却见来人不是别人,是才刚避开回家去吃午饭的萨林,因为太过紧张,他进门前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整个人趴跌在地,吓了她一跳,但他立即七手八脚的爬了起来。
“怎么回事?”难得见总是万分镇定的家伙如此慌张,张扬起身快步朝他走去。
“大哥,古丽娜尔、娜尔她一一”
见这男人惊慌的白了脸,他抬手,冷静示意:“萨林,吸气。”萨林因为这命令,跟着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下来。
“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古丽娜尔羊水破了,她要生了。”萨林万分紧张,脸仍是白的,但总算能完整的把话说出来,“我来、来找嫂子帮忙。”古丽娜尔是萨林娶的媳妇,前阵子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他回身要找小妻子,却见她已经来到身后,同他道:“我和萨林回去看看,你再歇会儿吧。”
“我同你一起。”
她愣了一愣,脸微红,杏眼圆睁的凑到他眼前道:“生孩子呢,你一个大男人,能帮什么忙?”他挑眉,一句没说,只伸手指着门口那个紧张万分的家伙。
绣夜一怔,从他臂膀旁探头,只见萨林脸色白得像纸,紧张得满头大汗的,确实这男人要是紧张起来,一会儿在房里昏倒,她可没力气应付产妇的同时,还得理会他。
她忍住笑,只能点头同意。
为了赶时间,他骑马载她回乌鸦巷,她进房去査看古丽娜尔,很快就察觉情况不对。古丽娜尔的产道已经开了,但她从那儿看见一根小小的手指。
过去这一年多来,她常帮着阿浔接生,这不是她第一个遇着的产妇,她知道这状况很糟,她没办法处理,忙从房里出来找他。
“快上城墙去找阿浔回来。”
萨林在旁一听,脸色刷白,差点当场昏倒,但他用力拍了一下萨林的背。
“振作一点。”
“没错,振作一点,萨林,把你的手洗一洗,我需要你进来安抚你妻。”
“我?进去?我想我应该去找阿浔一一”
“张扬会去的。”她瞅着他,道:“古丽娜尔需要你,我回回话说得还不够好,你得陪她。”萨林死白着脸,但还是用力点了一下头,转身去洗手。
等萨林出了门,绣夜这才瞧着他,道:“孩子胎位不正,你让阿浔快点回来,她这时应该在南城门上,我怕拖久了,古丽娜尔会撑不下去。”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就转身出门上城墙去找那巫女。
绣夜安抚着那躺在床上呻 吟的产妇,帮她下身先盖上毯子,替她擦去汗水,喂她喝水。古丽娜尔是城里第一个鼓起勇气嫁给乌鸦们的姑娘,即便萨林脸上有奴隶印记,她仍无所畏惧,萨林极为疼爱这娇妻。
绣夜真心希望她能平安度过这一关。
萨林拖延了好一阵子才进来,她知道他很害怕,这些男人虽然个个人高马大,对付牛马羊驴生产也都很有一套,可若换成了自己的女人,常常连看都不敢可萨林进来后,发现妻子气若游丝,很快就忘了自身的恐惧,一把握住了娇妻的小手,含泪跪坐在她身旁好生安慰。
但阵痛再次又来,古丽娜尔呻 吟哭喊着,用力握紧了萨林的手,像是要把他的手折断似的。绣夜试图帮她,但那孩子卡在那里,进退不得,古丽娜尔尖叫着,她似乎也听到萨林在吼叫,就在她觉得自己都快崩渍时,阿浔出现了,仿佛救世主一般的降临。
她立刻让了开来,让阿浔接手这一切。
半个时辰后,她走出房门,真的觉得自己筋疲力尽。门外挤了一群担优的乌鸦们,但他站在最前面。
看到她的表情,他朝她伸出了双手。
绣夜无法自已的走进他怀里,感觉热泪涌出眼眶。
所有的男人看见她眼里的泪,心头一沉,脸色都悄悄刷白。
“没事的。”他将那小女人拥在怀里,轻轻拍抚:“没事的。”
“她生了个儿子。”她将脸埋在他怀里,身子微颤。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拥着那在他怀中颤抖的娇妻,心疼安慰的亲吻着她的头顶。
然后下一瞬,他听见屋里娃儿哭喊的声音。
听到那娃儿的哭喊,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巴图尔更是笑着大喊一声。
“嫂子,你吓死人了,我还以为是怎么了咧!”他也一怔,低头才发现怀里的她在笑,不是真的在哭,她是喜极而泣。
他松了口气,道:“听起来很有精神啊,古丽娜尔呢?”
