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著大太阳,原昕嫒脚步沉重地踏进自家大门。
一如往常地,才推开玻璃门,伴随冷气拂来的还有热络喧闹的谈话声,一票叔叔伯伯们一边泡茶、一边聊天,好一幅和乐融融的景象。
原昕嫒站在门口,苦笑。
她真的能在这里找到一张床位吗?
虽说是自己的家,但原昕嫒已经搬出去四年了,每回返家也都是来去匆匆,因此她一点都不确定自己的房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的父亲经营了一家救护车公司,专门跟医院签约,以载送病人为业。
公司虽然不大,但一直经营得很好。因为有很多善心人士会捐赠救护车,但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捐赠救护车司机。
不要笑喔,这可是事实!
台湾有许多的救护车,但司机的数量却远远不足,加上这份工作又相当辛苦,很难留得住人,因此,她们家的公司才会生意兴隆。
“咦!昕嫒,是昕嫒吗?都长这么大啦!”
一位伯伯注意到正在门口罚站的原昕嫒,立刻热情地招呼。
一秒钟后,原昕嫒就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伯伯,你说得太夸张了,我上个月才回来过耶!”原昕嫒苦笑,听他讲得好像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似的。
在场的全是公司里的资深员工,有的甚至是从公司草创初期就跟著父亲一起奋斗过来,因此大家的感情十分融洽,就像一家人一样。
“是这样吗?我上个月又没看到你,不算不算。”这位伯伯呵呵地笑著,他们这些人总是来来去去,谁知何时才能看到原昕嫒这小丫头。“我说昕嫒啊,你就别在外头租房子了,回家住吧?”
此话一出,马上得到众人的赞同,原昕嫒则干笑两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昕嫒会搬出去并不是因为讨厌自己的家,不过,住在家里的确是会有那么一点不方便。
公司所在的这栋大楼有一半左右是住家,但住在这里的人却不限原家人。毕竟二十四小时都需要救护车司机,但司机却不可能工作二十四小时都不休息,有时轮完一趟晚班,司机们也都累垮了。
为了这些辛勤工作的员工,原爸爸很豪气地提供了几间舒适的房间,作为司机们的休息室。
久而久之,下班之后留下来休息的人越来越多,慢慢演变成现在这种原昕嫒一回到家,就看到一大群人的景况。
或许是这边突然热闹起来,原本在办公室工作的原爸爸也被吸引了出来──
“爸,我回来了。”一看到他,原昕嫒尴尬地露出笑容,她还没准备好跟爸爸说话呢!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学校有什么问题吗?”女儿很少不事先通知一声就回家的,今天竟然转性了?
原爸爸皱起眉头,女儿大学毕业在即,听说也找了一份幼稚园老师的工作,按照道理来说,前途底定,应该开心地迎接毕业,为什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呢?
女儿该不会是打算告诉他,说她突然毕不了业吧?
“不是学校有问题啦!是我和朋友租的那间公寓……”原昕嫒顿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把前一晚众人齐力想妥的理由说出来。“公寓的水管爆裂,房东说需要一段时间来整修,所以我想先回来小住个几天。”
其实并不是水管爆裂,而是公寓失火。原昕嫒心虚地想。
昨晚她和另外五名室友出门庆祝大学毕业,没想到回到租屋处,却看到她们温暖可爱的小窝惨遭祝融。
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公寓也没被烧垮,但在消防队员奋力救火之下,整栋公寓看起来就跟泡在水里差不多。
不是没想过要说实话,但是如果说了实话,六人当中的两人以后恐怕就没办法继续跟大家住在外面,为了保住室友,她们才决定小小地扭曲一下事实。
“要搬回来住?那你的行李呢?”原爸爸狐疑地看著女儿空空如也的双手。
“因为衣服和其他东西都泡在水里了,所以我什么都没带。”原昕嫒一摊手,她现在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呢!“我的房间还在吗?”她问得胆战心惊。
家里总是这么热闹滚滚的,就算她的房间被清出来当作司机的休息室,她也不意外。
“傻瓜,当然还在。”
原爸爸瞪了女儿一眼,却换来她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原爸爸继续板著脸,决定要耍耍父亲的威严。谁教这不孝女鲜少回家,搬出去之后就像弄丢了似的,害他偶尔想见女儿一面也办不到。
“不过,既然你要搬回家住,不免要帮忙做点家事。”
“没问题,我很乐意。”原昕嫒笑眯眯地应好。“不管是要扫地、煮饭还是洗衣服,我都OK。”
“谁教你做那些事?你给我去开救护车!”
“啥?!”
