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拿出自己随身带的药膏,对她说:“消肿后再擦这罐药膏。”
王秀娴把冰敷袋放在左额上,很不屑的对她露出一丝冷笑。那倨傲的态度,冷不防地让林凌感到很受伤。
她不说一句话,黯然走出继仲甫的家,看着漆黑的天空,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觉得很沮丧。
真不晓得她是招谁惹谁了,那个王秀娴凭什么给她脸色看?!
还有,那个继仲甫也很过分!
竟在王秀面前使唤她,象是她是他的佣人似的。他眼睛瞎了不成?!看不出球场上王秀娴是怎样修理她的?
不过就是头上肿一个包,有什么了不起!
竟叫她跟那个女人道歉,还叫她帮她敷药!难道因为她穷,她的自尊心就可以随意践踏?!
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负她!
她再也不要见他了!钱没捞到多少,却捞到一整个无法计量的伤心。
她边走边擦脸颊上的泪水,不由得感到一阵心酸。
在泪眼模糊中,她走到家门口,伸出手在口袋里翻找钥匙,却遍寻不着。
她用力踢着铁门,真见鬼了!倒霉到连自家大门都欺负她。
她坐在铁门前,那种孤伶伶的感觉象海浪再度淹没了她,这种时刻,她一向无计可施。
因为从来没人在意她,也没人懂她心里的痛,她只能闭着眼睛任凭泪水在脸颊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明明很痛苦,可偏偏就是死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辛苦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她真的觉得,好累好累好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曾经差点把林凌的命搞丢,所以当他看见她独自离去的背景时,忍不住牵挂了起来。
他叫了披萨当晚餐,在餐桌上瞥见林凌的钥匙时,他等着她打电话来询问,却始终没等到,所以他徒步走到她家去。
月色下,她独自坐在门前哭得伤心。
他远远站着,怕惊扰了她。
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受,明明哭的是她,他的心却纠成一团,隐约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疼。
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般难过?他们整天都在一起,他怎么不知道?他忍不住细细回想——他看出秀娴和她之间似乎有种敌对的气氛,在他叫她向秀娴道歉时,她的眼里有丝怨怼。
可他自认没有做错什么,秀娴的伤无论如何都是她造成的,原就该负起道义责任,也许他的口气是严厉了些。她会是为了这事在难过吗?
如果真的是,那她未免也太傻了。
原来想走近她,但想到她可能正在气他,如果他此刻出现,岂不是让她更伤心?
也许她哭得太专心了,因而没有察觉到继仲甫偷偷把钥匙放在她身边,当然也不会知道继仲甫象个大傻瓜似的躲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等她终于张开眼睛,无意间发现身旁的钥匙,仓皇胡乱的抹着脸上的泪水四处张望着。
还好,没看见继仲甫。
那……这钥匙?
应该是她翻找钥匙时掉到地上的吧,她想。
她拿了钥匙开门进屋去。
虽然她没有肩膀可以靠,抱着枕头总成吧。
她站在床前,张开手臂,往前仆倒。
* * *
而站在门口这边的继仲甫,见林凌进屋子,总算稍稍放了心,正转身要回去,却意外看见王秀娴。
她站在路口,眼眶含着泪水,无言的望着他。
他惊讶。
“发生什么事了?是伤口发疼吗?”
她深深望着他,“告诉我,我哪里比不上那个小护士?我等了你四年,四年来你从没把我放在心上,她到底有哪里比得上我?你说!”
从没见过秀娴这么生气的样子,继仲甫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据实以告。
“你要我说什么?你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独立个体,无从比较起。”
“为什么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却独独把心给了那个又矮又瘦、个性又粗野的林凌?”
她不甘心!一万个不甘心!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几时把心给了林凌?
