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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貅 page 21 作者:决明

  达成了共识,老仙翁算是给予相当大的宽容,至少,短期之内,孩子的性命安危毋须再烦恼,一切只等光阴流逝间所验收的成果,才会决定将来结局好坏。

  回程的路上,从刚刚便很窝囊不开口的狍枭,这会儿吠得好响好亮,手脚并用,在银貅肚内踢打得咚咚如鼓。

  你们两只太教人唾弃了!谈个屁呀?!一见面就直接赏死老头三拳!戳爆他的眼!插哑他的喉!打断他的牙!客气啥呀?!大不济事了!丢脸!丢尽他狍枭的脸!换成以前的他,绝不跟神族啰唆,直接给那老头死啦!

  银貅皱眉,扶着腰,停下脚步,方不绝以为她疼,大掌轻贴在她肚腹上,斥责狍枭:“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我没事。”银貅按住他手背,微微露笑,胎动不会对孕妇造成伤害。“有事的人,是他。”他,自然是指死小孩狍枭。

  我?!我会有什么事?!

  “你没听懂仙翁说的话吗?哼哼哼,要是想保住你这条小命,你得变成乖孩子耶。”银貅好风凉,口气慵懒,一副不干她事的姿态。“只要你不长进,天界就会派兵遣将来围剿你,把你这只坏东西给“喀——””她在纤白喉间比画出抹脖子的小动作,笑得白牙晃亮。

  谁、谁会理这种破威胁呀?!我一点都不怕!我狍枭行不改名坐不改“性”,死都不会改变我这冷酷邪恶的好个性!他可是爱死了自己的劣根性,为此自豪不已,可以狂笑三天三夜!

  “哦,没关系呀,你继续坏下去,我和你爹也没有想改变你,我们答应老人家的理由,不过是不想在怀孕时冒着生命危险——“我”的生命危险,去挨天兵神将的攻击,至于生下你之后,你的死活,我们都不在意,是不是?”她甜甜问向方不绝,完全附和爱妻的妻奴,毫不迟疑地颔首同意。

  你们、你们两只——狍枭咬牙,错,他还没长牙,只能愤恨低狺,偏偏低狺又没啥用。

  “自求多福吧,小狗子。”

  狍枭气极,才想用尽粗话咒骂他们,然而银貅语末那三个字,又教他愕然。

  你叫我什么?!

  “小狗子呀,你的“狍”看起来很像狗嘛,新的乳名,你中意吗?”

  会中意才有鬼!

  “反正你中不中意也无所谓,我们喊得顺口便好。”银貅耸耸纤肩。

  我的死活不在意!我威武好听的名字也不在意!你们到底在意些啥鬼?!

  “哦,我们只在意现在我俩可以手挽着手,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一路悠哉,闲晃回家里,卿卿我我,甜甜密密,共同享受幸福降临的好滋味。”银貅就是要狍枭气得血脉偾张,却拿她没辙,以报当时他害她疼痛许久的怨念。

  你这只臭母貅!

  “叫娘。”方不绝警告他。

  娘啥娘呀?!生我的那个娘早不知死几百年去了!

  “几百年前的你,是由谁生下来,我管不着,未来的你,会是小银产下,她便是你娘,对娘亲说话懂礼貌些。。”

  她也不当她是我娘呀!你有听过哪号娘亲会这么对没出世的孩子撂风凉话?!她叫我自求多福,还说完全不在意我的死活耶!

