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深吸口气,排开脑海阴郁的思绪。“不管怎样,这是我第一件作品,就像是亲生孩子一样,‘她’生病了受伤了,我有责任帮助‘她’康复。”
只是为了责任吗?
魏如冬深思地望她,默然不语。两人离开船舱,来到船头甲板的日光浴区域,并肩坐下,遥望远方的海平线。
“我有个问题。”他说。
“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建造游艇呢?”
“你说我吗?”
“嗯。”他点头,视线仍是流转于远方。“通常这样的工作不会由女人来做,也很难想像一个女人为了打造游艇,整天跟工人混在一起。”
“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游艇呢?”这问题,令夏雪思潮悠悠,穿越过时光隧道,回到记忆初萌的童年。“小时候,我几乎可以说是在造船厂内长大的。那时候我们家的家业还没这么大,我爸爸从我爷爷手上继承来一间小小的造船厂,大概才二、三十个工人吧,每天都忙得不得了。而我妈妈则负责准备工人们的伙食,背着还是婴儿的我烧饭炒菜,后来我能走路了,便戴着小小安全帽,四处跑来跑去,整个船厂就是我的游乐场。就是那样子,我一点一滴迷上了造船,我最爱坐在一边,看我爸爸领着一群工人挥汗如雨地工作,那时候我会觉得他好帅,超级酷。”
“也就是说,你从小便立志接手父亲的事业?”
“也不完全是那样,起初我只是很喜欢工厂的气氛而已,很热情,很有活力。在我刚上小学那年,妈妈因为生病去世了,又过了几年,新妈妈生下一对双胞胎弟妹,于是我待在工厂的时间更久了。”
“为什么?”他蹙眉瞥她一眼。“你继母苛待你吗?”
夏雪闻言,轻声一笑。“你以为在演狗血连续剧吗?才不是那样呢,我新妈妈对我很好,我也觉得弟弟妹妹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只是……”她停顿,单手托着腮,状若感伤。“总觉得当爸爸妈妈一个人抱起一个小婴儿的时候,只能在一边呆呆看着的我好像被排挤了,好像……有点多余。”
多余吗?
魏如冬神智一凛,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觉得自己的出生是多余的,没有人欢迎他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闭了闭眸,下颔肌肉抽紧。
“现在想想,可能是担心爸爸会不再宠爱我吧?我更加拚命地想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是优秀的,能够光耀家门,不会令他蒙羞。”
证明自己优秀有能力,不会令家门蒙羞——为何她的心路历程似乎与他有些相似?
“你觉得……痛苦吗?”微哑的嗓音半卡在喉咙里。
“痛苦?”她讶异地扬眉。“不会啊!怎么会痛苦?”
“你必须这样对父亲证明自己,必须勉强自己……”
“我一点也不勉强啊。”她笑。“我是真心喜欢造船的,继承这间公司,将家业更加发扬光大,我觉得很荣幸,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梦想。”
是理想,也是梦想。
他迷惘地听着。那他呢?他的梦想又是什么?
“只不过虽然业界都称赞我是最年轻貌美的CEO,但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太像个女人,永玄也曾嫌弃过我没有女人味。”夏雪自嘲,一面伸手卷起鬓边一缕发,无意识地旋玩着。“以前我总是留短发,穿工人裤的时间比穿裙子多上许多,很多人乍见之下都以为我是男生呢!”
他打量她。
过肩长发,黑色长袖毛呢连身裙,五分袖的乳白色斗篷外套,缀着水钻的帅气长靴——如今她的打扮,时尚俏丽又不失女性韵味,绝不会再有人误解她的性别。
察觉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有些尴尬,卷动发缕的动作更急躁了。
“是永玄要我留长头发的,也希望我多穿裙子。”她多此一举地解释。
所以她是因此而改变?
魏如冬心弦一动。“你就这么在乎……那个人的看法吗?”
她在乎吗?夏雪怔忡,好片刻,言语只是无声地在唇畔颤动着:心绪纷扰,如纠结不清的毛线团。
没错,她是在乎,为何不敢承认呢?她非常在乎。
蓦地,有某种奇异的浪潮拍打着夏雪胸海,她悄悄握紧手,很努力地让唇角牵起淡淡的微笑。
“刚刚你让我联想到永玄。”她突兀地说道。
他愣了愣。
“他第一次参观这艘游艇的时候就跟你刚才一样,好奇地东摸西摸,视线大部分都停留在船上的仪器设备上。”她吁声叹息,羽睫下的水眸似嗔似怨,明灭不定。“他总是那样的,宁可专心玩赏那些古董或艺术品,也懒得多看我一眼。”
“你讨厌他这样?”他问。
“也许……是吧!”她怅惘地低语。“我总觉得他对物品的兴趣远远胜过对人的兴趣,更别说对我了。如果永玄也像你这样会问我这些问题就好了,那我会觉得他至少有点关心我。”
他凝望她。“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错了?”
