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见娘亲如此疾言厉色,方不绝搁下休书询问。
“小蝉做了惹您生气的事?”没想到右朝一日,他得面临到婆媳问题。
“等到她做,就太晚了!玲珑,告诉少爷,你看见了什么。”
“是……”玲珑巨细靡遗地将她与管事所见托出,听在方不绝耳里只有荒谬两字感想。
小蝉是妖怪?哪里像了?她身上没有半点邪恶气息,虽然美得太过异艳,却不是那种流里流气的娆态,她能是什么妖?狐?蝶?蛇?花?
“她一定是来执行方家的诅咒——说不定她是那个女人的鬼魂,要来勾你的魂魄……不绝,我不许她再留在这里!快赶她走!”方母的焦惧,源自于此,她太担心牵连于儿子身上的诅咒,她失去了丈夫,失去得莫名其妙,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男人,怎会无缘无故死去?她怕了,真的怕了,她不允许自己唯一的儿子再遇上相似情况,任何一丝丝可能存在的危机,她都不要让它发生!
“小蝉不是妖,这当中一定有误会!”
“少爷,玲珑和管事真的亲眼所见,没有半句虚假!”玲珑忙不迭跪下,证明自己未曾说谎。
“她每日与我同桌用膳,吃的是白饭青菜,喝的是汤汤水水,我就不曾看见她吃过珠宝。再说,她若是狐妖蝶妖蛇妖花妖,拿珠宝当饭吃也说不过去!”方不绝铁了心扞卫妻子的清白,不顾是否合理,冷硬地反驳道:“世上会吃珠宝的,只有神兽貔貅,你们为何不干脆说她是貔貅算了!”
“你被那女人施了什么法术?!能将事实扭曲成歪理!”方母动了怒。
“娘,我明白您是担忧我,但我向您担保,小蝉绝不会伤害我。”
那女孩,甚至发下豪语,要保护他呐……
那女孩,甚至为了他的诅咒,流下泪水来……
“您不知道她多温柔,多贴心、多善解人意,您没与她相处过,不要妄下断语,我不休妻,我不会休掉她,不会。”他揉掉休书。
他舍不得,不甘愿,不希望,失去她。
他这辈子,只有一种情况会给她休书,忍痛把她休离身边,如同剥去血肉般的疼痛,那便是他将死之时。
若他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不要她为他守寡一辈子,情愿休掉她,送她回南城娘家,兴许,她有机会再遇见一个能疼她怜她的男人……
除此之外,他不会放手!
“不绝——”
“不许让我再听见任何关于少夫人的蜚短流长,否则别怨我赶你们出府。”方不绝警告玲珑及在场每一个奴仆婢女,语厉目凛。
“慢着!”方母喝止正要拂袖离去的方不绝,“现下全府都在传陆小蝉是妖物,你若不证明她不是,你以为府里众人还有多少敢留在这儿?不用你赶,大家都想逃,连我这个被儿子忤逆的寡母老大婆也想走,否则不知哪天被妖物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方不绝不得不停下脚步。周遭每个奴仆的脸上,确确实实写满惧怕,对于府里传言出现了妖怪,谁能不怕?不能怪罪他们的异样眼光。
“别说我冤枉她,不给她澄清机会。”方母取出一张鲜黄符纸按在桌上,偌大沉暗的檀木桌面,映衬它的无比刺眼。“这是天师符,娘特地请大师伏妖之用,大师说,只要是妖,一碰到它便无所遁形。若陆小蝉摸过它仍没有恢复妖物原形,我就相信她是人而非妖,府里众人也能安心敬她为少夫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甚至对当家主母而言,是她必须做的事,府里如此多人的性命安全,她要考虑,而不能像方不绝感情用事,拒绝去听任何关于陆小蝉的坏话。
“好,我去带小蝉过来。但,若她摸过天师符,没有任何影响,证明了她不是妖怪,娘能答应我,不再对小蝉充满芥蒂,愿意试着与她相处,重新认识她,不受您所听过的流言左右?”
“……可以。”方母勉为其难答应。她对陆小蝉的印象已经根深柢固,要突然扭转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她答应了,便会努力尝试,虽不保证一定能做到……
方不绝回了海棠院,哄醒熟睡的银貅,在她耳边说要带她去静心园见娘,她睡得惺忪,含糊点头,他打横抱起她,她螓首一歪,昏昏欲睡往他臂膀间倾靠,他事先透露关于天师符的事,她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当夫妻俩现身静心园时,有太多人初见少夫人的美貌而看傻看怔,她枕于方不绝怀里,模样慵懒娇美,长发如丝飘逸,小扇长睫轻掩,粉唇嫩红,一抹浅笑镶在左右,彷佛少爷怀中是哪位仙子误落凡尘,教他给接住了。
方母亦感惊艳,说来荒唐,这是她首度见到新媳妇,知道新媳妇拥有艳容,却没料想到美得如此彻底……完全不是贤淑型的良家妇女容貌,女人清秀是福,太过艳丽则是祸,古今发生许多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即便女人无意成祸水,仍难脱貌美带来的抢夺及杀戮。
“小蝉,照我方才所言,这张符,你握进手里。”方不绝抱着她,落半在檀木桌前,几个胆小婢女早已退得老远,就怕少夫人突然现出原形,发狂伤人。
“哦……”她眯眯地勉强张开半只眼,柔荑胡乱在桌上摸索,终于,将那一小张画满乱七八糟图案的黄纸给摸着了,捏进五指间,憨笑。
“这样?”
