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发现他的去处。”黄泉每一寸地都翻找过,就是找不到挣脱枷锁逃离的食人恶兽魂魄。
“呿,无能,小小一只魂体也会守到失踪?养你们这群小鬼白吃米呀?!”
“属下会尽速去找。”
地府大小事情很多,该忙的,永远忙不完,接下来,方不绝之事,就不归地府管辖了。
银貅冷汗涔涔,双臂抱肚,缩在貔貅洞的架子床上,疼痛感太过强烈,以致于她必须咬牙闭眸,等待它过去。
银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糊在鬓间,她没有呻吟,因为已经累到失去力气,她真想直接昏死算了,何必清醒地承受这些呢?可偏偏太痛了,痛到就算厥过去,又会立刻战粟醒来。
“……你到底想怎、怎么样?!弄死我,对你、有、有什么……好处吗?!”她一字字从忍痛的牙缝间,艰难吐出。
我才是想问你想怎么样的那一方吧?干嘛跟我过不去呢?你就心甘情愿一些,让我达成我的目的,皆大欢喜嘛。回话的人,并没有真正透过“声音”与银貅交谈,他有口不能言,只好心灵交会。
“……乘人之危的小人……”她低咒。
你以为我想吗?谁教你挺着一颗肚,甜美可口地在黄泉里东晃西逛,使我有机可乘,逃进你肚里,才能躲掉被五花大绑押进油锅炸得酥酥脆脆的命运。
对,在她腹里作怪的,是她从黄泉地府招惹来的麻烦!
谁会想到,她时常进出地府,来去自如,没有鬼差动手拦她、阻她,竟让她成为恶魂眼中的肥羊,将逃狱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她是神兽,原该拥有驱逐妖邪的本领,然而自她妊娠以来,有许许多多向来自豪的本能变得迟钝,才被恶魂捉到机会,躲鬼差躲到她身体里去,霸占孕育胎儿的神圣之地,将乖乖睡在里头的小魂给一脚踢开,还硬挑了四只孩子中,最大最强壮养分最足够的那只,供他附着。
“我才不要生一只恶劣如你的孩子下来……”银貅奋力抵抗。
何必这样呢?这么痛很爽快吗?再说,你以为我想当貔貅吗?!但当貔貅和当炸肉块一比,他愿意委屈自己,加上,周遭左右有三只如花似玉的小母貅当妹妹,他可以勉强忍受。
“你、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我是狍枭。附加三声骄傲冷笑。
恶名昭彰的食人兽。
你怀的这只小公貔真不错,骨骼好,筋脉佳,奇怪了,人貅混种能混成这样,很少见耶。他虽在夸她,实际上夸的是自己未来将使用的躯体。长得也挺体面,没我原来的模样帅,还过得去啦,但同胎的三只小母貅就好可爱,咕叽咕叽咕叽……
“不要调戏我女儿!”银貅恼火大吼。咕叽个啥鬼?!
有什么关系,培养一下兄妹感情嘛。小气,呿。
“你没机会成为她们的哥哥!”
反正我就打算赖着不出去了,你能奈我何?有本事打胎呀!连我和这三只小母貅一块打掉,我就没你辙了,打呀!你打呀!你打看看呀!挑衅加欠扁的撩拨,教银貅恨得牙痒痒,兴许是疼痛让她丧失思考能力,又或者,她屈服了、认输了,只想快快解除剧痛——
“好!你想当我的儿子就对了!我、成、全、你!”
这样就对了嘛,早点头不就少受点罪吗?真蠢耶,你白痛了啦,嘻嘻。得到银貅首肯的狍枭,成功占据她腹中公貔的稚胎身体,先前她以术力与他抗衡,不肯干干脆脆让他如愿,他只能踢走原有小魂,霸占在里头,却无法与肉胎完全融合。如今,她撤收术力,他赶紧卡位,感觉身灵合一,爽快地大吁口气,这下再也不用担心被鬼差逮回去受罚了。
疼痛倏然消失,银貅精疲力竭地瘫在枕面喘气,枕上濡满汗水与泪水,待稍稍恢复些许力气,她哼哼冷笑。
“你方才不是叫我“打看看”吗?我一定会“打”,而且只“打”你一只,从你一出世开始,我就会好好“关爱”你,扁得你后悔你挑衅了我——也就是你的伟大娘亲。”
狍枭先是一阵沉默,突地听懂她的恫吓,惊觉她的意图,并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与肉胎结合的他,一出生,便只能软绵绵任人宰割——刚刚嚣狂的模样哪里还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完全忘掉他与肉胎结合之后,他就变成一个发育中的软娃儿,即便他还保有现在所有的记忆,那具肉胎却得从头长大!
银貅轻拍自个儿肚皮,拍得响,但不痛,要狍枭闭嘴别吵。
都是为了这只混小子,害她没能准时到地府去看方不绝,这笔帐,再记下来,出生后一起结算!
银貅小口小口吸气吐气,调匀吐纳,稍事休息,等身体不再那么疲惫之后,要再赶去黄泉池畔,陪他。
虽然,他总是不理睬她,不张眼看她,对于她细碎的聒噪回以沉默,却无法阻止她前去的决心。她不想虚伪地说服自己没有见他的渴望,她明明就想见他,想留在他身边,为何要假装自己不稀罕呢?