王秀娴脱掉高跟鞋往他身上扔,对他大吼:“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
说完,她赤着脚冲回继仲甫家门口,坐上自己的车,打算连夜回台北。
继仲甫拎着她的鞋,走回来时,正好见到她的车子消失在路口。
他吁了口气,算是开了眼界,原来秀娴并不总是象外表那样温柔。
他躺在床上,转头看着林凌房间紧闭的窗。
不知她睡了没?哭那么久,应该很累了吧。
睡一觉,明天她应该就好了吧。
事实证明,继仲甫的想法太过乐观。
他一早醒来便仔细聆听门铃的声音,一直躺到腰酸背痛不得不起来为止,依旧没有他期待的门铃声响起。
他抱着些微希望走出院子。信箱空空如也,当然也没有挂着早餐。
也许,她睡晚了。
所以他又乐观的等着下一餐,等到下午一点多,等得饥肠辘辘,门口仍没有半个人影。
他把昨天吃剩下的东西拿来微波一下,草草打发一餐,然后带着信心,等着下一餐。等到该吃消夜的时间,他终于告诉自己——她不会来了。
周一,他告诉自己,等她气头过了,就会自己出现。
周二,他告诉自己,这女人的脾气也太大了,都三天了,气竟然还没消。
周三,他突然好想吃她作的早餐,失望之余,整天上班都在神游状态,甚至离谱到在卜亮送来的文件签名栏上签上斗大的林凌两字。
卜亮强拉着无精打采的继仲甫一道吃午餐。“你不对劲喔。”
继仲甫瞪他一眼,懒得理他。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们社区小辣椒林凌啦?”卜亮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你是不是吃饱撑着了?”他有些恼怒的反问。
“这你就不懂了。我纯粹是想为长官分忧解劳,在办案和法学素养方面,检座你可能很厉害,可是在感情这方面,我就是专家了,如果你有以下症状,你就是被林凌,电到了。”
满嘴胡说八道,继仲甫狠狠白他一眼。
卜亮无所谓,继续说着——“第一,看不到她,很想念。第二,常在恍神状态中,仔细想起来恍神都是因为刚好想到某事,那个某事里面都刚刚好有她。第三,很想为她做点什么事,但又心情忐忑,怕她拒绝或不高兴。”
卜亮看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喔,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那些症状你是以上皆是,那就勇敢去追吧,还犹豫什么咧。”
“谢谢你的精辟分析,但我不需要。”继仲甫起身,饭也不吃,生气似的走了。
卜亮看着他的背影,笑着说给自己听:“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倒想看看,继大检察官要怎么过这一关,铁定精彩可期。”
* * *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为情所困,继仲甫更加卖力工作。
为了避免回家时一个人胡思乱想,他每晚都加班到十一点多,累了就睡,半个月来,工作绩效卓著,人却莫名其妙的瘦了。
这天,他下班,见林凌上班的诊所灯光还亮着,想起自己还积欠林凌薪资,于是把车停好,走进诊所。
陈巧走出来正要关门,一见是他,笑了出来,“厚,脚真长,我们正要关门吃消夜,你就来了。来来来,一道来。”
陈巧一路把他拉进诊所后面的餐厅,吱吱喳喳说着:“今天是林凌生日,她弄了这么一堆菜来,你看看多丰盛,可她自己吃没两口就走了,院长叫我们把这些菜热一热当消夜,你来了刚好帮忙吃。”
原来她今天生日啊,煮这么多菜,是希望有人陪她吃吧,继仲甫想。
院里的人全部加起来不超过五人,林凌回去了,院长不吃消夜,只剩下打扫的阿桑,陈巧和另一名护士。
她们边聊边吃,吃了八样菜中的七样,独留下一大盘水饺没人动。
“奇怪了,林凌包的水饺一向很好吃,可是今天这水饺怎么就没那么好吃?”护士说。
“好象太咸了。”煮饭阿桑补一句。
“我知道了,林凌一定心情不好,她只要心情不好,菜就烧得超难吃。”陈巧作了总结。
三个女人聊完,往那盘大家一致同意的难吃水饺望去。
竟、竟然……空了!
真的,盘子都空了。
这里没有别人,那盘水饺,当然是坐在那盘水饺前面的继先生一个人干光了。
大伙儿不约而同、肃然起敬的望着继仲甫。
只见他若无其事的起身,把林凌的薪资袋交给陈巧。
“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林凌,谢谢。”他说。
陈巧怔怔望着他走出诊所的背影,喃喃自语——“他是不是真有这么饿啊?那一大盘水饺岂只是太咸,根本有些半生不熟,可他竟然全吞进去了。”
敬佩之余,免不了还带着一种恐怖——还好吃的是他。
* * *
趁着夜色独自开车回家的继仲甫倒是没有多饿,他只是不想,不想有人的盛情被众人忽视。
他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他却常常想起林凌独自在家门前哭泣的身影。对她不吭一声就擅离职守,对他的三餐不闻不问,他原该很不以为然的,可他发现自己竟没有办法怪她。
他相信她有她的难处,模模糊糊中觉得应与自己有关,每次想提起精神弄清楚,整个思绪却又忽地变成一团浆糊。
不管多难办的案子或多狡猾的嫌犯,他都能想办法破案,可女人就不一样了,不知她们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曾有好几个失眠的夜晚,他望着她的窗,模拟着林凌的想法,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可是她的内心世界实在太过扑朔迷离。
没办法,他真的没办法弄懂她。
第10章
林凌也搞不懂他,尤其在听了陈巧的转述之后。
“你是说那一大盘水饺全给他一个人吃了?”林凌整理药罐的手停下,转身问着坐在电脑前的陈巧。
“嗯啊,我和刘婶、秀枝都只有吃一个就吐出来了。你那个水饺咸死了,中心还冰冰的,根本没熟,他竟然有办法把那盘夭寿难吃的水饺都吃光,简直是伟人。”陈巧说得口沫横飞。
林凌却一声不响。
她在想:那盘半生不熟的水饺少说也有四十来个,他的胃肠不好又吃那么多,不知道会不会食物中毒?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明知道饺子没熟,为什么没提醒他?”林凌不满的嚷嚷。
陈巧转头瞪着她表姊,那表情怎么瞧就怎么可疑。
“借问一下,你干嘛那么激动?”
