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蒙蒙细雨纷飞,天色呈现一种混浊灰暗的蓝,整个城市因川流的车阵人潮而显得壅塞混乱。
即使人坐在琴声悠扬、隔离废气噪音的车厢里,仍不免受到影响,感觉心浮气躁。
“妈,这种应酬为什么要我去?”一放学就被司机接回家赶着梳洗换装,此刻高大身躯又受限在这窄小车厢里,长腿无处伸展,万兆桀难掩不耐,不适应的扯着领带。
“今天主人家的宴会是替刚成年的小女儿办的,你爸爸特别交代要你一起出席,你们年纪相近,交交朋友也不错。”古素芬伸手制止儿子乱扯,倾身替他调整好领带。
就读高一的万兆桀,身高已经直逼一八○公分,手长脚长的,穿不惯西装,不过身为万扬集团的第二代,即使上头还有个哥哥,但也总要适应的。
“喔。”他闷应,顿了几秒,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不是相亲吧?别这么老梗哦。”
不是他胡思乱想,因为有出国留学不久的哥哥这个前车之鉴,二十岁就被订下婚约,他可是一点都不想步上哥哥的后尘。
“不是,才十六岁相什么亲。”古素芬反应很快的否认,但心底暗惊他们夫妻俩的想法竟被儿子看透。
“那就好。”万兆桀松了口气,安分的靠坐椅背,将视线调向窗外。
雨势渐强了,雨丝坠落窗玻璃,蜿蜒成一条条小河,模糊了街景。
古素芬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拿出手机接听,是万正扬来电询问。
“……在路上了,下雨天,车多……”古素芬下意识捂住另一边耳朵,才能听得更清楚。
万兆桀见状,低声对司机说道:“高叔叔,请把音响关小声点。”
“是。”高成达立即分神将音量转小。
不一会儿,古素芬结束通话,看了看腕表,再看看外头车况,不禁担忧扬声。“小高啊,能不能快一点?看样子好像会迟到……”
“好的,我尽量赶。”
话甫落,闪电穿透云层,发出令人惊悚的光芒,随即扬起一阵轰隆巨响,彷佛劈开天地般慑人。
“迟到就迟到嘛,雨愈下愈大,怎么赶?”万兆桀咕哝,看着自家车子往左转,赫然瞧见对向车道有辆机车直冲而来,他急忙提醒:“高叔叔,小心!”
提醒已经来不及,电光石火间,紧急煞车声、剧烈碰撞声接连响起,引发一阵交通大混乱……
“糟糕!太太,麻烦你先打电话报警。”高成达赶紧下车察看。
“高叔叔,我和你一起去。”万兆桀虽然惊魂未定,但也不忘要帮忙,然而当他看见破碎变形的机车以及躺卧血泊的伤者时,不禁震愕的呆住了……
事情很大条!
这是一场严重的交通意外,机车撞宾士,骑士两夫妻一死一重伤,所幸宾士车上驾驶乘客都安然无恙。
万兆桀虽然平安,但死者撞的是离他最近的右后方车厢,而且亲眼目睹血腥场面,在年纪尚轻的他心里造成巨大的震撼。
原本赶着赴的约取消了,他们现场做完笔录,基于人情道义,前往医院探视,才知骑士丈夫急救无效,宣告死亡,后座的妻子也身受重伤,正在手术救治,情况相当不乐观。
司机高成达吓得脸色发青,手抖脚软,古素芬一个女人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即使表面镇定,也已是六神无主,幸好没多久万正扬匆匆赶到,还极有效率的带着律师和有力人士。
此刻,他们向护理站借了一间会客室谈话,了解状况,并商量怎么应对处理。
“我车子早就转过去了,他们是车速太快才撞上来的……看撞到的地方就知道,他们撞的是车子右侧的后轮……”高成达努力说明状况,直觉想撇清自己的责任。
“可能是下雨天视线不良,不过转弯车要让直行车先行,这一点,可能我方会吃亏……”保险公司代表根据经验判断。
“先生、太太,你们一定要帮帮我……”高成达冷汗眼泪齐流,姑且不论谁对的多、错的多,在这场车祸中已有人身亡,他就不能免责,不论是赔钱或坐牢,都不是他能够承担的。
“你先别急。”万正扬出声安抚。
大人的事,万兆桀插不上话,默默走出会客室。
他的胸口很闷,脑袋不由自主地浮现事故现场的惨状,脚步有点虚浮,下意识朝开刀房门口走去。远远的,他看到一对小姊弟坐在墙边的椅子上,茫然无助的伤心哭泣。
“呜……爸爸……妈妈……”
“小邦,别哭……”
“爸爸死掉了……”弟弟啜泣的问出心中恐慌。“妈妈会不会也死掉?”