相较起弱小的人类,她多幸运,还拥有前往黄泉的能力,不用以眼泪缅怀逝去之人,不用凭借着回忆,或是夜夜祈求他入梦相聚。
她可以感觉到,他赶她走,赶得多不甘愿,他试图说出无情的话语,可他不知道,他是用多温柔的目光在凝觑她,又是用多暖热的嗓喊着她“小银”。
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见孩子出世成长,抱歉……若真无情,何须痛苦呢喃着歉意?何须气恼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不要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在森寒的黄泉,独浸冰冷刺骨的池水。
她要陪伴他。
银貅只准自己再休息坐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狍枭还在她腹里闹,不过,与肉胎合为一体的他,也只能咆哮,没办法像方才害她疼痛难耐,要忽略他太容易了,无视。
眼皮有些沉,暂时闭一下,她不会睡着的,因为心里惦记着要紧之事……
不知道他会不会发觉她没去看他,会不会觉得怅然若失,会不会感到失落,会不会……担心她?
她才这么想着,洞外,扰她休憩的阻碍又来。
“神兽银貅。”
甜美清澄的女声,温润如泉,聆听倍觉悦耳。
银貅勉强撑开右半只眼帘,看见笼罩于神光之中的婉丽女子,一身神味,百花香息满室绽开,已经让银貅清楚来者身分。
以往偶尔也会有神佛上门拜访,想要劝说貔貅为天庭效命,银貅不以为此刻有天人前来,需要太过吃惊。
“我不会去替你们守天庭宝库,请回吧。”说过无数回的拒绝,银貅太顺口了,她连摆手驱离都嫌懒,右眸闭上,继续小憩。
“我并非为此事前来。”
不为此事?
神找貔貅,除了这事之外,还能有啥?
“那么……你来干嘛?”
“我特来为你送药。”
“药?”银貅这回倒是难掩好奇地掀睫觑她。
她不请自入,莲步轻挪,带入淡雅花香,秀发轻绾,髻上各式花儿争奇斗艳,却又朵朵相衬,飘飘仙袂如云似雾,随其款摆变化,纤纤素手白里透红,拈于两指之间的白玉小瓶,搁在距离银貅不到几寸的面前。
“神兽银貅,喝下它。”天女面容慈悲,神色怜爱,偏偏仍收敛不了神灵傲然脱尘的淡漠,这种充满悯惜与冷眼旁观的矛盾表情,在绝大多数仙人身上都不难发现。
“你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叫我喝药,你不觉得,无论你笑得多和蔼,说得多亲切可人,仍是一整个莫名其妙吗?”来意也不先表达清楚,更没报上仙号,那种以为自己藏得极好,实际上仍在肢体语言间展露自身作为仙人的骄傲,很让人反感。
天女这才流露出歉然微笑,算是补偿她的失礼。
“我是百花天女,奉仙帝旨意,带来仙露,为……导正错误而来”
“错误?”是怀孕让女人变笨,抑或百花天女说话太精简深奥,为何她有听没有懂?
随着百花天女的目光来到她隆起的肚皮,银貅这才恍然大悟,百花天女口中的“错误”,是指她与方不绝的孩子。
方家第八代。
勾陈老在她耳边叨叨念念的“危机”,终于来了吗?
那瓶药水,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抱歉呐,请不要用“错误”这么难听的字眼来教坏我家宝贝,他们可是听得见外头的声音,谁说了他们的坏话,一字不漏。”银貅双掌贴在腹上,缓缓坐起身,眸中含笑,低首轻语:“我和方不绝都很期待他们到来,盼望他们一只一只健健康康、活泼快乐,他们不是错误,是心血结晶。”
“他们不该存在,天与地之间,容不得紊乱纯正血统的混种。”
“你要不要去算算,天与地之间,有多少你口中“紊乱纯正血统”的混种,为求生存,辛苦躲藏逃窜?”要抓哪抓得完呀?干嘛不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呢?混种又不是他们自己爱当,有时爹娘不被允许相恋,偏偏就是爱上了,当孩子的能多嘴吗?能啰唆吗?
“那是少数,是特例,是错误。”不同物种,本不该有孕育子嗣的机会,出了差错,才造成此一后果,而身为天人,便有责任弭平差错,维持天道秩序。
“就叫你不要再说“错误”,你是耳背吗?!”银貅怒目相向。
错误错误错误……难道非得和那些她看不入眼的公貔生的孩子才叫正确?她就不能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怀孕生子,只因为她的男人是人貅混种?
未免管太多了吧!
百花天女并没有因银貅的斥吼而动怒,姣美容颜上,一派清丽微笑,也很明显不针对“错误”这个用词道歉或修改,她径自解释瓶中仙露的功效。
“这仙露,带有淡淡花香及甜味,并不难饮,对你的身体亦无损伤,没有痛楚,没有折腾,你会在丝毫不觉的情况下,结束困扰,一觉醒来,又是无忧无虑的神兽貔貅。”
“我很肯定一件事,你是聋子。”才会连话都听不懂,她已经说得很明白,她要孩子,她爱孩子,这位天女还装作没听见,进而告诉她那瓶仙露有多好用!