  “你自己的死活,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愿意改过向善,只要你顺应仙翁教诲,不再任意妄为,践踏他人性命,天界自然不会为难你,你怕什么呢?”方不绝问向从头到尾皆是唯一决定自己是生是死的主导者——狍枭。

  我当坏人当了一辈子,到死之前都还想着吃人,我怎么可能改?!你听不出来吗?那老家伙是故意刁难我!狍枭吼着。

  “你不曾去试,怎知自己做不来呢?”方不绝淡淡笑道。

  “别同他啰唆,走吧,咱们得赶去龙骨林一趟,去取能让你拥有貔貅肉身的仙果,没空理这不受教的臭小子。”银貅惦记着老仙翁方才的说词,方不绝拥有的仙魂,若没有尽速回归天庭仙山,恐会落得消散之虞,毕竟仙魂不同于其它魂魄,还能沦落为孤魂野鬼去当当。

  龙骨林里,独产一种牛筋长骨的仙果,据说断臂缺足之人,食之不到半月,便能重新长回骨肉筋脉肤。仙果的效用,若是用在仙魂上,效果自是加成再加成,只要方不绝愿意,凭他一身媲美仙佛的力量,他想变成哪一种神兽都行。

  听见他不要变成天人,只想与她一样当只貔貅时,她眼泪险些溃堤,全凭一股倔强才能压下,若他选择成为天人,就等于选择了与她越行越远的道路,她很难随心所欲见他找他,甚至于可能被他排除在心门之外……

  他却语气坚定地说:

  如果能容我选择,下一世的补偿,让我当一只貔貅,我会比被领入仙班更开心些。

  事实上,打从逐渐得知他是仙魂之后,她就好恐惧,好担心,怕得想在踏进天庭之前拉住他的手,求他跟她回去吧,别去见任何一个仙人。她不要他被仙人给劝动,欣羡仙人的无所不能及无欲无恼,进而舍下红尘……以及她。

  那般深入骨髓的惧怕,在他的低沉话语中,轻易地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欢欣,是狂乐,是喜极而泣的满心炙热。

  “怎么哭了?”方不绝突地拉回她欲走的身子,抬高她的脸,拈去正巧滑落的温暖眼泪。“又是狍枭在踢你?”

  我才没有哩!狍枭哇哇叫,他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分神,在苦思该怎么当个好家伙,哪有空去踢小母貅呀?!

  “不是,是越想越高兴。”她胡乱抹泪,露出开怀笑容,花颜上的神情毫不见矫揉造作或虚与委蛇,稚气的擤鼻动作,擤完之后鼻头红通通的可爱模样,教他忍俊不住,拥她入怀。

  “高兴是该笑,而不是哭。”方不绝拭净残存在她腮帮上的泪痕。

  “就是……忍不住嘛,我忍好久了,被三只天将打得神智不清、浑浑噩噩时,看见你来,就想哭了;醒来听见你详述休书事件始末,原来是不希望我涉险时,我也想哭;和你进入天界,发现你沐浴在神光之下的神态,怕你会想去加入神族时,我也想哭;你跟老头子说,宁愿当貔貅便好时,我也想哭;老头子告诉你如何取得仙果蓄身的方法时,我也想哭;他说短期内不会有任何神将来打扰我们,让我们能平安度日时,我也想哭;你现在牵着我的手,要和我一块回家,我更想哭……”她的嗓音早已颤抖得不成原形,眼泪滴滴答答掉个不停,像珍珠断线,大颗小颗,纷纷不绝,美若芙蓉的俏丽秀颜,卯起来哭仍是扭皱成一团。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的泪水这么多。”方不绝爱怜地继续为她揩泪,见泪珠儿没有收止迹象,他干脆以唇轻吮。

  欣喜的眼泪,味道甜美,不苦不成不涩。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当貔貅虽然也是“神”兽,但是和“神”还差上一大截,难得你有机缘……”她问着方不绝后不后悔,嘴里咕哝着“难得你有机缘”,双臂却将他牢牢揽抱,摆明了就算他点头说出后悔两字,她也不要放开他。

  “一生中,本来就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选择了这项,放弃了那项,可能无法两全,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没有后悔。”他低首,以额轻抵她的,说话时的微沁气息,拂在她鼻前,虽不似他存世时暖乎乎的温热,却同样挠得她肤上泛红。“当天人,失去你,我不要。当貔貅,与你变成同类,看一样的景物,吃一样的食物,飞过一样的山涧绿林,走过一样的道路,多好。当天人也没能如此愉快惬意,当天人也没能有你相伴。”

  银貅踮脚,在他唇上,尝到自己眼泪的滋味。

  “这是不是就是人类说过的,只羡貔貅不羡仙?”她娇笑问他,记得曾听过相似的词句。

  有点不太对。

  但,何须纠正她呢?

