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有另一个卜拾幸?
「予懿,你认错人了吧,这位姑娘是……」尾随而来的樊守年扯着他退后一步,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她是安熙凛的女儿安玉缇。」
朔夜心间一震,像是有什么线索正成形着。
「你认错人了。」安玉缇声音平板无波地道。
「孪生子?」朔夜微眯起眼,发现两人相似得可怕,就只差在安玉缇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孪生子?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樊守年不解地问。
朔夜还未开口,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喊着,「守年。」
朔夜抬眼望去,来人是安熙凛,血色唇瓣不由得泛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笑,等到安熙凛走近,认出他来,惊愕得瞪大眼,那模样活似见鬼。
「好久不见,安爷。」朔夜愉悦地勾起唇。
「我……我不认得你。」不知道如何应对,安熙凛索性随口扯谎,拉着女儿便要走。「玉缇,走了。」
「爹?」安玉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二十年过去,我的外貌压根没变,安爷岂会认不出我是谁?」朔夜低低笑着,缓步挡住他的去路。「还是安爷做了什么……不敢见我?」
事隔二十年,安熙凛也老了,就连当年眼高于顶的神情都被修得圆融,但还带有恐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当年你带着伶儿私奔,这帐我都还没跟你算!」安熙凛恼羞成怒地低咆着。
「喔,既然我就在这儿,你何不现在跟我算?」
「跟你算账,伶儿就回得来吗?」
「你又是怎么确定伶儿不会回来?」朔夜敛笑,眯起黑眸睇着他。
「我……这城里的传言有谁不知道?你问守年,他一定也听过这事。」安熙凛硬着头皮道。
「既是传言,你不跟我这个事主确认吗?」朔夜的神情阴霾而骇人。
安熙凛一怔,一时之间竟无话反驳。
「是不是你早知道伶儿已死?」他循循善诱着。
能确定伶儿已死的人,只有他、伏旭和守年,然而伏旭甚少入城,与人少有往来,而守年向来守口如瓶,不会随意外传这事。
天水城里如何流传这件事,他不知道,但范姜老太君得知他回到天水城,便去到文府确认此事。
反观安熙凛的表情像是早已确知她已死,但又没有找他兴师问罪的怒气,要说他和伶儿的死毫无关系……他不信。
安熙凛心虚地闪避着他的目光,最终只能低声骂道:「莫名其妙!」话落,便拉着女儿要绕过他而去,却听到他淡声宣布,「明日,我会带着你另一个女儿上门拜访。」
他话一出口,樊守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安熙凛则是震愕得说不出话。
「也许……你即将成为我的岳丈,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命喝到我敬的茶。」朔夜说着,笑眯了眼,无声的威吓冰冷如刀地刺向安熙凛的心窝,吓得他拉着女儿快步离去,犹如身后有什么毒蛇猛兽。
朔夜睇着他的背影,心里有谱。
「予懿,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可是安熙凛有对孪生子,怎么我从没听人说过?我要是没记错,你俩的事发生没多久,安熙凛便娶了门当户对的黄家千金,而玉缇是隔年九月产下的……」
「那是因为那个孩子有问题,八成被他给丢了。」朔夜哼笑着。
今天上酒楼意外查出拾幸的身世,她的生父竟然是安熙凛——虽说他不清楚为何安玉缇的身上会有伶儿的魂魄气味,但总有法子逼他招来。
回到文府,夜已深,朔夜来到卜拾幸的厢房等待天亮。
所以,当卜拾幸一张开眼,便瞧见他坐在床边,朝自己笑着。
那笑意温煦迷人,教她心跳如擂鼓,但一想起他去外头不让她跟,她故意噘起嘴,抓起被子,背过身去,假装还想睡,不理他。
「小懒虫,快点起来,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当然知道她在为昨天的事闹脾气,他诱哄着。
他确信,这么说可以轻而易举地引她上钩。
「真的?」卜拾幸果真被子一掀,坐起身朝他笑着。「我先警告,别骗我,不然……」
「嗯?」他好整以暇地等着下文。
「我……」哎呀,她还能怎样?
朔夜瞧她连要胁他都不会,那苦恼的娇俏表情教他心旌微动,忍不住俯身倾前,吻上她的唇。
卜拾幸蓦地一愣,才刚想动作,他便已离开她的唇。
她怔怔地看着他,小脸后知后觉地涨红,想骂却想不到话来骂,不禁扼腕自己没资质,没能将姐姐的骂人功力学上几成,只能屈于劣势被欺负。
这次……是真的被欺负了!
「再不起来,我可要再亲你了。」他哑声威胁。
「我早就起来了好不好!」她恼羞的喊。
不对!她应该要质问他怎么可以轻薄她!
但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啊,因为……她居然不讨厌……这不等于她是心甘情愿被欺负的吗?
