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世上没有好人?她这不就遇上了吗?
还一次遇上五个!
太感动了,凤仙一杷鼻涕,一把眼泪,泪珠滚烫,纷纷滴坠,全是窝心的眼泪。
「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因为我被关进牢里,害我的亲人……遭全族指指点点,他们早就不想认我、不愿再理睬我……谁都不敢跟我……沾上关系……」
她伸手接过红枣递来的绢子,喃了声抱歉,擦擦泪,再用力擤鼻。
「好了,不要再哭了,把力气留下来做正事吧。」参娃率先进入正题。
「嗯嗯。」凤仙抽抽鼻,力图振作。
「我先问你一句,你真没杀人?」
「真的,我没有杀人。」凤仙目光炯然磊落,没有半分闪烁,举手立誓。
「好,冲你这句话,信你了!」
「这、这么简单?」大概是遭质疑太多回,无论喊冤千万次,从来无人信她,参娃一个拍肩,一句相挺,反而凤仙愣住了。
「你都特地跳进海里,要老七还你清白,这举动还不够证明吗?再说,本来就该先『无罪推定』,再去找罪证来说你有罪,而不是一口咬定……」
「等、等等……」凤仙按着酸软眼头,泪泉哗啦啦倾泄,完全关闭不住,心头一整个大暖。
让她先哭一下,呜呜呜。
「你也太爱哭了吧?!」厚!不是才刚哭完吗?!
「应该是心中感触万千吧。」红枣替她说话,又掏了条绢子递上。
凤仙直点头,嘴里呼噜噜地,语意不清,唇儿蠕蠕,咿咿呜呜说话,根本没人听得清。
「好啦,你爱哭就哭啦,耳朵拉高点,别漏听我说话,我继续——」参娃指向石桌:「这满满一桌,全是我们挖来的宝物,有龟心镜、咒杀草人、吐实丸、翻滚丸、说谎会肚痛丸……」
琳琅满目,吃的、喝的、用的,当然还有更多瞧不出端倪的玩意儿。
「咱们先用龟心镜——」
「窥心镜。」延维纠正参娃。
「哦。龟……窥心镜的功能,就是看穿人的内心,这镜子一照,任何谎话、坏心眼全藏不住,你可以拿它去照照其他疑犯,包准连他们的肠呀胃呀,全给看透透!」
「看穿他们的肠呀胃呀要做什么?」珠芽失笑。
凤仙恭敬接过窥心镜,模糊黝暗的镜面,朦胧地映出她的容颜。
「……原来我现在长这样呀?好像没什么变,不是已过数十年吗……」她好久好久没照镜,都快不记得自己的模样。
「我记得窥心镜的用法,是镜面对着人,然后提出你想知道的问题。」延维补充道。几人当中,就属她跟窥心镜最熟。
当初,可是险些吃过窥心镜的亏。
「真的吗?来玩玩!」参娃跃跃欲试。这玩意儿她只听过,没用过。
「像这样。」延维以镜对着参娃:「窥心镜,将参娃心中最重要之人,映入镜面。」
「哇!哇哇哇——」参娃尖叫:「是睚眦耶!」
第2章(2)
几个女娃似乎忘却正事,玩了起来,窥心镜照照鱼姬、照照珠芽……
她们在镜里,都照出了心爱的男人,凤仙好生羡慕。
她已经没有重要的人了……
亲情,淡薄了;友情,蒸散了,这数十年来,逐步失去……
「把凤仙心中最重要的人,照出来!」
参娃玩上瘾,窥心镜拿来乱用,这一回,轮到了凤仙。
「我没有啦……我没有重要的人……」凤仙摇着头手。
结果,镜面一片的黑。
凤仙毫不意外,虽有些小沮丧,但这本就是已知的事情,她才不会去期待,期待镜中能出现谁。
「我就说嘛……我被关太久,久到连我自己是谁,都快忘——」
「咦?!出来了出来了……」几个女娃好奇凑近。
窥心镜逐渐变亮,如黑夜远去,白昼降临。
一道身影,清晰可见。
当身影的面容越发鲜明,引发女娃们尖叫,而其中叫得最惊骇、最震撼、最久久不断的,是凤仙。
「怎么会是他?!」凤仙一整个傻眼。
他,狴犴。
年少的狴犴,青涩犹存,面容稚俊,刚入栖凤谷那时的风姿。
「抽高了耶,『他』在镜子里……长大耶。」参娃惊呼。
没错,镜中的少年,年岁渐增,成熟洗练,趋近于……现在的狴犴。
延维唇角一抹艳笑,兴味盎然:「在你心里,狴犴……很重要?」
凤仙一听,脑里热烘烘的,使劲摇头,结巴起来:「不……不是的,我意思是……因为我一直想着,要找他澄清,满脑子全是这念头……才在镜、镜里浮现出他……对,是这缘故……」
正因天天想、夜夜思,把这只害她吃苦、陷她入罪的龙子,摆进心坎,怨呀怨、骂呀骂,才被窥心镜误会,误以为她很重视他……
这不是重视,是怨念,对,很深很深的怨念!
