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准。”她酸涩地重复,接着突兀地笑了,笑声如刃,尖锐地割痛魏如冬的耳膜。
他愣愣地望着她,她明明是笑着,他却看见她眼里彷佛闪烁着泪光。
他心弦一揪,也不知哪来的冲动,陡地横臂扣住她手腕。“跟我来。”
她吓一跳,一时措手不及,踉跄地追随他果决的步伐。“去哪儿?”
“你不是想知道我要去哪里吗?我带你去!”他抓起另一顶白色安全帽抛给她。
“你要载我?”她莫名地慌了。“可是我穿着裙子……”
她穿着一件风衣式的连身裙,裙摆虽是及膝,但跨坐在机车上,总是不雅。
但魏如冬才不管雅不雅,强势地命令她坐上后座,她迟疑了好片刻,芳心诡谲地悸动着。
“怕吗?”他出言挑衅。
她一凛,秀发一甩。“我怕什么?”
她坐上车。
他无声地微笑,发动引擎,随着引擎声转趋激昂,夏雪感觉自己的心彷佛也跟着兴奋地飞扬。
当车子急速加速,一阵风似地呼啸出车库,她差点尖叫出声,怕自己重心不稳跌落,连忙用双手揽抱他的腰。
“抱紧一点,风很冷!”他放声喊。
她喊回去。“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不可以吗?”
“啊?”
“身为你的‘丈夫’,当然应该表示对你的关心。”
“谁说的?哼,以前——”她顿住。
抱紧一点,海风很冷。
来自过去的声音匆尔在她脑海里回荡。某个人,也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对了,就是那次,在穆罕默德王子的提议下,她与永玄共骑一台水上摩托车参加竞赛。
那天,他以为她溺水了,气得甩了她一耳光,之后却又温柔地替她穿上救生背心,交代她抱他紧一点。
所以那不是真正的生气,而是因为焦急吗?因为太过担忧她的安危,才会失手打了她,才会叮咛她不要着凉。
那其实是关心吗?
永玄关心她吗?
好冷。夏雪颤抖,不知不觉更抱紧身前的男人,将半边脸颊埋进他厚暖的后背,藏住自己湿润的双眸——
为何当时,她盲目到看不清他的真心?
第7章(1)
重机一路狂飙,穿过热闹的市区,远离熙熙攘攘的尘嚣,逐渐来到宁静的乡野,沿路的景致由华丽的霓虹变为一格格绿茵田地,林木在道路两旁站卫兵,晚风摇曳树叶。
四周太安静了,夏雪匆然觉得机车的引擎太吵,有些歉疚,深怕扰了附近的农家,魏如冬不知是否也有同感,缓缓停车。
“这里是哪里?”
下了车,摘了安全帽,她环顾周遭,昏蒙的街灯映出一大片绿草地,前方是一方明透如镜的人工湖,湖畔,孤独地立着一栋原木搭建成的农舍。
“那个房子是谁家的?”她好奇地追问。
魏如冬淡淡地笑,随手将安全帽丢在车上,牵起她的手。“走吧!”
走去哪儿?她讶异,来不及反应,只好将安全帽暂且先搁着,跟随他的脚步。
走过一段独木桥,他们来到农舍门前,魏如冬熟稔地掏出钥匙开门,揿亮屋内的灯。
夏雪不禁倒吸口气。
屋内的格局很简单,一房一噫,一间浴室,还有一间小厨房,客厅有两扇大片的落地窗,以及占了整面墙的书柜。
“这是你的房子吗?”她赞叹。“什么时候买下的?”
他没看她,打开窗,让新鲜空气透进。“这是严永玄的房子。”
“是永玄的?”她好吃惊,睁大了眼。她的丈夫竟拥有这么一间湖畔小屋,而她浑然不知!
“我喜欢这里的安静,就借用了。”魏如冬解释。
的确很安静。
她看着他提着一盏灯,走到屋外,屋外有张野餐桌,他将灯放在桌上,又取出两瓶酒跟两只杯子。
“要喝点吗?”他问。
“嗯。”她颔首,跟着他来到野餐桌旁坐下,晚风温柔地拂面,很舒服,她仰脸,看夜空中几颗闪烁的星子。
他开了红酒,斟了半杯给她,自己则喝威士忌加冰块。
夏雪摇摇酒杯,先稍微醒酒。“是芳姨告诉你这个地方的吗?”
他沉默两秒,点了点头。
夏雪啜口酒,酒尚未醒透,味道仍涩,她沉吟片刻。“以前永玄半夜出门,会是来这里吗?”
“……可能吧!”
“如果他来这儿,他都在想些什么呢?”她迷惘地低哺,眸光流眄,发现屋旁立着一根钓竿。“我不晓得他还会钓鱼。”
魏如冬举杯喝酒,讥诮地歪歪唇。“看来你不晓得的事很多。”
太多了!
夏雪蓦地鼻酸,急忙咬唇。
两人默默地喝酒,四周静谧,唯有湖畔深处隐约传来声声蛙鸣。
她仰头看星星,许久,匆地幽幽扬嗓。“这世界上有没有永恒呢?”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他奇怪地望她。
她回他浅笑。“我想起小时候,大概是在我七岁或八岁的时候吧。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待在造船厂外头看星星,后来爸爸出来找我,说要陪我一起看。他总是很忙,难得有空陪我,所以我很开心,拉着他一直说一直说。我跟他说,将来我要找个跟爸爸一样好的男人结婚,还说希望那个男人向我求婚的时候,摘一颗星星送给我。”
她回忆从前,神情不知不觉流露一抹娇态,彷佛又回到当年那个对父亲絮叨不休的小女孩。
魏如冬凝视着她,心弦微微震颤。“为什么是星星呢?”他没察觉自己语音变得沙哑。
“因为我亲生妈妈说过,星星象征永恒。”
“星星……象征永恒?”