第一章
夜幕低垂,黑绒般的天空却见不到几颗星子,半片月儿高挂天际,孤独地泛著冷冷寒光。
夜很静,适合一个人独处。
童乙睿将车子停在半山腰,独自下车散步。台北的夜空虽然几乎看不到星子,但只要将视线稍稍往下移,就可以见到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海。
他冷眼看著这座美丽繁华的不夜城,静静享受著孤独的氛围。
夜间山区的冷空气很快地就包围住他,但童乙睿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欢迎冷空气帮他保持脑袋清醒。
每当需要思考时,童乙睿总是喜欢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
因为这里不但安静,同时也够冷清,车流量亦少,常常好几个钟头都不曾有半辆车经过。
他既能独处又不必担心会被打扰,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
再次深深吸入一口冰凉的夜风,放空后的脑袋思绪果然清晰不少。
重新整理过脑中的计画后,泰然自信的笑容再次回到童乙睿脸上。
身为企业家第三代,童乙睿从未想过要投身商场。不过,现在既然一脚踏进这个诡谲多变的商场,他就不允许自己失败。
“童门实业”是一间生产各式汽车零件的公司。
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这不仅是童乙睿个人的座右铭,亦是童家的家训。童门实业出产的零件一直被视为最高品质的保证,不仅是在台湾本地甚至是全世界,都有长期合作的企业。
既然是汽车零件大厂,拥有自己的车队也是理所当然。
二十五岁以前,童乙睿一直是车队里的第一快车手。
能拥有这样的美名,绝不是因为他是童门实业的二少爷,而是因为他不断地努力磨练、精进技术,才能一步步爬上车队的顶峰。
童乙睿本来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耗在赛车场上,没想到母亲却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悲情手段,硬生生将他逼出赛车场,甚至逼进公司成为大哥的左右手。
一开始,他的确是不情愿接下这份工作,没想到枯燥又无聊的办公室生活,竟意外地充满挑战性。
不同于赛车场上总是你来我往的疾速竞驰,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与斗智斗力更是吸引热爱刺激的他。
如今,若问他喜欢商场还是喜欢赛车,他恐怕没办法立刻做出抉择。
吹够了夜风,童乙睿转身准备上车,却在这个时候听到一记强而有力的引擎声响彻云霄,同时,刺耳的蜂鸣警报声亦划破了山区里的宁静。
他一愣,本欲上车的动作立即停顿了下来。
这山腰再往上,就是一整片高级住宅区,素来安静得仿佛杳无人烟的山区突然警报声大作,也难怪童乙睿会感到奇怪。
再抬眸,除了路灯照明处外,漆黑一片的山区不知何时闪出一道刺眼红光。
那红光正飞快地由山顶绕转山路而下,童乙睿还来不及分辨那警报声是属于救护车或是消防车,一辆白色车体已从眼前一闪而逝。
童乙睿再次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那辆理应笨重的救护车,居然在他眼前轻快甩尾,然后又漂亮地转过一个九十度大弯。
“这是骗人的吧?”童乙睿哑声低喊。
那轻盈流畅的车体运动、毫无停滞的运转技巧,简直要让人怀疑那辆救护车,其实是法拉利或林宝坚尼之流的高级跑车改装而成!
救护车继续疾如流星地往山脚下冲,车顶上闪烁的灯顿时成了黑暗山路最耀眼的存在,除了不时响起的催油声,他几乎听不到煞车声。由此可知,驾驶者不但将油门催到极限,而且几乎没在踩煞车。
能在下坡路段如此横冲直撞的车手不多,更别说是在夜里的山路上。
偏偏对方不但敢这么做,甚至一路保持高速,沉稳的表现实在令人激赏,就算是职业赛车手,也不一定能做得这么好。
在回过神之前,童乙睿已经跳上车,准备追上那辆救护车。
沉寂已久的赛车热情再次被点燃,童乙睿露出兴奋的笑容,握紧方向盘,亟欲近距离目视这位高手的驾驶技术。
童乙睿无法相信这种高超的驾车技术竟是出自一名救护车司机,他必须亲眼瞧瞧这个人,如果对方愿意的话,他可是很乐意花大钱挖角到他们车队。
公司所属的车队已经很久没有亮眼的新人出现,如果这匹黑马愿意加入,肯定能给全车队带来良性的刺激。
“太有趣了,我非要追上这个人不可!”
童乙睿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大力催动引擎,准备追人去也──
***
同样的半山腰,拜满月所赐,今晚看起来不再那么暗沉。
不过,虽然山路亮白,却不代表童乙睿的心情也跟著明亮起来。
事实上,他情绪恶劣得很。
上回别说见到那名救护车司机了,他根本是在半路就被甩得远远的!
等童乙睿把车开到山下时,那辆救护车早就不知消失在何方。
后来他一连好几天守在半山腰,希望可以再次见到那辆救护车,但别说是救护车了,他连只蝙蝠都没看到!