「参娃是问『心中最重要的人』,而非「心中最爱的人』,所以出现了狴犴吧?」鱼姬猜道。
「那么,再来一次,把凤仙心中最喜——」参娃准备改变问话方式。
凤仙连忙阻止,嗓音哀求:「别、别玩了,换其他东西吧!」
反手盖上窥心镜,凤仙自己也不懂,像在抗拒着、害怕着,去挖掘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异愫。
「狴犴这家伙,对家人与对外人的态度相差千里,家人面前,有说有笑,可是一站在外人面前,那张脸就石化了、僵硬了,皮肉皆不笑,真不可爱。」延维故意试探,闲话家常般提及七龙子。
果然,有人马上上钩,听得好专注,仿佛关于狴犴的一切,她都有兴致了解。
「……他也会笑哦?」凤仙根本想像不出来。
记忆中,他看见她时,都是同一款神情,不是太欢愉的那种。
「比起老六,他算话泼了呢,也挺好相处。」珠芽道。
比上,不太足;比下,很有余。
几人有志一同,全望向鱼姬。
鱼姬完全无法反驳,只能苦笑。
「哪里好相处?我倒觉得他太严苛。」延维嗤哼。
「严苛?」珠芽不解其意,凤仙也一脸困惑,很想问个清楚。
「他用他那双眼,把好与恶分得太清楚,不容别人犯些错误,不给别人机会去改过。所以他迄今,没喊过我一声五嫂!」说到这,延维就有气。
对啦,她以前是很坏,但现在乖很多了呀!
狴犴却还是维持着疏远且不热络,以及「看在你是我五哥妻子的份上,我容忍你」的嘴脸,不经意之间展露出来。
「咦?他没喊过你哦?……他有叫我嫂子耶。」珠芽回想了一会儿。
「因为你在他眼中,是颗好蚌吧。」延维虽不甘愿,但不能不承认,珠芽生性善良,没有坏心眼,讨人喜爱。
「原来还有这回事呀……」参娃也努力回想,自个儿有没有被狴犴「尊称」过。
「那……我这辈子在他面前,根本没有翻身机会……」凤仙小脸转苦,一副哀凄惨样,「他昨天说……我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会再信……」
突然有种天崩地裂的打击感。
「他说,我句句都是谎言……」呜。
几个女娃瞅着她,看她垂眸时,几滴眼泪掉落手背上。
珠芽轻言安慰,红枣为她拭泪,鱼姬心生同情,延维静默不语,参娃最实际,一手搭向凤仙肩上,一手摇晃小药瓶。
「这种时候,你就需要这个——」
西边,龙脊骨亭,一群龙子围坐圆桌,远远眺望她们的方向。
两处相隔数里,要看清她们的动静,对龙子而言不成问题。
九龙子眼力好,报告目前实况:「参娃喂她吃下吐实丸。」
「魟医新炼的药丸?据说吃下一颗,想说出半句谎言都不可能。」五龙子对这药丸不陌生。
上回,魟医要找人试药,大伙共推了老四出马,这一试……效果惊人。
四龙子那日,整整一天有问必答,字字诚实坦白,被大伙挖出不少「秘密」。
据说,吐实丸里,以「天地醉」为药引,食下后会有酒醉倾向,但非真醉。
「那鬼玩意儿!」四龙子啐声,表情嫌弃。
「现在去拷问她,所听到的全部会是实话啰?七哥,你还等啥?!快去!」九龙子认为机不可失,此刻不做,更待何时!
狴犴啜着茶,脸上神情带笑,口气倒显阑珊。
「去哪?」明知,故问。
「去找她问问案情呀。」趁她无法撒谎,好好逼问!
「没必要。」狴犴喝完茶,再配口酥海虾,卡滋卡滋。
「为什么没必要?」
「……」因为自觉愚蠢,所以启齿之前,迟疑了片刻,不过,狴犴还是回答九龙子的疑问,嗓音淡淡:「我开了心眼,将她重审一遍,证实我并无冤判。」
「你为她……开了心眼?」众人皆愕然。
兄弟们清楚,鲜少有案件需要狴犴动用心眼,他平时的「本能」已经很够用,各式奇案怪件,游刃有余。
会打开心眼,代表他对凤精这一案,多少是重视的。
狴犴扫视众兄弟:「你们一个一个全用『你错陷忠良,欺负弱小』的眼神,在控诉我,我开启心眼,便是想证明你们被她那副皮相所骗。」
他不疾不徐解释着开启心眼的原因,但听进众人耳中,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没有哦,我是站在七哥这边的,七哥说她有罪,我也相信她有罪。」某些时候的九龙子,嘴可是相当甜呢。
「我也没控诉你。老实说,那只小凤精是清白、是冤屈、是该关到老死,皆与我无关。」
五龙子完全看戏的神态,恬然自得,以及……冷漠无情。
「对呀,她是好家伙坏家伙,我又看不出来。」四龙子没打算帮她说话,纯粹旁观者心态。
就算她是坏东西,别对他家小红枣出手,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二龙子的态度更懒散了,「我从头到尾都不在乎她是啥鬼,但我家参娃好似挺有兴致,说想替她伸冤,我才让参娃去玩玩。」
他们几兄弟,压根没有「控诉」之意,何来需要狴犴开心眼之说?