「学着点,这才叫要胁。」他晓以大义。
卜拾幸眯眼瞪他。难不成要她依样画葫芦?她没那么呆好不好,让他占尽便宜。
可是手中没筹码,想要要胁人还真是不容易。
叹口气,抹了抹发烫的脸,她还是乖乖地起身梳洗,跟着他到主屋一起用膳,很意外的是,他开口要带她出门,姐姐竟然没反对,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眸色很复杂,让她一时也猜不透。
但,不管怎样,她可以出门了耶!
来到天水城之后,她一直很想要出门的,可是她好说歹说,姐姐就是不肯放行。
没想到这一回竟可以和他搭着马车外出,只是——「你要带我去哪?」她雀跃地掀起车帘,好奇的看着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眼前的画面不断地重叠着,教她脑袋发晕。
难道是因为她很少搭马车所致?但她上回搭马车到天水城时,走了大段山路都没这感觉呀。
「去……见你的亲人。」朔夜轻声说。
卜拾幸一愣,缓缓回头瞪他。「我的亲人都在文府。」
「我说的是其他的亲人。」朔夜注意着她的反应。
「我没有其他的亲人。」
第4章(2)
闻言,朔夜微扬起浓眉。「你果然早知道卜家人并不是你的真正亲人。」
面对卜希临和卜三思时,她总是份外乖巧听话,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然而在面对他时,却显露不属于她这年纪的世故,慧点中又故意带着傻气,像是在隐瞒什么——如今想来,她只是想在家人面前,扮演一个他们希望的角色罢了。
「我要回去。」卜拾幸沉声道:「我的家人只有姐姐和爷爷。」
她曾经听爷爷和姐姐细声谈起她的事,所以她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卜家人。
朔夜脸上抹着淡笑。「你非去不可。」
卜拾幸不悦地瞪着他。「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她知不知道重要吗?」
「在遇上七彩姐夫之前,姐姐把我和爷爷当成她人生的全部,对我来说,姐姐和爷爷也是我人生的全部,我不要姐姐为我担心,我要当姐姐希望的乖巧妹妹,永远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找到我那些所谓真正的亲人,但是我不要,你也不准告诉姐姐。」
朔夜总算明白她显现在外的矛盾感。
他喜欢她在他面前毫不伪装的模样,想来命运也真会捉弄人,前世的伶儿,因为出身尊贵,所以被迫端庄温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头向往得要命。
而今生的卜拾幸亦然。为了迎合卜家祖孙的期待,她让自己表现得乖巧憨傻,没有他们的允许,她哪儿也不敢去——而这样的她教他十分心疼。
「我可以不告诉卜希临,但你非得陪我走这一趟。」
「为什么?」她扁着嘴问,自然知道不会从他身上得到多少怜惜。
「因为……你身上有些问题,必须要一件件的抽丝剥茧,我才有办法治。」想了下,他决定说出部分内情,换得她的信任。
就不知道这种说法她信不信。
睇着他半晌,卜拾幸突地垂下脑袋瓜,叹了口气。「是姐姐拜托你的?」
朔夜更惊奇了。「你也察觉自己有异状?」照理她入睡即石化应该无感,这情况卜希临又不准他告诉她,怎么她会知道?
「嗯,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好久,好像体内有另一个我,当然啦,那还是我,只是……」她还是会有点错乱。
好比像现在,光是在天水城搭马车,她的眼前就会出现古怪的叠影,心底有种莫名想哭的冲动。但要说那不是源自属于自己的感动,不如说像是前世残留的记忆。
然而这些话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别人,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好混乱。
朔夜心下一动,忍不住问:「那么你看到我的时候呢?」
「嗄?」她呆了下,皱起秀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看到他……她会心疼,可是这种话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太不知羞了好不好!
「是吗?」是他想太多,以为她可能残留前世记忆,也许对他有些许的印象……但,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之于他而言,一样都是她。
「那……是说带我去找其他的亲人,我的问题就可以解决吗?」虽然她并不觉得眼前的状况有何不妥。但是她常觉得姐姐像是瞒着她什么,对她格外保护,所以如果可以解决这事,应该也算了却姐姐的一桩心事吧。
「可以。」他会赌上一切治好她。
「那……」又叹了口气,小脸垂得更低了。「就这样吧。」
朔夜笑睇她,探手轻抚她的髻。
她忙抬手挥开,佯怒道:「不要随便碰,我梳了好久的。」
「很好看。」
「……真的吗?」她有些结巴。
她懂的发髻形式不太多,但以往姐姐要带她去孔雀城时,总是会把她的头发梳成双髻,盘得又美双整齐,她的手没有姐姐巧,只能尽为而为,还是有几缯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
「嗯,真美。」
卜拾幸抽口气,红晕悄悄地爬上小脸,面对他认真无比的表情,她娇羞的垂下头,但就在这当头,又听他道:「我指的是那支玉簪。」
卜拾幸一怔,咬牙切齿道:「谢谢,这是七彩姐夫送的,我也很喜欢,因为真的很美!」
坏蛋,居然取笑她——真是太可恶了。
「尤其当玉簪插在你头上时,让你看起来——美得教我想要吻你。」
卜拾幸瞠目结舌,才刚消退的红晕又爬上脸颊,支支吾吾了老半天还是吐不出半句话,只能害臊地捂着脸。
她输了,她不敢再搭话,很怕心窝再扎一支箭。
这人真的很坏,为什么她还不讨厌他啊?