“我当然激动!那饺子是我包的耶,万一他食物中毒怎么办?”
“啊你又没叫他吃,他中毒关你什么事?”
陈巧一语中的,他中毒的确不干她的事。
林凌撇嘴转过身去,将一排药罐子摆得铿铿锵锵响。
整个上午,她心里就只住了一件事:不知继仲甫是否无恙?
直到午休时间,陈巧和秀枝出去吃饭,她一个人待在挂号室,对着电话发呆;她最后决定,只要打电话去检查署找继仲甫,如果听到他的声音,那就表示他没事,她再赶快挂掉电话就好了。
盘算完,她马上行动。
后来对方告诉她,继检察官出去吃饭了。
她很快把电话挂上,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她刚刚的行为活像个白痴。
“你不觉得这样很像白痴哦?”
咦?她心里的话怎么会自动播放?
她捣住嘴巴,张大眼睛看着倚在门口冷眼看着她的陈巧。
“吓死我了!你干嘛走路不发出声音?”她接过陈巧手上的便当、饮料。
“是你干蠢事干得太认真了,才没听到我的脚步声吧。”陈巧调侃。
林凌噤声,这个话题太危险,绝不宜深入讨论。
两个默默打开便当,安静吃着。
“你是不是爱上继检察官了?”陈巧自问自己问得很平静。
回应她的却是一个大口喷出饭粒、又呛又咳、胀得满脸通红的林凌。陈巧跑过来用力拍着林凌的背,又送饮料又递面纸的。
好不容易,林凌才得以顺一口气,第一句话说的便是——
“你不要胡说。”
“好好好,我胡说。”她有胡说才怪。陈巧在心里回嘴。
虽说林凌是表姊,但她对待她就像对待亲姊姊一般,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总之,这件事她会查清楚的。
陈巧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
断仲甫在自己办公室看着一件公文发呆。那纸公文的大意是说继检察官在北部三年及中部二年来办案绩效卓著,俟通过人事审议会,将调回北部升任主任检察官云云。
他笑着回应同事们的祝贺,心里不晓得为什么没有一丝兴奋的感觉。因为手上的案子已消化许多,他无心加班,索性早点回去。
用餐后,他在林凌家附近散步,没见到林凌,却意外见到林一郎手上拎了两罐酒,正要进屋去。
他唤住林一郎。
老人转身,带点错愕的望住他。“你是?”
继仲甫递上名片。“我是继检察官,就住在你隔壁巷子,方便跟你谈谈吗?”
老人看着他的脸,不知该说什么。
继仲甫坚定的望他一眼。“走吧。”
林一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继仲甫一起回家,他有点惶惑的坐在继仲甫的客厅里,不知这位检察官到底找他干嘛。
继仲甫从凌乱的书柜底下翻出一叠资料放在他面前,然后冷冷说道:“我调查过你。这是林凌的负债状况表,趁现在你还清醒,看看吧。”
“你凭什么调查我?”林一郎看也不看资料一眼,劈头就问。
“你大概忘了,你有次喝醉酒闹自杀,跳破我家的屋顶,我当然得好好查查你。”
这些事他记不太清楚了。他说:“要钱的话,找我女儿林凌要去。”
继仲甫把林一郎的酒往桌上重重一砸,巨大一声砰,酒瓶应声碎裂,浅褐色的液体流得满桌都是。
林一郎眼里满是可惜,他生气的抬头望着继仲甫,一句“岂有此理”在喉间低迥,却怎么也吼不出口。
那是因为继仲甫的脸散发着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严。
他听见继仲甫说——
“身为一个父亲,你缺席得够久了。你的女儿能平安长大让你拖累至今,不能不说是一项奇迹。你不敢看她为你负的债吗?那让我告诉你,她今年二十五岁,负债二百多万,其中九成都是因你喝酒肇事长期累积而来,她必须兼两、三个工作才勉强可以把生活过下去。请你告诉我,她做错了什么事?你可以这样忽略她,一忽略就是十五年?你知不知道她的遭遇比孤独还糟糕?!”
林一郎不瓖,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要你去把酒戒了,在你有限的生命里……分点爱给她吧。”继仲甫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