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凛神,望向来人,她对他暖暖地笑着——
“少爷,原来你在这里。”
他在做什么呢?
夏雪站在一排书柜前,一面考虑着该取下哪一本书来看,一面漫漫寻思。
数日不见,晚餐桌上他们谈得还算愉快,但她很清楚那只是假象,那些书不及义的话题无法在他们彼此心底激出任何回响。
话说回来,她又何必在意跟他的谈话有没有深层的交集呢?他们毕竟只是一对“假夫妻”而已。
没错,他不是永玄,只是一个她临时聘雇来的演员而已,等到戏散的那天,两人各不相干,也没有谁挂念谁的必要。
因为他,不是她最在乎的那个男人……
一念及此,夏雪匆地咬唇,打开书柜最下方那扇门,从一叠叠厚厚的资料文件里,取出一本剪贴簿。
她翻开剪贴簿,手指微颤地抚过每一张从报纸、杂志剪下来的照片与文字报导,还有一些是她亲自拍下的生活照。
照片与报导的主角,都是她的丈夫,严永玄。
从初次与他见面后,她便开始注意关于他的每一个消息,不知不觉收藏了大量报导,婚后,更添了许多点点滴滴的纪录。
也许旁人看了,会觉得好笑,这样像小学生似地剪贴收集的行为说真的实在很幼稚,但对她而言,却是一种纪念的轨迹。
纪念她此生唯一一次的,恋爱。
是的,她的丈夫便是她的初恋,她从未对任何人承认过,有段时间甚至连对自己也不承认,但她的确是偷偷爱着他。
爱着一个人,像个患相思病的少女般忐忑不安,面对他时,矜持也不是,洒脱也做不到,失了一贯的理性与冷静,像个热血冲脑的笨蛋。
她曾经那样过。
至今回忆起来,那段短暂的日子竟是她此生最像女人的时候。
“我是因为你,才决定学着做一个女人的。”夏雪喃喃低语,葱白的指尖抚过一张严永玄打瞌睡的照片。
他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腿上搁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连打瞌睡的时候坐姿也是端正优雅的,唯有脸部线条微微放松,比女人还纤长浓密的墨睫,安静地垂落。
夏雪抚摸照片一角,这照片有被浓烟熏过的痕迹,事实上,这本剪贴簿曾经被她放在Daphne船舱里,差点被火烧毁。
当时她悄悄留下这本剪贴簿,是希望永玄有一天能发现,她倔强地说不出口的爱意,他看到了吗?
如果,他真的已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却从不知晓她爱着他……
夏雪蓦地合上剪贴簿,沉闷的声响震动了空气,也震动了她的心房,她烦躁地搁下簿子,推开落地窗,来到阳台呼吸夜晚的新鲜空气。
夜空澄澈,静静托着一轮缺角的月亮,夏雪倚着栏杆,匆然听见上方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魏如冬?
她愣了愣,连忙躲进阴影里,默默往上窥望,她很早以前就发现从这里可以看见丈夫房间的阳台,有几次,她也曾见过永玄独自伫立沉思。
“少爷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她听见有人问,这声音应该是严府的女管家,芳姨。
魏如冬没有回答。
芳姨又开口。“少爷以前说过,对烟或酒上瘾。那是没有意志力的人才会做的事,所以少爷从不抽烟,喝酒时也一定有所节制。”
“人总是会变的。”
是她的错觉吗?魏如冬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沧桑,或许是担心自己在芳姨面前露出马脚吧!
“说得也是。”芳姨含笑。“少爷这次回来,确实变得有精神、有活力多了。”
“喔?”
“过去你总是不让任何人靠近你,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地活着,宁可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些没有生命的艺术品上,也不愿多关心身边的人。但自从跟夫人结婚以后,你慢慢改变了,现在失去了记忆,你整个人更好像忽然年轻了好几岁,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现在你看人的眼神,有了焦点,也有了神采,现在的你,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活着。”
现在的他,才算是真正活着?
夏雪震撼地听着,一方面替魏如冬紧张,担心芳姨认出他不是永玄,另一方又忍不住好奇,为何芳姨会说永玄以前不算是真正活着?
“少爷,你不想知道以前的事吗?”芳姨匆问。
魏如冬沉默。
“这几天夫人不在家,我本来想你可能会来找我打听以前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一般失忆的人总会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对吧?”
没错!夏雪一凛,不觉掐握掌心。
笨蛋,快问啊,这样漠不关心会露馅的!
但魏如冬仍是一声不吭,急坏了躲在下方偷听的夏雪。
“我想少爷会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少爷以前就是面顾虑很多的人,跟谁都不特别亲近……”芳姨有些忧伤地感叹。“所以我找到了少爷以前的相簿,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跟你说说好吗?”