一路上,她不再理他,因为光是要安抚自己小鹿乱撞的心就耗费她大半气力,直到马车在安府大门前停下。
「守年,你到了。」
朔夜一下马车,便见老友走来。
「你的吩咐我有哪一次没办到?」樊守年笑着,见他牵住一双柔白小手,视线跟着扫过那张粉嫩娇俏的脸蛋。「啊……真的好像玉缇。」
「拾幸,这位是樊守年,是我的好友。」朔夜牵着她下车介绍着。「守年,她就是拾幸。」
「樊叔好。」卜拾幸没心眼地道。
「他是我的好友,你叫他樊叔,那要叫我什么?」朔夜似笑非笑地问。
「懿叔。」她故意回答,看他脸色微变,总觉得自己扳回一城,有种快感,她忍不住勾扬了唇。
「再叫一次。」朔夜笑眯眼,俊魅的脸上满是要胁,像是在告诉她,要是不赶紧悬崖勒马,他会让她见识到真正的欺负人功力。
卜拾幸接收到威胁,但却故意装死,赶忙转头朝樊守年绽出甜美笑容。「樊爷,你好。」
一见到这个人,她有种打从内心说不出的欢愉,若要形容,就是一见如故吧。
樊守年直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闭上眼,要不然我去向你婆娘告状。」朔夜皮笑肉不笑地警告。
樊守年看向他,眸色复杂,但刻得最深的是激动。「真的是伶儿,虽然长得一点都不像,但那神韵、那口吻,真的好像。」就像是人的魂魄残留着习性,尽管一再转世,那娴柔中带着些许反骨的性子,压根没变。
朔夜但笑不语。
「嗯?」卜拾幸听得一头雾水,想追问又不知道怎么问,只好闭上嘴,看他们两个又寒暄几句。
安府的门房看到卜拾幸先是一惊,因为他清楚记得大小姐今天并未出府,更不解她为何会和樊大老板一起回来,但没有多问的立刻开大门,让他们进府。
樊守年不是第一次来安府,熟门熟路的领着他们往大厅走。
安府建得相当的宏伟壮观,进大厅前,得先经过一座园子,园里以木樨树居多,但今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木樨花就是不开花。
而最教卜拾幸纳闷的,是每个下人看到她都会停下来叫她「大小姐」。
踏进大厅里,接到消息的安府总管正候着,差人送上茶水,并要一名小厮请老爷出来。
卜拾幸看朔夜两人都安静不语,只好乖乖地坐在位子上喝茶,直到她瞧见另一个自己出现,忍不住瞠目结舌。而踏进大厅的安玉缇一见到她,也是一怔,难怪刚才奉茶的丫鬟出大厅撞见她时,第一个反应是揉眼睛,然后双比着厅内,她才好奇又不解的踏进大厅。
四下的下人,包括安府总管,全部怔愣的来回看着两个人一模一样的脸。
两人四目相接,彼此疑惑,直到一道声响出现。
「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卜拾幸闻声探去,怔愣的同时,心底爆开一阵难喻的恶寒,教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像是察觉她的异状,朔夜侧眼看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她一愣,觉得自己该缩回手,毕竟他老爱欺负她,却从没说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可是,此刻透过他握着她的手,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传递而来,她不但舍不得放开,还忍不住反握。
她这小小举动却教朔夜笑眯了眼。
「你……」安熙凛本是要将他们打发走,然而一见到卜拾幸,霎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吓得不住后退,惊吓的表情像是见鬼一般。
「很意外另一个女儿会出现在你面前?」朔夜低笑问。
卜拾幸闻言恍然大悟,再看向安玉缇,猜到她应是自己的孪生姐妹,但——为什么她一见到亲爹,没有半点父女天性的感触,只有一种难喻的恐惧?
「她……不是,她……」安熙凛神色张皇,像是卜拾幸出现在他面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爹?」安玉缇不解地望向他。
「你当初为何在双生女之中,只选择了这一位?」朔夜起身,松开了卜拾幸的手。卜拾幸霎时觉得自己的掌心空虚得很可怕,不住地看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