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朱老夫人将全家人召集在一起,没人敢怠慢,千猜万猜,没猜到朱老夫人展示在大家面前的,会是那冯庆丰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地契。
原来大家怎么也找不到地契,不是被朱老爷藏了起来,也没有交给朱品言,那地契根本一直就在朱老夫人手里,只因朱老夫人常年不过问家里事,一心向佛平时几乎不露脸,大家都已经模糊了一个概念,那就是朱老爷不在了,家里地位最高的主事人本就应该是朱老夫人。
一群人为了几张地契明争暗斗,朱老夫人虽身在佛堂,心里可是跟明镜似的。
“铺子里的事我不懂也管不了。”朱老夫人手捻念珠坐于高堂,对底下众人说:“我只希望咱们朱家的人都能平安健康,可事与愿违,老爷去世前把地契交予我,叫我保管好,谁也不要相信,包括自己的儿子和女婿,真是家门不幸,我一心祈祷家中安泰,谁知到最后连自己都对至亲失去了最重要的信任。”
她转向周连傅所在的方向,一双眼内仍毫无光彩,但就像是在看着周连傅一样,气氛凝重地叫人直咽口水。
她接着说:“你们欺我眼睛看不见,以为什么事都能瞒住我,就算我的眼是瞎的,也不至于瞎到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的地步,从你们第一次踏进佛堂时,我就已经知道你并非吾儿品言。”
周连傅双膝一弯,给朱老夫人跪下。
卓海棠一见,忙也在他旁边一起下跪,抢着说:“夫人,这些都是我的主意……”
她话刚起头,朱老夫人挥挥手,禁止她再说下去,接着道:“品言在外十余年,虽然心性未变但也难说是否能撑起这个家,就算是他本人回来,我也不会将地契交给他,但是与不是,现在已经毫无意义,吾儿已死,我半生都在为他祈祷,最后只换回了他二十年无忧的生活,不知这是否已经是老天对他的眷顾。”
朱老夫人痛失丈夫和儿子的悲伤又怎是旁人能够体会,这时没人还敢出声。
“你们无需觉得愧疚,我没被任何人骗过,开始时没有揭穿只是想看看你们打算做什么,朱家不太平,我心里清楚,但以一个瞎女人的身分却也无力回转什么,干脆放任你们去闹,最后总能闹出一个结果。你们所做的一切,蒙放都已经告诉我了,朱家遭遇连连不幸,最后也都熬了过来,这也多亏了你们。”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是我没照顾好少爷。”卓海棠没忍住,长期的积郁全因朱老夫人的大度和谅解爆发出来,“如果当时我一直守在少爷身边,如果我再多留意下他的周围,也许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七岁那年老爷、夫人让我随少爷一同去南湖,嘱咐我照顾好少爷,可我最后非但没照顾好他,还让他……”
她泣不成声,朱老夫人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命该如此,人可以改运,却终不能改命,那就是那孩子的命。你不欠朱家什么,你跟周公子还是我们朱家的恩人,从今天起你们就如同我的儿女,朱家人上下不得再把海棠当仆,也不得再将周公子视为客人。”一屋子的人颔首称是。
卓海棠泣不成声,当朱老夫人问到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和愿望,只要她能帮忙的一定会帮他们完成。
卓海棠连连摇头,朱老夫人又转向周连傅,问他:“周公子,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虽然现在朱家本身也是乱成一团,但能力范围内的事我老太婆一定不遗余力。”
周连傅抱拳,“夫人言重,这所有的事情只是海棠出于对朱家的衷心所为,而我只是答应了她尽些微薄之力,哪还敢再向夫人索要什么。现在大势已定,我也算完成了对海棠的承诺,这里再没需要我的地方,明天我就准备离开朱家。”
卓海棠溃堤的眼泪戛然而止,不只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所有人都一副自己耳朵变迟钝了的表情。
她转头看周连傅,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要走?去哪里?”
周连傅没有看她,只是单纯地回答她道:“过我的生活。”
“不回来了?”