“她也很好,母子均安。”她抬起头,含泪笑着说。
众人一听,欢声雷动,厨子更是举起勺子宣布晚上要来在乌鸦巷里开桌庆祝,大伙儿更是开心,纷纷四散去同伙伴报喜去了。
“你真了不起。”他说。
“了不起的是阿浔。”
跟着,她告诉他,那巫女如何果断的把孩子的手推回去,又如何让孩子转到正确的方向再让古丽娜尔将孩子推出来。
他安静的听着,一边拭去她脸上的泪。
“我相信她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你没有,可你仍在里面陪着,换了是我早就逃走了。”
她笑了出来,“你才不会逃走。”
他挑眉,“是吗?”
“那娃儿要是知道帮他接生的人是你,便会自己回娘胎里转身再出来。”她一脸认真的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听了,黑脸微红,然后跟着也笑了。
第19章(1)
那天晚上,乌鸦巷里挤满了人,大伙儿吃着喝着,还有人在街上生了营火,围着那火堆跳舞唱歌,甚至有几个家伙拿出了乐器,吹打弹唱了起来。
绣夜里里外外的忙着,不忘帮忙照顾古丽娜尔,当她和张扬替萨林和古丽娜尔拿了些食物送过去,一进门只见阿浔抱着那孩子站在小院里,神情异常温柔,嘴里轻轻哼唱着不知名的歌曲。
她的歌声很美,很好听,轻轻荡漾在黑夜里。
这是第一次,她看见阿浔脸上露出像人一样的温柔表情。
她和他双双一怔,止住了脚步。
可阿浔一瞧见他俩,便停了下来,深黑的眼阵浮现一抹尴尬,但瞬间即逝,她冷淡的将那孩子交给她,只扔下一句。
“他在哭,很吵。”
说着,她便走了。
绣夜抱着那孩子,有些呆愣,当她低头瞧去,就见那娃儿眼角还犹有泪痕,但此刻早已被哄得安然入睡。
绣夜同张扬一起进到屋里,只见萨林和古丽娜尔都累到睡着了。张扬把食物搁下,她也将那娃儿搁到床上,和他一起坐到外头的小院里。
“阿浔的歌声好美。”
“嗯。”他应了一声,同意。
“你知道她天天上城门是为何吗?”
他迟疑了半晌,才道:“或许,是在找人吧。”
“不知她是打哪儿来的?”她将脑袋靠在身旁男人的肩头上,悄声道:“有时,我总觉得她那双眼如此沧桑,看起来像是已经活了好久好久久到她都累了。”
他没有反驳,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那巫女懂得的东西太多,知道的事物太多,她连一些他听都没听过的语言都能流利与人对答,有时他甚至怀疑她能和鸟兽沟通,不只是那些老待在大屋上头的乌鸦,就连路上的牛羊骆驼也是,它们总是会自动让路给她。
有一回他骑马到城外,还看见她站在河边,一头雪豹就在她脚边喝水,任她抚摸它的皮毛,仿佛它是她从小养大。
他没有打扰她和那头动物,只是悄悄同马儿一起转身走了。无论如何,那巫女从来不曾伤害过他和绣夜,而他知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我想,如果她在找人,那人对她一定很重要。”他的话,让她抬起了头,瞅着他:“也许我们该问问她在找谁,我们或许能帮上点忙。”他看着那心地善良的小女人,心中微暧。他怀疑他俩能帮那女人什么,但他没有反对,只是忍不住低头亲吻她。
那吻,好轻、好温柔,充满万千柔情。
她被吻得心微抖,只听他又在耳畔低语着那异族的言语,让她脚趾头都蜷了起来,这一年,她努力学习不同的语言,早已听得懂他在欢爱时同她说的话。
“你是我温暧的月光,我沙漠中的雨水,我寒冬里勇敢的小花,我最美丽的情人我的爱……”那些倩话,如此动人,由他说出来更是如此,她差点脱口同他倾诉心中的情意,就像她第一次听懂时那般,就像他每回同她这样诉说情意那般。
可每每那些字句到了嘴里,她总又硬生生将那些话吞了回去。虽然他同她说过,他是她的,但她总也记得,是她逼着他同她一起,更别提她知自个儿身份不同,基本上就是个祸端。
她是那么、如此的……深爱这个男人……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他,从未想过那个心之所系的男人竟然会是他。