  一对貔貅感情深浓,愿意携手相伴,鸳鸯又算什么?

  “对,只羡貔貅不羡仙。”

  呿,妻奴,连说错也附和,丢尽男人的脸!

  狍枭的不孝嘲弄,完全进不了俩俩相依的情人耳内。

  哪里是只羡貔貅不羡仙?!明明就是只羡乌鸦不羡仙才对,哼哼哼……

  尾声

  自雨行之山以至于落阳之山,凡五十六山,五万三千四百一十里,幽水穿之,东流注于龙海,有兽焉,其状如巨豹,色泽富,金银玉珠为食,无翼,四足,长鬃,所行之处,辉煌光灿,见之招富辟邪,公曰貔;雌曰貅。

  貔貅量稀,一胎产子三至五匹,因稚子嫩补,众兽喜食,公貔母貅交配后,公貔不与育子,母貅独,觅食际,多数稚子殁……

  “因为小貔貅吃起来超补,不负责任的公貔又只管播种,把养小孩的工作丢给母貅,母貅一出去咬食,一窝甜美可口的小貔貅就放在洞里,任由兽类拖食进补,增加百年功力……貔貅这种动物的本性还真是无言以对的随兴呀……”

  约莫两岁高矮的小男孩,一人蹲坐石墙边,细细碎碎、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他短短双臂间,塞了三只幼猫大小的玩意儿,闭合双眼,嘴里呼噜噜卷着稚嫩鼾声,它们身上没有猫儿花花点点的斑纹,仅是纯粹的淡银色泽,微微发亮,光芒不炙,相当柔和,那颜色尚未固定,将随其成长进食的食物产生变化。

  “呼什么呼呀?!要是没有我,你们三只早就被蛊雕叼去当早膳午膳和晚膳了!他娘的耶,我才出生多久呀?!就叫我带妹……姊姊。”末了两字最叫人吐血——

  姊姊!

  这三只软得像猫,弱得一捏就会死的东西,是他姊姊?!

  姊个鬼啦!

  不过是在出世瞬间,他抢输了先机,体型比她们大,位置又卡得不够好,才会被她们一脚踩脸一脚踢肚又一脚正击小鸡鸡,给踢成了四个孩子中最后一只滑出母体的倒霉鬼!

  他明明是四只里最强大,最厉害,保留了上一世记忆,还记得自己是凶猛狍枭的家伙,跟她们这种连变成人形都不会的软脚虾等级完全不、一、样!

  其中一只小嫩貅,发出像在笑的梦呓,另一只蠕动两下,险些害他没捉牢,只好认真调整自己的姿势,改蹲为坐,将三只小母貅排排抱好,依序贴放存他胸口。

  “混蛋!我不是娘,不要咬我乳头!”狍枭想大吼,又不想惊醒三只嫩貅,她们醒时比睡时更难以招架,他只能胡乱拨开某只本能在寻觅“奶源”的家伙,他记得,她排行老二,就是踩他小鸡鸡那一只!

  终于,三只嫩貅安安分分窝着,软绵绵毛茸茸热呼呼,煨得他心情复杂。

  当初硬闯进银貅体内,到底是对还是错?他真的严重怀疑起来……

  求生的本能,让他想也没多想——实际上,他很少用“想”来处理事情,他这家伙,做永远比想快十步,通常等他开始有空闲去“想”,早已是发生事情的两三日后——一心逃离阴暗地府,挑中银貅的肚子躲,结果,弄得自己无比狼狈,堂堂一只食人兽,竟成为貔貅,成为……那种嫌恶血腥昧的神兽!