这等凄惨落败的经验,害他还被没良心的大哥狠狠嘲笑一番,说他再也不是童门车队的第一把交椅。这种双重打击让童乙睿的心情益发恶劣。
“只会落井下石的臭大哥。”他低声咒骂,却无法改变自己惨败的事实。
离开赛车场不过一年,童乙睿不相信自己的技巧已经生疏到连一名小小救护车司机都能耍弄他。
虽然使出守株待兔的手段,但童乙睿还真担心对方会从此消失不见,若不是当时的印象太过深刻,他真怀疑那一晚的偶遇或许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他叹了一口气,心想:今晚大概又是做无谓的等待了。
童乙睿捏扁手中的空饮料罐,将之投入一只塑胶袋,和里面的饭团包装纸一同作伴。
正想打道回府时,忽地,熟悉的引擎声在山间响起,童乙睿双眼顿时一亮,看准时机发动引擎。
他这回可不会再被呆呆地甩在后头了!他自信满满地想著。上一回是他轻忽大意,这一次他可是准备妥当,好应付各种的挑战。
但是,当救护车再次从童乙睿眼前狂飙而过时,他非但没有踩油门,反倒是趴在方向盘上,既惊又疑地望著方才救护车飞驰而过的路线。
令他呆愣的并不是对方惊人的驾车技术──这个他上回就领教过了。而是他的视线正巧透过救护车的车窗玻璃,在路灯与救护车警示红灯的双重映照下,让他看清楚驾驶座上的那张脸孔。
“女人?!”他不敢置信地低喊。
她有著一头飘逸的长发,映著刺眼车灯的肌肤柔嫩光滑,眉头似乎锁得死紧,一张全然女性化的五官,就算叫一百个人来指认,也不会错认──
一个漂亮、可爱的女人!
童乙睿吐了一口气,向后瘫倒在座位上,让时间来帮助他消化眼前的事实。
没想到上回他不但败了,而且还是惨败在一个女人手上!
面对这项事实,童乙睿没有恼羞成怒,反倒是笑了。
整件事似乎越来越有趣,他一定要想办法认识这个漂亮的女车手!
***
星期一下午,“双心幼稚园”一如往常地热闹滚滚,尤其是越接近放学时间,归心似箭的孩子们越是骚动不已。
将最后一批小朋友送上娃娃车后,原昕嫒回到活动室,一边收拾课桌椅,一边陪伴少数几个未搭乘娃娃车的孩子等待他们的父母。
虽说先前她不得不暂时回去充当一阵子的救护车司机,不过幸好在她正式上班后,爸爸就没再叫她去开救护车,她才得以专心投入职场。
当她重新握住救护车那代表“人命”的方向盘,原昕嫒不敢说压力不大。她曾经以为自己长大后会像爸爸及那些叔叔、伯伯一样,以驾驶救护车为职志。
但事实证明,她把这个行业想得太简单了。
即使拥有高超的驾车技术,但原昕嫒的心灵还没成熟到可以将“人命”轻易挑在肩上,在她短暂的驾驶生涯中,她受到不少的打击,也了解到自己的不成熟。
后来她逃避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再次回到校园,重新规画她未来的人生。
四年过去,原昕嫒也顺利成为一名幼稚园老师。
全新的生活型态与人际关系虽然令人有些不安,但原昕嫒天生喜欢交朋友,又不害怕被人拒绝,因此她这个全幼稚园最年轻的老师虽然是第一天上班,却完全没有任何的不适应。
仔细想想,她当初实习的幼稚园就是这家幼稚园的其他分校。工作流程、制度规章完全相同,因此她不需要重头学起,要不然,她哪能这么轻松地上手呢?
当原昕嫒与另一位留守老师正在整理教室时,活动室的孩子也陆续被家长们接走,最后,只剩下一名小男孩在角落玩积木。
那是童令融,是她班上的学生。
虽然第一天上班有很多事情要忙,不管是认识新同事,或是将学生的姓名与脸孔记住,全都非常地累人,但原昕嫒还是注意到了童令融。
不同于其他孩子的活泼好动,童令融是个非常安静的小孩,自由活动时间他不像其他小朋友会互相抢玩具,反倒是一个人静静地窝在角落里画图。
原昕嫒曾好奇地问他在画什么,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机票。
“有了机票,我就可以去美国找‘马麻’了。”
童言童语间透露出小孩子的故作坚强,原昕嫒看著那张用蜡笔所绘的机票,心中的感受五味杂陈。
也因此她对这个学生的印象格外地深刻。
不知为何,另一位留守老师见到童令融落单,脸上竟流露出喜悦之色。
对此,原昕嫒觉得很奇怪。因为只要还有学生留在校园里,她们就不能下班,为什么她却这么开心呢?
原昕嫒的疑问在半个小时后就得到了解答──警示铃声响起,那是门口的警卫室通报有家长来接人了。
她放下手边的工作,领著童令融离开活动室,但同事竟然也跟著出来。
又一件令人不解的事!原昕嫒心想:难道是因为她是新人,所以同事担心她会应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