永玄以前的相簿?夏雪愣住。有那种东西?为何她从来不知道?为何芳姨不告诉她?
她懊恼着,心海波潮起伏,暗怨着这位老管家藏私。
“这张相片,是少爷刚满周岁的时候照的,你瞧,这婴儿长得很可爱吧?少爷从一出生就像玉琢出来的,漂亮得很。”芳姨赞道。
夏雪嘟嘴。她也好想看,可恶,改天一定要魏如冬帮她跟芳姨要这些相本来看。
“这是少爷跟老爷及夫人的第一张全家福,你看看自己,笑得多灿烂!还有这张,是少爷三岁生日时照的,那时候你调皮跌到池塘里,还哭得很大声呢!这张是刚上幼稚园的时候,保母被你气得嚷嚷着要辞职……”芳姨一一介绍照片,细数严永玄儿时点滴。“这是小学入学典礼,从这时候开始,你就不太笑了。”
为什么?夏雪凝神屏气,希望魏如冬能代自己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他一直保持静默,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少爷,有件事你可能很不愿意回想起来,但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你记得自己曾经溺水过吗?”
夏雪闻言一震,全身肌肉绷紧,魏如冬一语不发。
“七岁那年,老爷到国外出差,夫人在家里开派对,请了好多客人,连续三天三夜的狂欢,你被关在房间里不准出来。有一天半夜,你终于忍不住溜出来,那时候夫人跟某个男人在游泳池边……嗯,总之你躲在一边偷看,不知怎地就跌进泳池里的深水区,你本来泳技还不错的,那天可能太紧张了,脚踝扭到,竟然溺水;夫人一直没发现你溺水,后来还是我经过时发现,那个男人才帮忙把你从水里捞出来。”说到这儿,芳姨黯然停顿,良久,才又沙哑地扬声。“那天过后,你连续发烧了好几天,醒来后有好一阵子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像抽离魂魄了似的,毫无反应。老爷以为你脑子烧坏了,请了好多名医来看诊,他们说你是心理有问题,建议老爷跟夫人将你送去疗养院。”
第6章(2)
“也就是说,把我当精神病患看待吗?”魏如冬终于开口了,语气却是冷冻如冰。
“嗯,你在那边住了将近半年,是我去带你回来的,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想也是,你应该都不记得了。”芳姨顿了顿,似是哽咽着。“你住在疗养院那段期间,我每个礼拜都去看你,你总是好像不认识我,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哭着连打了你好几个耳光,你才像整个人惊醒了,看着我掉眼泪。到现在我还记得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你说、你说‘我想回家’,你说‘芳姨,带我回家’……少爷!其实你也是想家的,你知道吗?你一直希望有人去带你回来,可是老爷跟夫人,他们都让你失望了,让你很失望……”
芳姨嗓音破碎,克制不住呜咽,夏雪亦用力咬牙,泪水无声地流逸于颊畔。
她从不知道,原来永玄有那样的过去。被自己的父母抛弃是什么样的滋味?当幼小的他在水里挣扎时,母亲却只顾着跟情人恣意欢爱,又会在他心底埋下多深的恐惧?
他困在阴暗的迷宫里,期盼着谁能带他回到光亮,回到温暖的家,可他的父母,却背叛了那么年幼的他。
他会是怎么想的?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任何价值吗?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不关心他,又有谁会珍惜怜爱他?
他是这么想的吗?
夏雪怅然,双腿虚软地跌坐在地,想着那个孤单的男人,想着他曾在夜里被恶梦惊醒,无助地在她怀里寻求安慰,她忽然觉得好恨自己。
当时的她,应该给他多一点温柔与安慰的,如果她能够理解他、体贴他,他们俩或许不会走到后来那一步,她也不会在那天晚上对他呛出那种不可原谅的话……
“别说了。”魏如冬打断芳姨陈年往事的回忆,语声如荒漠,干涩地裂开一道口。
“对不起,少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不愉快的记忆,但是、但是……人还是要面对过去啊!你不能逃避,一定要找回自己……”
“你认为我现在是在逃避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你一点想要寻找过去的念头都没有呢?我想你说不定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失忆……”
“你也怀疑我心理有问题?”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芳姨忍住啜泣。“只是人总有脆弱的一面,很多时候我们不敢去面对自己心里真正所想的——”
“够了!”他再度打断她。“该知道的我现在都知道了,你可以离开了。”
“少爷……”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好吧,少爷,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芳姨告退。
晚风,轻轻地在夜色里流动,四周无声。
夏雪咬唇忍泪,双手掩面。她不晓得魏如冬听见这样的故事是何种心情,她也不在乎。
她想的,只是那个原本会哭会笑的小男孩,有一天,成长为一个对人生无感的冷酷男子,她只想探索他的心情。
她黯然出神,好片刻,正欲起身,楼上匆地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
她不禁震慑,那是整片玻璃被击碎的声音。
魏如冬冲进车库。
将近百坪的空间犹如汽车展示间,排列着数辆名牌轿跑车,两辆休旅车,一辆越野吉普车,还有好几台款式各异的重型机车。
这里是严永玄的宝藏库,他除了是个艺术品痴,也热爱搜集古董名车,重型机车更是他少年时代最迷恋的,他曾经独自一人飙车横越整个北美大陆。
习惯了孤独,向往流浪,他是孤傲的鹰,也是荒野的苍狼。
但终究,他还是回家了,回到当时他于英国就读的那间贵族中学,校内优雅的宿舍,便是他的家。
“家”对他来说,只是一栋房子,不管在哪里都无所谓,里头有谁也不重要,反正他们都只是与他“同居”的人,是他人生短暂的过客。
就连血缘关系都可以淡薄了,还有什么形式的牵绊值得留恋?