银貅手一挥,震碎白玉小瓶,里头的仙露流了满床,百花天女的视线,由仙露残渍间,移到银貅傲仰的漂亮脸蛋上。
“愚昧之兽,好言相劝不听,你才是庸蠢聋子。”百花天女淡淡说着,洞外三名天将听见玉瓶迸裂声,纷纷现身,银貅不意外,刚刚她就已闻到三人气味。
文劝由百花天女来,武迫便是三名天将的职责——
第11章(1)
在司云天将击出第一掌之际,银貅暗自叫糟,体力尚未恢复的她,连逃窜都很吃力,勉强护住肚子,却避不了飓风一掌,她被打飞出去,跌向七彩晶丛之前,及时变回银白兽形,才得以稳稳站立,否则这一撞,不死也去掉坐条命。
司雨天将的攻势紧随其后,双掌里酝酿水意,不给银貅喘息的机会,骤扑而来。银貅右肩已被司云天将击中,又热又痛,逼使她歪倾身躯,想撑起四肢也做不到,决计不可能避开司雨天将的雨掌,就算侥幸避开,第三位司雹天将蓄势待发地守在洞口,没有加入战局的打算,挡住唯一逃生出路,她无处可去。
天界矫枉过正的行径,她早有耳闻,知道他们嫉恶如仇的过度廉洁癖性,眼早容不下半点邪恶,但她万万没料到,竟是这般偏执!
百花天女离去之前,明明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她腹中孩子虽不被允许存在,但她罪不致死,天将们请斟酌”,可他们看起来根本想连她一块除掉!
银貅一径地逃,毛发末端的银光凌乱飘散,在貔貅洞里仿似充斥着被人扑捉的流萤四处逃窜,粉星纷纷,阻挠不了天将的视线。
司云天将一闪身,来到她面前,她后退,司雨天将第二掌等在她身后。
死定了!
这念头才浮上,左启一痛,后背一辣,司云天将及司雨天将的猛攻,她都没能避过,身躯软绵欲碎,腥红的血喷吐而出,银色美丽的兽,终于倒地,维持不了逞勇的猛兽外形,只剩赢弱瘫软的气虚人儿,银发凌乱披散,无法动弹。
司云天将在她身旁蹲下,手掌来到她浑圆腹间,掌心冰冷寒气进逼而来,她想尖叫要他滚开别碰她,可她没办法,她的低狺被呕血和剧咳梗住,吐不出半个字。
强烈火光,形似蛇,迅若箭,轰然窜入,击散司云天将掌心冰霜,并熊熊燃烧起来,教司云天将尝到剧痛。他与司雨天将同时望向守在洞口的司雹天将,只见司霍天将脸色铁青,瞠圆着和他们相仿的惊讶虎眸,不同的是,他低头,看着自己冒火的胸口,天将神衣印出一记掌痕,由掌痕边缘开始龟裂,神衣瞬间迸散碎尽,司雹天将亦倒地不起。
两天将进入备战状态,额际生汗地等待发动攻势之人现身。
明明已经摆好架式等着,却在方不绝不发一语到来,看见银貅神色痛苦仆卧于地,火光染红方不绝的眼,双臂火蛇杀气腾腾朝他们两人扑咬过来时,他们仍是抵挡不住,兵败如山倒,落得狼狈逃离的下场。
方不绝没有恋战,也不准备赶尽杀绝,比起落荒而逃的天将,无助倒地的银貅才更是要紧。
“咳……咳……”银貅猛烈地咳着,肩痛,肚子更痛,她承受不住连番攻击,怕是动了胎气。
“小银!”方不绝忙不迭扶起她,一身火炎灭尽,不再高热炙人。
她听见他的声音,以为是幻觉,她无法睁开眼辨视真假,疼痛霸占她泰半的理智,她疼得想大叫想哭想吼,又恐惧即将失去孩子,两相折磨的情绪,使她皱起血污俏颜,狼狈掉泪。
力量,教导方不绝将右掌贴在银貅受伤的肩膀,为她疗伤。他知道,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可以伤人,更可以救人,他在心里祈求,求它为他所用,收敛伤人的凶悍,转化为温柔光芒,让他治愈她。他的手掌才稍稍靠近银貅,立刻激起她兽性防卫,她拚上最后一口气,也绝不容许谁伤害她的孩子!
用尽吃奶力气,她咬住那只企图碰触她的手掌,即便她虚弱得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倾注决心的牙,咬住便不许轻放!
“小银,是我。小银,小银……”
方不绝手掌丝毫不觉疼痛,他已经没有肉体能痛,却在见她面临危险之际,痛得撕心裂肺。
他轻柔地喊她,一声声,一遍遍,喊着她,近在咫尺的呢喃,抚慰人的沉稳,以及搁在她后背上,过渡舒适热息的大掌,终于让她逐渐怀疑他不是自己极度思念所生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