明明是自己想开心眼,还赖给他们?
跳过没打算发言的六龙子,狴犴问向大龙子,他为龙子之首,思绪亦较众兄弟缜密,意见值得参考。
「大哥信她吗?」
「我体内没有獬豸血脉,我看不出她的善恶。」大龙子清悦说道,稍顿,饮了茶,神态自若,续道:「但光就她此时与几个娃儿相处的模样,纯真、率直,被囚数十年,与世隔绝、不染尘事,丫头心性未脱,我倒认为她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大龙子凭心而论。
远远望去,看见珠芽因凤仙一个稚气动作,而绽放微笑,大龙子的眉目随其柔软,嗓,似乎变得清甜。
「兴许,你应该闭上你的『眼』,以单纯之心,去看、去感受,说不定你会找到其余答案。」
「已知她内心为恶,再怎么闭眼,也不会有所改变。」狴犴如此回道。
大龙子双眸灿亮,眼神锋利:「那你方才何必问我『信她吗』?既然多此一问,不正是对自己的答案产生怀疑?」少少几句,一针见血。
狴犴无言,无法辩驳。
是,他定了她的罪,一口咬定她非善类,又隐隐感觉,她……不是那样的恶人。
他在反驳自己,反驳血脉之间,那一部分属于獬豸的本能。
开启心眼,看得一清二楚,嘴里也说绝不再信她,为什么……
有一丝丝的迟疑,发出细小声音,在心的一角,哨哨说着:
为什么不信我……
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坏吗?
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那细小声音,变成了她的。
一如她在夜里,哀哀的叹息。
「小九说得对,眼下是好机会,她吃下吐实丸,说不出谎。吐实丸之效,你是见过的,你毋须揣测言语的真伪,去听听她如何说,不也正好。」
大龙子微微一笑,以眼神鼓励他去试。
反正,试了,也没有坏处呀。
狴犴静静听着,良久之后,终于颔首。
第3章(1)
或许,不该被大哥说服,做下更蠢的决定。
吃下吐实丸的她,好吵。
非常吵。
话,滔滔不绝,一吐为快,像要把数十年来,在深牢内无人交谈、无人聆听的份,趁机补完。
原来,天下无不聒噪的「鸟」。
这根本不是吐实丸的效力,而是药丸之中,酒中之最——「天地醉」的后劲!
他严重怀疑,她,醉了!
醉得乱七八糟!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哦,那里真的真的——好暗!它盖在好深好深……的地底,当初,一定挖了很久……又深,又暗,凉飕飕的……像、像地府……我、我我没去过地府,但听说,它也在很深的……地底,应、应该差不多唷……」
凤仙抓着他的衣袖,与他靠得好近,热软的身子偎在他臂侧,螓首摇晃,带动一波发浪,光泽,美丽翻腾。
她不厌其烦,语意含糊不清,重复了第三回,描述囚禁她的深牢。
「要抵达地牢,得爬……好——久好久的梯,那桥好长……所以送饭的凤云,常常嫌麻烦……好几天才下来一趟,我好饿,没有东西可以吃……火灯也灭了,黑鸦鸦一片,什、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没干过的脸颊,泪水爬满满。
「我跟你说,那里真的真的好暗——」
在她准备进入第四回,无限循环,狴犴决定开口制止她。
他一手箱于她肩上,逼她仰首正视他。
眼眸因泪水洗涤,晶灿,水光盈盈。
他拭去她的泪,动作是那么自然、那么不迟疑。
温热的泪,沾在指腹,他猛地一震,收回手,微恼。
怎么会忍不住……想擦去她的泪水?
「告诉我,那日发生杀人事件的始末。」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事。
她脸上神情,似不解、似混沌,不懂他问的是什么。
「记得吗?那一天,你的族人遭人杀害的那一天。」他补充。
「是凤仪姊姊……」她喃喃开口。
狴犴自觉荒谬,他连被害人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们跟凤仪姊姊……在练舞,祭典快到了……」
她做了个旋转舞姿,立即笨拙停下。
「……我忘了那舞该怎么跳……想不起来……」她的两眉几乎要皱结在一块儿。
经历数十年的禁锢,有所遗忘,并不足为奇。
狴犴不让她太费神苦思,续问:「练舞之后,又发生何事?」
「……凤光扭伤脚,凤采去请师傅替凤光治疗。」
「你那时在哪里?做什么?」
「我跟凤玉去取水,因为大家喊渴……」
吐实丸让她乖巧作答,若有迟滞,也只是年代太久远,她得费些精力回想。
「我们还顺道采了甜果,河岸旁,整排的树梢间,结得满满呢。」她发出几声轻笑,银铃般悦耳。
狴犴没有打断她,专注听着,将她提及之名默默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