  昨天,他为了证明自己与生俱来的嗜血天性,绝不会受到辟邪瑞兽的血脉所改变,于是趁着一大早偷溜出去,想要猎食野味。很快的,他逮到一只白兔,大快朵颐地张开只长了六颗的乳牙,朝白兔咽喉狠咬——

  血昧,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而他,吐得连五脏六腑也差点顺便呕出来瞧瞧是什么颜色和形状。

  被咬伤的白兔挣脱一脸憨呆失措的他,逃得无影无踪,他一人傻坐草堆里,震惊、愚蠢、空白、茫然……团团包围着他。晨间林梢的风,原来这么冷,拂过他身旁,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他吞不下去?

  他吞不下去?!

  他竟然吞不下去!

  那是他最爱的血腥昧呀!

  他不信邪,又去咬了麻雀、山羌和鱼——

  呕呕呕呕呕……

  吐到天崩地裂,吐到山穷水尽,吐到他直接拿脑袋去撞石块,祈求昏厥过去,别再吐就好。

  之后光是闻到一丝丝余味,他又捂肚吐了整整三回,最后浑身瘫软如棉絮,连抬起手指头的力量也没有,倒地不起,险些挂掉,还是由他爹叼回他,回洞之前,更先把他丢进冰凉山泉里,洗净残存的血臭味,以免其它家人嗅了不舒服。

  狍枭哀怨得连头顶上那片阴霾都清晰可见,无法淋漓痛快地吃肉饮血的食人兽,算啥食人兽呀?!

  他后悔了,可不可以重来?

  若能重来,他不会选择……啐,重来的话,他还是会做出这种错误决定,他根本就没得挑吧!在地府里,一样不能痛快吃肉呀,更得日日夜夜被炸被鞭被刑罚,打到皮开肉绽、炸到酥香透骨,再说——

  胸前小小重量,温暖地熨在胸口,像镶嵌沉沉夜空中碎亮银河的光芒,由那三只小貅周身轻缓散发,只是瞅着她们瞧,心里一方阴暗的阒黑,奇异地,被投映了辉光,慢慢发起亮来。

  家人,妹……错,是姊姊,爹,娘,多遥远的印象,完全数不出来,几百年没拥有过这类字眼的存在,仔细想想,他独身一人,原来已经那么长久。

  吃人,吃兽,吃动物,再吃人,再吃兽,再吃动物……他的好几百年,就是这么过的。

  贫痞,无趣,毫无半点值得回想起来的意义。

  咦?他干嘛自我否定?吃人吃兽吃动物是他的本能啊!是他曾经最欢快的时光呐!

  曾经?

  他竟然用了“曾经”这么该死的字眼?!一定是他附着的这具貔貅肉身作怪,才害他开始胡思乱想,检讨以往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还……小小反省和自厌。

  呿呿呿呿呿!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变成老家伙口中那种个性软绵绵,做啥事都把“请、谢谢、对不起”挂在嘴上的善良窝囊废!

  不行不行,不能忘本!不能忘记食人兽的英明威武及意气风发!

  他是狍枭他是狍枭他是狍枭他是狍枭——

  “呜……”

  突地,怀里排行老三的小嫩貅醒过来了,和银貅一样浓亮的眸,眨巴眨巴看向他,咧嘴像在笑,可爱细鸣,声似银击清亮,融化他脑子里出现过的每一个字,她还伸出粉嫩小舌,舔痒他的下巴,彷佛他那儿抹有蜜糖,教她爱不释口,一记一记软软吮着,吮了他满脸奶香味口水。

  排行老大的那只没多久也醒了,仿效妹妹的行径,在他怀里磨蹭,她的眸色就比较偏向父方,是黑曜石一般的墨瞳。

  第三只嫩貅亦开始清醒挪动,绒毛小团似的小尾,摇呀摇,正好就搔在他胸腹之间,又痒又麻又想傻笑——

  他狍是枭枭狍是他枭是他枭狍狍狍狍狍狍……

  心窝口,一股暖热,迅速蔓延扩散,烫得他怀前那片肌肤敏锐战粟,紧接着第二股暖热随即跟上,第三股同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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