众人屏息,等待她惨叫、等待她变脸、等待她长出一身长毛或露出獠牙——
“然后要干嘛?”银貅比刚刚清醒了一些些,端详起自己手里的怪东西。
神兽没遇过有人拿符纸来治他们,自然对其感到陌生。
符纸用在小妖小鬼身上或许有用,能收恫吓之效,可神兽是与生俱来的福兽,光洁明亮的仙人神佛都不怕了,岂会怕区区一张黄纸?
方不绝望向娘亲,以眼神在说:瞧,她是人,不是妖,天师符对她而言,毫无作用。再环顾众人,要他们睁大眼看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他怀中所抱的女子,莞尔地把玩着他们眼中的伏妖符纸,不惧怕、不失措,甚至不当它是一回事。
方不绝朝她微笑,又抱起她,眼神眷爱柔情。
“没有然后,放下吧,我们回房去。”
风一般的身影,带着浑身芳馥,出现于鬼火青磷的阒幽彼岸。
不请自来,而且是常常来,对此处熟稔到毋须谁来招呼伺候及带路,勾陈悠哉漫步,当这儿是自个儿家一样,没有半分不自在。
阴风呼呼地吹,鬼火飘摇,连带拂起他火红长发半空扬舞,仿似燃烧起来。他瞧见鬼差押解一只女魂,动作粗鲁,不懂怜香惜玉,瞧了刺眼,忍不住上前插手。
“鬼弟兄,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妹妹,哪堪你又是推又是拉?温柔些,女人该是拿来哄,而不是这般对待呐。”勾陈说话便说话,手脚比嘴更快,指腹往粗黑铁链上轻轻一滑,铁链转眼成灰,禁锢在女魂脖上的枷锁消失不见,鬼差来不及反应,就见女魂突然转身逃跑,速度快得教人咋舌。
“哎呀。”闯祸的勾陈只能惊呼。
女魂本欲奔过奈何桥,却见桥上另有其余鬼差阻挡,她转念打算跳下血池,天真地想游到对岸——
一缕白烟,来到她面前,虚无身影拦下她,她转变方向,烟形亦紧紧相随,只见她哭得满脸狼狈,双手抡拳,挥打那阵白烟,尖叫着要它滚开。
烟无形,却传出叹息。
“奈何桥只能来,无法返,就算你跳进血池,泅上千年,也泅不到岸的彼岸,勿念勿怨,人世种种今生休,何不忘却,何不忘却……”
逐渐凝形的烟雾,勾勒出颀长清癯的尔雅男子,半烟半人,半虚半实,模样转为清晰,被囚在烟中的女魂,落入他怀里,她肝肠寸断地哭着、撕心裂肺地哭着,耳畔劝她“何不忘却”的声音好轻好轻,软得像吁息。
“才第三世,你便觉得如此难熬,后头还有四世呐……”他声音转小,带了点责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强求来的缘分,本若昙花,匆匆凋零,即便用尽心机,仍终不属你所有。”
第5章(2)
“文判爷,小的、小的——”失职的鬼差鬼脸惊恐,拖着铁链赶过来。
“不怪你。”文判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瞧,他不是正流露无辜与促狭,站在一旁看戏吗?见他责备地瞪视,还有脸挥挥手、扯扯笑,当作老友相见的招呼。
“将她带下去,别再松懈戒心。”文判交代鬼差。紧紧绞揪他衣袖的那只惨白小手,被他坚决却不失温柔的力道给扳开来,他以一抹微笑送她,并为她拭干满脸泪水。“去吧,七世而已,一眨眼便结束。傻女孩,七世过后,重新开始,到时就不苦了。”
她仍是哭,没再挣扎,任由鬼差为她重新缚炼,沾泪长睫,丧气垂敛,望向文判,泪水成串奔流,压在身躯上的铁链,沉重得几乎教她无法站起身,最后是文判伸手搀扶她一把。
“在这种鬼地方工作,你没疯掉真属难得。”勾陈的调侃,唤回文判目送女魂离去的眸光。
“你能不能哪一回来,别替我增添烦恼?狐神大人。”文判眸中充满冷意,颇为不悦这段因勾陈胡来而生的插曲。
“我怎知那只鬼妹妹二话不说就往回跑?我不过是怜惜她被铁链缚得难受。”他最见不得雌性生物受苦了。“那鬼妹妹是怎么回事?一脸委屈模样?”