看着他眼里的深情,无法自已的,她抬手抚着他的脸庞,抚着他的耳,情不自禁的昂首亲吻他。
她不敢同他明说,不敢将积压在心中的真情吐露,怕哪天旧日的罪愆找上门来,让他为她赔上一条命。
他这一生,已经太苦。
她舍不得一一
她不要他真的为她命丧黄泉,所以只能将满心不能说出口的澎湃情意,化为行动,回报最深刻的热情。
这安乐又甜蜜的日子是偷来的,她知道。
其实一直深深记得。
轻轻的,温柔的,她亲吻着他的下巴,他的鼻,他的嘴,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正当他将她抱起,想将她带回大屋两人的偏房时,却听到外头的音乐停了,有人吵闹了起来。
他不想理会,他只想和她在一起,但有人跑进了萨林住的小院,直喊着。
“大哥、大哥一一啊,抱歉一一”铁木尔进门就撞见嫂子跨坐在大哥腿上,虽然两人衣衫未解,但那模样显然就是情深意正浓,他一怔,忙住了口,尶尬的往后退了出去。
绣夜羞红了脸,小手仍攀在他脖颈上,方才那一瞬,她真的完完全全忘记自己人在哪,直到铁木尔闯了进来。
他已经完全被唤起了,正祇着她。
“对不起,我……”
她满脸通红的欲起身,他却紧抓着她,嗄声要求。
“等等,别动,再一下一一”
她不敢动,只感觉他将脸埕在她肩头,气息粗喘。
半晌,他方平息下来,抬起头来,咕哝抱怨:“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我要宰了那小王八蛋。”说着,他还是忍不住亲了她一下,才松开了手,让她起身,然后也站了起来,抚着她热红的小脸道:“你回家等我,我忙完就回来。”他的话让她微愣,不自觉压着心口。
他像没意识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先走了出去。
家呢一一
她喉微哽,心好热,到这时,才猛然惊觉。
是的,她也早已把那儿当家。他与她的家,虽然还附带着一个脾气古怪的巫女,但那确实是她与他的家。
就连阿浔和那些乌鸦,都是家人。
她在月下站了好久,被那简单的字眼,深深感动。
因为羞,她等了一会儿,才跟着走出去。
谁知道,却发现外头的欢笑声早已退去,男人们不再弹唱,原本来凑热闹的姑娘们也早已离开,就连营火也被人熄了。
大部分的人都已散去,就几个人面露不安的收拾着残局,而他和另外几个男人,站在另一头,低声快速交谈着。
“巴图尔,发生了什么事?”不想扰他,她叫住那个在收抬桌椅的小弟问。
巴图尔看着她,再瞧瞧另一头的那些男人,才低声说出了那在转瞬间,驱散了一夜欢乐的消息。
“大可汗死了。”
她一怔,心头一寒,不禁再次抬头朝他看去。
像是察觉了她的视线,他也抬起头来,两人隔着长街相望。
在这一刹,她知道,她偷来的日子已经结束。
事实上,这整个世界都将天翻地覆。
这天下,大汗有好几个,不同的部族有不同的大汗。
但整个世界,就只有一个大可汗一一蒙哥。
大可汗蒙哥,是蒙古国地位最高的权力者,掌控着万里疆土,就连他们这儿,其实也属蒙古国。
她将厅里的地炉生起了火,为他和城里的几位大老板和守卫队的几名队长级别的成员泡茶。
那些男人忧虑的交换着彼此的意见与听来的消息。
“蒙哥已死,这消息是千真万确的,其弟忽必烈秘不发丧,是为赶回北方承继大位。”
“你确定?”
“确定。这事没让人外传,但商人消息灵通,有一说大可汗是在川地染了病,一说是中了箭,但不管是哪个,他死了是真的。大可汗前往西征的三弟旭烈兀闻讯也已将大军从阿勒坡回转,赶着回去争大可汗之位。”这消息,如平地一声雷,震惊四座。
“他当然也想,但我看他必斗不过人也在东方的二叔忽必烈,我见过此人,他城府极深,胸怀韬略,腈隐机谋,蒙哥一死,他必会藉此争位。而旭烈兀身拥数十万雄军,必也不甘屈居于下,我看这天下,势必再次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