“妈妈不会死的,医生已经在救妈妈了。”姊姊强忍悲伤,哽咽的安慰弟弟。
“姊,他们为什么会出车祸?我好怕……呜……”弟弟揉着眼睛,哇的一声又开始大哭了。
“不要怕,有姊姊在。”抱住年仅八岁的弟弟,她表现出做姊姊的风范,但是……
她也怕,而且很怕很怕,已经是国一生的她,听得懂什么叫做情况不乐观,看得懂员警、护士眼中的同情意味着什么。
他们已经没有爸爸了,如果连妈妈也离开的话,她不知道剩下她和弟弟两个人该怎么办?
可她是姊姊,爸爸妈妈说姊姊要照顾弟弟,所以即使她很怕,现在爸妈不在,她得代替他们照顾弟弟……
她咬唇忍耐,没哭出声音,眼泪却像外头的滂沱大雨,失控奔流。
万兆桀在不远处僵立着,听见他们的对话,将这一幕映入眼帘,一颗心也揪得难受。
他们……是方才那对夫妻的小孩?
他们看起来还好小,男孩大概只有七、八岁,女孩顶多也才国中吧?为什么只有他们姊弟俩守在开刀房外头?其他大人呢?
如果没有其他大人,那只剩他们姊弟俩该怎么办?
看着他们顿失所依,无助的相拥而泣,他觉得心酸难过,尤其那女孩明明也哀伤害怕,却故作坚强的安慰弟弟,避过弟弟的视线才放任自己流眼泪……这样成熟懂事,恐怕连现在的他也不见得做得到。
他没再向前靠近,但也没离开,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默默的和他们一起等候手术结果……
***
晚上七点半,万家别墅里飘着美味饭菜香,三代同堂,共用晚餐。
“我吃饱了。”万兆桀囫囵吞枣的解决一碗饭,两口灌完一碗汤,压根儿没好好品尝桌上丰盛的料理,就急着要离席。
万奶奶诧问:“怎么吃这么快?”大伙儿还吃不到一半,他就吃完了?
“我有事要出门,爷爷、奶奶、爸、妈,你们慢用。”万兆桀打过招呼便快步离开。今天开饭时间晚了,拖延到他的计画,这会儿得赶紧出发才来得及。
餐桌前的众人面面相觑,古素芬接收到丈夫的眼神示意,随即搁下碗筷,追上儿子。
“兆桀。”她唤住正要出门的儿子,忧虑关问:“你最近经常在晚上出门,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啦。”他下意识不想多说。
“没什么你会这么赶?”他愈不说,她愈担心。“不坦白说的话,我不准你出门哦。”
“唉唷……”万兆桀困扰的皱眉,可是若僵持下去,肯定会引来其他人的关切,到时就走不了了。“我是去医院探视啦。”
“去医院?!探视谁?你有同学住院了吗?”古素芬直觉问。
“不是同学,是去看那位何太太。”万兆桀坦白。
古素芬立刻联想到出事的骑士夫妇姓何,而这出乎意料的答案,也令她讶然一怔。
她以为这年纪的男孩子大概是跟同学相邀玩乐或运动,没想到他竟有这份柔软心肠,主动去探视对方。
“你最近常出门就是去医院?”她再问。
“嗯。”他点点头,心想既然起了头,就把对方的状况告诉母亲。“妈,那对夫妻有一对儿女,年纪都还很小,他们的亲戚好像也不多……他们现在没了爸爸,妈妈又躺在加护病房里,情况应该很困难……”
“我们已经有先包一笔慰问金给他们。”古素芬截断他的话。肇事责任尚待厘清,不能因为汽车驾驶没受伤,就代表错全在汽车这方,但基于情理,在当天他们就有先送上一笔慰问金表达心意。
“妈,那是一条人命,虽然不一定是我们的错,但也跟我们有关。我希望……如果我们能力做得到的话,尽量帮忙他们。”已造成的遗憾无法挽回,但至少有实际的援助可以解困,毕竟还是要过生活的,况且那两姊弟年纪还那么小……
宝贵生命在眼前殒灭的震撼,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觉得不安,也惦挂那对小姊弟,所以即使帮不上什么忙,甚至没跟他们接触,但每隔一、两天就会主动跑去医院探视。
古素芬看着神情认真,眼里含着期盼恳求的儿子,内心对他的正直善良感到骄傲与欣慰。
看来,这场意外带来的冲击,让他成熟了不少。
这是一次教育的机会,为人父母要做好榜样,自然该支持他这份心意。
她扬起慈蔼微笑,赞赏的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了,我会跟你爸爸商量看看该怎么做。”
“谢谢妈。”万兆桀露出笑容。
“那你早去早回,别太晚哦。”古素芬送他出门,不再阻拦。
“好,妈,再见。”得到母亲的应允,他心情好过了些,出门的脚步不再那么沉重。
第1章(2)
***
万兆桀经常到医院偷看何太太状况,却不曾跟何家人有接触,因为就算车子不是他开的,但他人在车上,而且当事者高叔叔受雇于他们万家,所以他还是会心虚害怕,怕会被不明究理的怪罪指责,因此不敢表露身分。
他只要默默的关心就好,有时因为加护病房的限制,不敢表露身分的他不方便进去看何太太,但他能从那对小姊弟的神情推敲出大概,也能询问护士实际状况,只要知道何太太稍微好转,他就能比较安心一点。
但今天,他晚到了些,只好在外面等候小姊弟从加护病房出来,可等着等着,家属都纷纷离开,却始终没看到那对小姊弟。
觉得纳闷,万兆桀只好透过对讲机询问状况。“你好,我想请问第六床的病患,今天情况如何?”