“生前看不破情关,立下誓约,愿以往后七世仅活二十芳龄,换取一世见情人一眼。”文判淡淡说道。
“真不划算。”怎会如此蠢呀?一世的感情,断了便断了,拿自己后世来当条件,不为下一世终身相守,只求一眼瞬间?后世的自己若后悔了、不想了、不愿意了,或是爱上了别人,该怎么办呢?
“是很不划算。”
“你怎么好像在叹气?”很少见哦,这只鬼差心肠有多冷硬,他是知道的,见惯了世间种种爱恨嗔痴,看多了许多缘尽情断、不甘怨怼,他都无动于衷;以置身事外之眼,淡觑他人的眼泪及哀号。
他问过文判,如何忍受得了目睹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他却温雅微笑,喝着荼,摇着扇,说道:我毋须忍受,生离、死别,都是他人之事,我不过是旁观者,接渡亡者,送往来生。
何时见过他为一条女魂而脸色微变?
“我?”文判嗤地一笑,手里几丝轻烟划过,白扇入手,缓缓搧起。“狐神大人似乎眼睛与耳朵都生锈了。”才会错看错听他在叹气。
“在下不会为任何一条魂体惋惜或欢欣。”
“是吗?”勾陈也不啰嗦争论,呵呵直笑,笑得教人讨厌的精明。
有或没有,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是靠言语在拼胜负。
“狐神大人是来喝茶的吗?”文判虽唤他一声“狐神大人”,却毫无恭敬之心,转移话题的意味浓厚。
“我来的确是想讨杯茶水,另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目的,与方才那只鬼妹妹情况有些类似,都是关于“语言”。哪,先上杯茶招待我这位老朋友吧。”勾陈媚笑,但完全迷惑不了文判,文判径自先走,勾陈麻利跟上,走过昏暗无日的地府小径,几簇鬼火照路,文判脚下无影,只有勾陈的影,长长拖曳在石阶。
再行十步,来到一处小亭,里头已备妥茶水,文判与他双双入座。
“问吧。”文判不与他客套,两人太熟,矫情的你来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传言九代子孙都短命,原因来自于一个女人的诅咒。我觉得纳闷,何以她随口说说,你们地府便替她达成心愿,真的改写方家子孙命运,让他们一个一个活不过三十?”勾陈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说道。“你知道我在说谁吧?”文判记忆力过人,点个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只是偶尔拿出来作戏诓人,他哪需要翻览那本破书?每个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脑子里记下了。
有时谁来探问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过代表着他在恶整那个谁,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罢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与狐神大人何干?狐神大人对他们感兴趣?”
“是我家小银啦,她似乎喜欢方家的某人,又担心他死于非命,急于想为方家破咒,身为哥哥,自然愿意替她跑这么一趟。”他真是一个溺爱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为自己觉得感动呐。
“小银?”又是他的哪号知心女伴吧。
“银色母貅,又美又可爱。我可不会把她带来给你看。”
他也不想,好吗?文判睨他一眼,谁会像这只博爱神兽,见着女人便一副嘴脸,再者,他见人不见脸,只凭魂体辨识,五官美丑之于他,并无意义,魂体清澄污浊与否才重要。
“喜欢方家某人?方家目前只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唤方不绝,可惜其名虽叫“不绝”,方家却仅到他为止,他死后,方家便正式绝后。”
“不是说诅咒了九代吗?听说加算方不绝下去,不过才七代而已。”
“方不绝并无子嗣,其妻逃婚之后,他未再娶,同年寿终,来不及为方家留下血脉。”
“他这么短命?”这答案出乎勾陈的意料,他与银貅都以为还有两年。
“二十八岁又四个月零七日。为救一名小乞丐,丧命于车轮下……应该说,伤重不治,算算他也不走运,跌出去时,重击到头部。”
“明明是那女人的诅咒应验吧。所以我才来问,为何你们因一个女人三言两语就窜改生死簿,用那么拙劣的死法,把方不绝收拾起来?”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他勾陈不会被轻易唬弄过去,这种死法,很牵强呐。
“狐神大人此话差矣。生死天定,有人寿终正寝,有人失足落海,有人自杀身亡,有人,连吃颗汤圆都会噎死,死法五花八门,真要全说齐,更不可思议的都有,方不绝命中注定那一劫逃脱不过,是他的因果。”文判不承认勾陈扣下的罪名,何谓富改?这种指控很伤人。
“文判,说实话吧,你知道的,没得到正确答案,我是不会走的,在这早留个十天半个月,我也无妨,反正我最近闲,跟久违没见的老友你斗斗嘴、聊聊天、道道是非,应该颇有乐趣——”
明明不是恫吓,对文判却是最有效的威胁。
他只希望勾陈马上滚。
“……方家男丁寿短,并不是诅咒缘故。”文判终于坦言:“应该说,不全是因为诅咒。”
文判独特的嗓音,温醇中却带有冷情,冷情间又充满鬼魅幽幽之调,他缓缓道来,一阵阴风拂过,拂得勾陈颤起哆嗦,而真正让勾陈涌生鸡皮疙瘩,是文判一句接着一句的陈述,他瞧都不瞧勾陈一眼,仿若自语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