这是他对“家”的认知。
直到那年,他决定结婚,娶一个他原本认定只是为了替严家传宗接代的妻子,当她一次次地反抗他,与他冲突,“家”的意义开始变得错乱,他逐渐无法明确地为这个名词下定义。
他害怕不能掌控,每当感到心慌意乱的时候,他便会冲进车库,随便选一台重机,奔腾于暗夜。
而今,魏如冬也做了同样的事。
他没有费事东挑西拣,随便选了一台仿赛车款的YZF-Rl,银黑色的烤漆,帅气又带点神秘感,他从钥匙柜里取下车钥匙,随手拿了一顶全罩式安全帽。
“你去哪儿?”一道清亮的嗓音划破静夜。
他怔了怔,回过头。
夏雪盈盈走进来,怀里抱着某个东西,秀发扎起马尾,随着行进的韵律在颈后摇曳生姿。
她看着他,明眸在夜色里显得分外璀亮,如星闪烁。
他扣下安全帽,不看她。“我出去晃晃。”
“这么晚了去哪里晃?”她追问。
“你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
“什么?”
他隔着面罩望她。“你没发现吗?你问话的口气像极了一个唠叨的老婆。”
“什么?”她有些羞恼。
他走向她,有意无意地用手挑了下她尖俏的下颔。“你常要我别太入戏,你自己也一样,夫人。”
“不要那样叫我!”她懊恼地呛他,匆地握住他手腕,眸光落下,仔细审视。
她看见他手背有几道细长的刮痕,其中还有两、三个破口微微渗出血。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连忙将手往身后藏。
她赏他一枚白眼。“我就知道你受伤了!没事干么砸破阳台玻璃?你疯了吗?”
他蹙眉。“你知道?”
“我都听见了。”她举高急救箱,示意要帮他处理伤口。
他一动也不动,脸部肌肉僵硬。“你听见什么?”
“芳姨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推他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我知道你是想在她面前表现出你听到那件往事的激动,但你表演得也太过火了吧!”
她认为他是在“表演”?
魏如冬怔怔地坐着,看着她打开急救箱,取出消毒水跟棉花,忙碌地替他清洗伤口,他嘴角渐渐地扯动,泛出一丝苦涩。
他注视她,许久,方沙哑地扬嗓。“你听见……严永玄的过去,没什么感觉吗?”
她闻言,动作先是一凝,像是震撼着,两秒后才又继续,放下消毒棉球,替他的伤口上药水。
“怎么可能没感觉?我觉得……很后悔。”
“后悔?”他震愕。
“那个时候……我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她敛眸低语,不看他,只看着他受伤的手。
什么时候?他想问,言语却卡在咽喉,困难地折磨着。
她低下唇,轻轻地吹拂他手上几处细小的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贴上oK绷。“好了。”
大功告成后,她满意地微笑。
为何对他如此温柔?他怔望着她。他是魏如冬,不是严永玄,现在没旁人在看,她不必跟他演这出夫妻和乐的戏。
她这是在演戏吗?或者是,出自真心?
“你要去哪里?”她忽然扬眸凝睇他,眼潭似漫着水烟,有几许迷离。
他又皱了皱眉。“你干么要问?”
“因为我想问。”她轻声细语,彷佛呢喃。“其实我以前也好几次想问永玄这样的问题,每当他出门飙车的时候,我都想问他,他究竟要上哪儿去?难道是去找……”
“找什么?”
“找他的情妇。”
情妇?他错愕,而她缓缓起身,樱唇弯出自嘲的弧度。
“现在想想,我真应该不顾一切问他的,就算他真的是去找他的情妇也好,至少我可以向他表达不满,甚至摆出老婆的架子,不准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