“你是问何石韵华女士吗?她今天早上往生了。”加护病房里的护士答道。
“什么?!”乍闻噩耗,万兆桀惊愕扬声。
“是今天早上六点多往生的。”
“喔……好,我知道了。”他的心陡然下沉,反应慢半拍的出声,失望的转身离开。
在离开关注了近二十天的医院后,他最后打听到的消息,是那对小姊弟被外地亲戚收养,离开了北部。
逝者已矣,车祸风波就像涟漪般渐渐平息,生活终归回复平静……
***
十四年后——
闹中取静的巷弄里,座落着一栋四层楼的特色建筑,俐落的线条与造型充满设计感,浅灰与黑银砂的建材色调看来低调却时尚,入口处立着一块朴拙的大理石,上头以苍劲有力的草书刻着:“上鼎建筑事务所”。
事务所外头没有围墙,只有石材砌成的河道做出区隔,接着是一片草坪,以石板铺成步道,连同L形的建筑本体共占地一百多坪。
事务所一楼有接待处、会客室,行政、工务等相关人员也都在一楼办公,二楼的空间则是绘图部使用,另有两间会议室,而坐镇于三楼与四楼的,分别是上鼎建筑的三位灵魂人物——官赫天、万兆桀、骆振仑。
三人各具大楼别墅住宅、都市环境、景观空间的专长,在事业上,他们是好伙伴,在私底下,则是换帖的好麻吉,所以沟通互动有默契,工作气氛大致来说都很融洽,除非……某人的地雷被踩到。
“欸,你又是哪条筋被拐到?”事务所里敢不敲门就闯进四楼万兆桀办公室劈头质问的,只有身为万兆桀直系学长的官赫天。
官赫天五官深邃,发长过耳,潇洒落拓,虽然才三十二岁,却已经有一次失败的婚姻记录,在三个建筑师当中年纪最长,小他两岁的万兆桀和骆振仑都将他当大哥看。
“没头没尾的在说什么?”埋首于办公桌后的高大男人抬眸看了来者一眼,一边将正在绘制的草图存档,一边问道。
他是三十岁的万兆桀,从事与家族事业完全不相干的建筑师行业,但即使不是家里安排的路,在他的天分与努力下仍走得颇为顺遂。
专业领域上的成就,以及优渥的家世背景,令他浑身充满不凡的自信光采,现在的他已跳脱高中时期的青涩,让岁月洗练出成熟模样。
“Wully呢?”官赫天挑眉问。
万兆桀撇嘴。“回家吃自己了。”原来他是指这个。
“好不容易这个Wully做超过两个月,你怎么又把她炒了?”官赫天靠坐办公桌沿,朝他比出四个手指头。“你知不知道这半年你已经炒了四个助理了?”
打从半年多前,一直很有默契的助理奉子成婚离职后,万兆桀就一直处于和各个新手助理磨合的状态,到现在还是没一个人能让他满意。
“我已经尽量忍耐了,但是没办法,她再待下来,我可能会脑溢血送医院。”万兆桀受不了的摇头翻白眼。
“我看她挺好的啊。”官赫天侧头回想Wully,年轻貌美有活力,不错呀。
“是女的你都好吧?”万兆桀没好气的亏他。
失婚打击让赫天改变爱情观,优游花丛,不动心、不停留;他可不像他,如果不是对的人,他就是绝缘体,通不了电。
“喂,没礼貌。”官赫天瞪眼。“我哪有那么不挑。”
万兆桀扬唇,好友之间开开玩笑,无伤大雅。
官赫天抡拳击了下他的肩窝,问:“Wully是犯了什么错让你炒她鱿鱼?”
一提到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助理,万兆桀又是一肚子火。
“她建的档案,连她自己都找不到,立面图和剖面图傻傻分不清楚,整个建案需要哪些图永远背不起来,一周五天有三天迟到,晚一点下班就很计较,跑工地怕晒太阳,就连端杯咖啡也有办法直接给我打翻在感应板上……‘罄竹难书’这成语应该要用在这时候了吧?”
他愈讲愈觉得自己很龟毛,但一切都是事实,错一次,他忍,错两次,他再忍,可她一错再错,他一忍再忍,为了她的生命安全着想——他想掐死她;也为了他的身体健康着想——他气到快中风,最好的方法就是请她另谋高就。
官赫天听着,想像白目助理和易怒河豚的组合,就忍不住发噱。
万兆桀见他笑,更闷了。“我就是想着已经炒很多个助理了,所以降低标准,对这个Wully尽量忍耐,可是……朽木不可雕,帮不上忙、做不了事那等于跟没助理一样,干脆请她走路,省得我一天到晚处在火大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