她一愣。“我错了?”
他转过头,似是逃避她过分清澈的目光。“可能他并不是不关心你,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
他这是在安慰她吗?夏雪惊奇地望着身旁的男人。自己竟沦落到需要他来安慰了?
她摇摇头,自嘲地勾唇。“今天好像跟你说太多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为什么不该?”他追问。
她叹息。“魏如冬,你最好不要太入戏了。”
他蹙眉,转回视线。“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要老是假借你现在扮演的是永玄,便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像昨天晚上那样……”她匆地停住,粉颊微窘地发热。
他察觉她的不自在。“你不喜欢吗?”
“什么?”
“那个吻,我觉得你是享受的,你乐在其中,不是吗?”
“你……”她又羞又恼,用力瞪他。
他浑不在意,单刀直入。“你不喜欢我吻你吗?”
“当然……不喜欢!”她气坏了。他怎能这般厚颜无耻?这不是一个绅士会问淑女的问题,何况——
“你又不是永玄……”
永玄、永玄、永玄!
她口口声声都是“他”,总是拿他跟“他”比较,语气里彷佛满是怀念的况味,但真实情况又是如何?
她真有那么在乎自己的丈夫吗?难道不是她将“他”推入绝境的吗?
她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贞女烈妇的姿态?
魏如冬咬牙,思绪翻腾如潮,墨眸点亮灼灼火焰。他一再命令自己冷静,尖刻的言语仍如冰雹般自齿缝间迸落。“你的意思是除了严永玄之外,没有别的男人能碰你?”
关他什么事?她怒气冲冲。“你又超过了!”
“那江庭翰呢?”他匆然问。
“什么?”
“他就可以碰你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嗓音变调,不可置信地瞪他。“你在暗示我跟庭翰之间有不伦关系吗?”
他冷笑。“有没有不伦,你自己心知肚明。”
这太过分了,他以为他是谁?她没必要向他交代自己跟庭翰的关系!
她懊恼地咬唇。“魏如冬,你凭什么对我摆这种架子?你又不是我真的丈夫,凭什么吃这种醋?”
他闻言,眼神霎时空白。“你说我……吃醋?”
很吃惊吗?她学他冷笑。“你看起来就像这样。”
他倒抽口气。“你这女人,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四道凌厉的眸刃在空中交会,彼此相持,谁也不让谁,慢慢地,两人身上好似都被割出伤口,隐隐疼痛着。
这情景,感觉似曾相识……
魏如冬凝断呼吸,太阳穴附近的血脉陡地剧烈跳动,他不禁伸手压住。
“怎么了?”她惊觉他的不对劲,见他眉峰聚拢,似有些痛苦,强硬的芳心顿时软化。“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我们接下来还要相处好一段时间,我希望能跟你和平相处。”
和平吗?
魏如冬讥诮地寻思,待头痛的浪潮稍稍平复后,扬起森冽的嗓音。“我跟严永玄,你讨厌谁更多一些?”
“啊?”她没料到他会这样问。
“你不是说过他那人很自我中心,你讨厌他吗?”
她有说过吗?他又干么记得这么清楚?夏雪怅然。“我只是说‘或许’。”
“或许?”他冷嗤。“多么政治化的回答。”
“我对他的感觉,不必向你报告!”她又恼火了。
“你这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吗?”他激她。“我再问一次,我跟他,你比较讨厌谁?”
“你!”她怒呛。
他愕然,她回答得太干脆,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她亦料想不到自己竟这般无法控制情绪,心神有片刻混乱,言语却犹如有自主意识,自唇间溜逸。“你根本不了解我跟永玄的关系,我们……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那是怎样?”
“没错,我或许是……”她困难地寻找合宜的词汇。“有点怕他、气他,有时候甚至恨他,但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是唯一一个男人能让我……这里很痛。”
“哪里?”他不解地追问,直到看见她的手握拳,抚着胸口,愕然一惊。“你是说你的心?”
很可笑吗?他一定觉得很可笑吧!她竟是那样牵挂着一个令自己心痛的男人。
夏雪自嘲地咬唇。“也许你不会相信,不过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令她心痛的男人。”
他震撼地听着。“所以这算是爱他吗?”
“不要再问了!”她受不了地瞪他,鼓起双颊。“魏如冬先生,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幼稚?”
他幼稚?
“好像小孩子。”
像个小孩?
他不可思议地张口结舌。
她望向他,忍不住笑了。“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好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从没有人跟你这么说过?”