他沉默,没有回答。
卓海棠哭到头疼,这会更是脑壳要爆炸一样,她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朱老夫人非但不追究她的失责还对她那么好,以为一切总算过去,周连博却在这时说要离开。
是了,正因为一切已经过去了,他才要走。
卓海棠冷冷地看着那个不愿正视自己的男人,说不上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要走,并不是走得急,显然是早打好了这个主意,要走要留是他的权利,但他却在最后一刻才让她知道这件事。
如果不是今天朱老夫人问起,可能明天一早她醒来,他已经不在,全府的人都会知道他去了哪,只有她一个傻傻地以为他只是出去喝茶了,到了午饭时间就会回来。
她算什么呢?就算现在他也连多一句的解释都这样吝惜,仿佛他的事与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他没有必要向她说明什么。
“好啊,你走。”不然呢,难道她要抱着他大腿哭求他留下吗?还是,求他带她一起走?
“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帮助。”她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波浪。
他的太阳穴微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只可惜你也答应过我要给我找一个好人家,这会看来是无法兑现了,但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总不能为了给我找夫婿连你自己的事都耽误了不是?”
这次不只太阳穴,连脖子上的筋也跟着抽动起来。
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连个借口也没有给她。
隔天一早卓海棠醒来,晴空万里无云,天气好得像假的一样。
听说昨天晚上蒙放到周连傅的房里跟他谈了一夜,她没兴趣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谈了什么又怎样,反正他最后还是离开了朱家,离开了她,连个告别都没有。
真是个小人啊!
卓海棠对着这大好的天气笑了起来,甚至吓到了路过的小丫头,但她就是很想痛快地笑一场。
那个可恶的男人,以为完成了对她的承诺就可以弥补对她造成的伤害吗?他选择一走了之,是羞于见她还是不想见她,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就要结束了他们之间这荒唐联系?
也好,如果他真的舍得下,那么随他便是,说明她不过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她现在问题并不是去追究他的心意,而是在考虑,她是否仍要执着于自己?
第10章(1)
周连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又再次回到京城。
此时他人在城南一间普通民宅门前徘徊不定,这间民宅只有一个小院,一间小房,院里有口水缸,房门前挂着玉米,与这区域内的其他房子没有半点不同,如果不是特意按照门牌找来,只靠自己胡乱瞎转转到这里的机率是微乎其微的。
周连傅就是费尽心力才找到这间房子的,原因是住在其中的人,和她会住在这的理由。
一切都源自他收到的来自蒙放的一封信,信中所写的事让他放掉了手中所有事情,不计后果地以最快速度赶了回来。
那封信的内容很简单,除了起码的问候外只写了一件事,卓海棠嫁人了。
在他离开的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卓海棠已经找到了一位如意郎君,而那个人并不是什么官家子弟,不是什么豪门富商,而只是一个一无所成的人。
一无所成到什么地步呢?到了就连他们的婚房都是卓海棠向朱老夫人讨来的,也就是周连傅如今所在的这间小房。
如果不是这封信确是蒙放亲手所写,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什么人给他设下的无聊圈套。
因为,她怎么可能嫁人?这么短的时间由认识、相处到决定出嫁,对方得是个多么优秀的人才能让卓海棠仰慕成这样,而那个人偏又是个连老婆都养不活的家伙。
如果对方真的换成对她一往情深又条件优秀的男人,周连傅晓得自己会一样也如现在一般焦虑失措,他在乎的不是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她竟然真的已经成亲这件事。
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圈套吧!他想当他走进院里敲门,应门的会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老妇人,然后那个丫头会从某个角落跳出来,嘻笑着嘲讽他,嘲讽他的不告而别,活该再被她耍一次。
他会很气恼地挠挠头,同时又很庆幸这只是一个玩笑。
周连傅这么想着,才终于有了勇气踏进院里。
窗棂上大红的喜字是那么刺眼,简直像是一张张的符咒,让他这个鬼怪向前移动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痛苦。
这时,房门“吱啦”一声响,从门内闪出一个人影,他与那个人视线相对,两人都停下了脚步,隔着半个院子互相凝视,相对无言。
“你……”卓海棠定定地看着这个如从天而降的人。
“我……我来看看你。”周连傅生硬地说。
原来真的没人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他看到的卓海棠虽然还是以前的那个卓海棠,但她的头发已经像妇人一样挽了起来。
他欲出口的话全都又吞了回去,她已是别人的妻,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跟她说话直来直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哪里只是这半个院子而已。
“先进来吧。”卓海棠说道,顺势给他开门。
“但妳夫君……”周连傅面对那扇打开的门,怎么也提不起劲迈开步子。
卓海棠一楞,只说:“他不在家。”说完先进了屋,没给周连傅一个迟疑的机会。
卓海棠的这间“新房”除了几个喜字外可说朴素到了极致,除了必备的桌椅家俱外空无一物,而就是那些桌椅家俱也看得出是用过些年头的。
喜气点的红帐摆设之类,一样也没有,这哪里是新婚人家住的地方?而卓海棠在朱府虽然只是一个丫头,但住的地方、用的东西通通要比这里好上数倍。
周连傅心又酸又痛,什么礼节都忘去了天边,发自内心地叹了声:“你不该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我不在这又能在哪?”卓海棠给他倒了杯茶,对他的出现既没有非常的惊讶,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络或者冷淡,好像他真是她一个多年不见的上门做客的友人。她好生招待他,然后像对待其他所有客人一样送他出门。
周连傅揪着一颗心,强装冷静地问她:“你成亲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你走的时候也没有通知我啊,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又怎么能通知得到你?再说你走得那么决绝,定是有天大的事等着你去办,又怎么会为了我回来?”