他抿唇,一语不发。
“走吧!我可不想像个呆瓜陪你在这边坐着吹海风。”语落,夏雪盈盈起身,率先走人。
他目送她娉婷的倩影,左右不平衡的双眸,此刻眼神亦闪烁着矛盾,一只像孩童般天真地困惑着,另一只,是闾黑无垠的算计与深沉。
第6章(1)
Gavin:她说我幼稚,像个小孩子。
Black Mo:哈哈,谁毅你一直追问那种没营养的问题?
Gavin: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Black Mo:为什么?
为什么?
魏如冬茫然,敲动键盘的手指停顿下来,怔望着笔记型电脑的萤幕。萤幕上,他和好友的谈话内容一行行在眼前闪烁着,他总觉得那粗黑的印刷字体像在嘲讽自己。
Black Mo:为什么你坚持要她表明她究竟比较讨厌你还是“他”?这样的比较有何意义?
Black Mo:你想证明你比“他”更好吗?
魏如冬一凛,舒展了下僵硬的手指,继续敲键盘回话。
Gavin:你这是在取笑我吗?我干么要证明那种事情?
Black Mo: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你自己啊!
Black Mo:怎么不说话了?心虚?
Gavin:我的字典里没有那两个字。
Black Mo:呵,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有千百种方式可以回到她身边,为什么偏偏选择现在这一种?
Gavin: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
Black Mo:但我觉得那不是你全部的理由。
Gavm:你的意思是?
Black Mo:你还不懂吗?好好想想吧!你为什么要问她那种问题?为何要她做那种比较?你希望听到她什么样的答案?
Gavin:她已经给我答案了。
Black Mo:喔?
Gavin:她说她比较讨厌我,她说严永玄……令她心痛。
Black Mo:你听了很高兴吗?
Gavin:我干么高兴?
Black Mo:呵呵,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永远傲娇地不肯说实话!Eagle我还以为你在我调教之下变得比较开朗了呢,没想到依然保存着这么珍贵稀有的“品性”,为师甚感欣慰。
Gavin………我要离线了。
Black Mo:喂!别急着走,我还想知道更精彩的后续……
魏如冬用力按下滑鼠,关闭对话窗,删除所有的聊天纪录。
没有精彩的后续了,那天在游艇甲板上吹罢海风,回到家后,她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工作,隔天赴香港出差。
这一去就是好几天,今夜才回来,两人在餐桌共进晚餐,刻意在下人面前扮演小别重逢的夫妻,热络地聊天。
但他感觉得出来,她悄悄将自己的心房封闭了,彷佛惊觉那天对他透露太多心事,她小心翼翼地防着他,时刻戒备。
她在躲他,而他一时也不确定是否该对她采取攻势。这些天他待在这座豪宅,以严永玄的身分四处晃荡,暗中派人调查一些事,得到一些颇有价值的情报,甚至连警方那边也去问过了,但事情仍毫无进展。
他最想知道的真相,仍然犹如一幅破碎的拼图,而最关键的几片,很可能都握在她手里。
唯有攻破她的心防,方能取得真相的线索。
可是……
魏如冬合上电脑外盖,起身,跨过落地窗,来到一方半月形的阳台。
这样大面积的阳台,在这栋豪宅的每一层楼都有两个,巧妙地错落对称着,将建筑物的外形线条修饰得更柔和。
在这个阳台的斜下方,便是另一个比较小的阳台,那是属于夏雪的,隔着一扇大大的落地窗,通往她私人书房。
想抽烟的时候,他便会来到阳台,斜倚着雕花栏杆,视线往下落,在薄漫的烟雾里,寻觅着窗扇上她摇曳的剪影。
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忙着处理公事吗?为何她对那间游艇制造公司能有那样燃烧般的热情?
望着从她书房内透出的光影时,他常觉得不可思议,这女人究竟为了什么活着?她可以为了救一家公司出卖自己的爱情跟婚姻,若是事态危急,说不定连灵魂都愿意拿来称斤论两。
有那么重要吗?不过是一间公司,不过是游艇、工厂跟员工而已,她说那是她父亲半生的志业,是她这辈子的梦想,那些又是什么?
志业、梦想,爱情、婚姻,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斩不断的羁绊,而他的羁绊在何处?
从来不认为自己此生需要成就些什么,更不认为自己若死了,有谁会感到哀伤,他的灵堂有的不会是缅怀与哭泣,只有一片空虚的回音。
死了也好,死了又怎样?
他总是这么想,但有一天死神的手真的抓到他了,他却又感到一股深切的不甘,他不想死,还渴望活着,期盼能再见到明日的太阳,那或许会是温暖……
他不想死。
魏如冬颤着手,点燃了香烟,打火机跌落地,他没去捡,深深地吸口烟,接着缓缓吐出来,像要吐遍胸臆一股不可压抑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