“那不一样!你成亲当然是不一样的,如果我回来了,起码能……能……”
能怎样?能祝福她吗?能在她的婚礼上喝一杯喜酒吗?
周连傅攥紧了拳头,声音因克制之极而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嫁人?”
是的,他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回到这里可不是为了祝福她的,就算知道她是真的嫁人了,他也无法转身就变成了她的知己友人。
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这种能坐下来互相祝福对方的关系。
面对他克制不住的激动,卓海棠只是坐下来,平静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我不能嫁人呢?”
“我没说你不能嫁人,只是说……为什么这么快、这么急?那个人,你真的了解、真的爱他吗?而他又真的爱你吗?如果爱你,心里有你,怎么会连养你都做不到?”
“你听蒙放说的?”卓海棠点头,“是啊,他养自己都有困难又怎么会养的了我,从成亲至今他也整日不在家中,有没有这个丈夫对我而言都没有多大区别,有他多个说话的人,没他我也不会觉得生活中缺了什么,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周连傅诧异,他原以为三个月就已谈婚论嫁,她应是十分中意那个男人,他只是出于嫉妒,才把那个男人说得一无是处,实际上他肯定是有吸引了她的地方的,可是听她这么一说,连她自己好像都不是多满意那个男人。
这下,周连传真的怒了,“那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快把自己嫁出去,即使是一个在你看来都是可有可无的男人,你要跟他过一辈子的,难道就不怕自己日后后悔吗?”
“后悔又怎样,不然我能怎么办?”卓海棠平静地说:“女人总要嫁人的,你不知道在你走后所有人都用看弃妇的眼光看我,从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他们在可怜我,而我受不了那样的目光和大家心照不宣的好意,我在朱府根本待不下去。”
“我一心只想离开那里又无处可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嫁人,而你曾说过要给我找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难道我要为了这句话一直等下去吗?我当然只有自己找,就算那个人也许并不值得托付终身,但他起码可以将我从你的魔咒里解脱出来。”
“我没想让你落入这种境地的啊。”周连傅哪里想得到这些,“这些人真是无聊,怎么能这样缺乏根据地去揣测别人。”
“缺乏根据吗?当初我和你一起去到朱家,和你一起经历了之后种种,和你一起蹲过大狱,你还要什么根据?咱们是共犯,所有人都将我和你捆绑在一起,而最后你像抛掉一颗棋子一样,连个道别都没有,放我一个人在这府中,除了我被抛弃外,连我自己都想不出别的合理解释。”
“我没有抛弃你啊!”周连傅抓过卓海棠的手臂,怕她听不到他说话一样,双眼充血地对她吼道:“我不去跟你道别,是怕见了你的脸就再也走不成了,我想带你一起走,作梦都在想!可是凭什么呢,我有什么能力让你跟我一起呢?你在朱家有吃有喝,可是跟着我又会怎样,我什么都不是,就算朱老夫人的挽留,我也没理由留在那里,我必须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归宿,我必须让自己变成一个能真正独当一面的人,才能理直气壮地让你跟我一起走啊。”
“你都没问过我,又怎么知道我不愿?”
“你怎么会愿?朱家对你恩重如山,你与朱品言又是两情相悦,现在朱品言的坟在这,你又重新回到的朱家,你离得开吗?”周连傅愤恨地一捶桌子,“早知道我会害你至此,倒不如强行绑了你走!什么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全是狗屁!我只是怕妳看不上我,我跟朱品言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你又怎么会……”
怎么会……
欸,难道是喊得太用力,怎么会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