“对,很傻吧?”她笑了,略带几分腼觍。
他怔忡地看着她。她脸红了吗?或者只是他的错觉?
她眨眨眼,好似在问他为何直盯着她不放,他蓦地脸热,撇过眸。“你希望被那样求婚吗?”
她愣了愣,跟着,自嘲地嚷嚷。“怎么可能?那都是小时候胡思乱想嘛!我现在当然知道星星是摘不下来的,星星啊,还是在天上最美,你说是不是?”
星星在天上最美——是吗?
他顿时有些迷茫。“钻石戒指不能代替星星吗?”
“啊?”她又愣住,奇异地瞥望他。
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咙。“我是说,严永玄求婚时,应该有给你戒指吧?”
“他是有给我,不过……”
“不过怎样?”
“那算是求婚吗?”她苦笑。“我比较觉得是两个公事公办的人在签约。”
“你很失望?”
很轻很淡的一句问话,却犹如最沉重的巨石,压在她胸口。
她失望吗?
是啊,她是很失望,怎能不失望?即便在遇见永玄之前,她不曾有过恋爱经验,但不表示她没有过任何幻想。
她毕竟也是个女人啊……
一念及此,夏雪幽微地叹息。她又说太多了,为何在他面前,她总是口无遮拦?她转开话题。“你呢?”
“我?”他不解地挑眉。
“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跟谁求过婚?”她追问。
他怔愣,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半晌,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你不是已经把我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
他在嘲讽她,她听得出来。
夏雪微微一笑。“我只知道你在哪儿出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在哪里读书,哪里工作,却没查到你曾经跟哪个女人过从特别亲密。”
他耸耸肩。“没有查到就是没有。”
“真的没有?”
“嗯。”
她不可思议。“你也三十几岁了,没想过交个女朋友成家吗?”
“……没有。”他也不知是否有些着恼了,一口干了杯中的威士忌,又重新为自己斟了一杯。
她看着他近乎赌气的动作,不生气,不惊讶,只有些许难以言喻的莞尔。“等以后我帮你介绍吧。”
“你说什么?”凌厉的眸刀倏地砍向她。
她嫣然盈笑。“我在美国也认识一些外国朋友,她们没见过永玄,其中有几个很漂亮也很优秀,你可能会——”
“我没兴趣。”他打断她。
她怔了怔。“干么这么果断拒绝啊?你连她们的相片都没看过。”
“我说不用了,我没兴趣!”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孤家寡人一个吗?”
“那也是我的选择,你不必管!”
干么这么生气啊?他以为她很想管吗?夏雪微嘟嘴,瞪视身旁男人如刀削的侧面,看着看着,心房莫名地卷起一波热浪,轻轻拍打着。
他实在长得太像永玄了,这世上怎能有两个人如此相像?
她不敢再看他,收回视线,盯着酒杯。“我只是想知道,等我们的约定结束后,你回到美国要做些什么?”
他闻言,身子微震,却没转头看她。“你问这个干么?”
“好奇嘛,不可以吗?”
“这是……”他握紧酒杯。“对我的关心吗?”
“如果是呢?”她试探地反问。
他没回答,凛着脸,方唇抿了抿,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固执地放弃。
好怪的人!
她暗暗寻思,自眼睫下偷窥他,这男人,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自从认识魏如冬以来,夏雪一直将他当成丈夫的替代品,这还是初次对他这个人本身,产生了探索的好奇心。
她摇摇酒杯,浅啜口酒,酒已差不多醒透,不再只有苦涩,复杂的滋味中已隐约透着一股甘醇。
夜半,夏雪嚷着想尝试钓鱼,魏如冬拿来钓竿,教她装上鱼饵。
两人并肩坐在湖畔,他喝酒,她钓鱼,时间走过寂静的暗夜,钓竿却毫无动静,她感到无趣,渐渐地倦了,半眯着眼,打起盹来。
螓首垂落,靠在他肩上,他牵牵唇,若有似无地微笑,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手上的钓竿,搁到一旁。
“夏雪,醒醒。”他轻声唤她,她酣睡着,毫无反应,身子一歪,整个靠落他胸怀。
他没有推开她,僵着身子,一动也不动,许久,才慢慢放松。她彷佛在梦里感受到他的松弛,本能地偎得更近了,在他怀里寻求温暖,抵抗夜的微凉。
她睡得安详,他却是警醒难眠,脑海意念纷纷,从遥远的过去想到未来,满腔疑问无解。
爱、恨、嗔、痴,对她的感情太杂乱,理不出章法,欺骗与谎言,背叛与报复,这出戏接下来该怎么演下去?
夏雪。
他无声地呼唤,轻轻搂着几乎已是全倒在他怀里的女子,她纤细的发丝搔弄他手背,痒着,痛着。
湖水荡漾,波光粼粼,如一盅碗,盛着星星的碎片。
她说,希望有人摘星星给她。
真傻啊!好傻的愿望,傻得令他不知所措……
他看着她,许久,许久,终于横抱起她,将她抱进屋内,放在卧房的床上。
她在睡梦中拉拢棉被覆盖自己,彷佛睡在软软的棉花云里,甜蜜宁馨。
他别过头,不再多看她一眼,悄悄走出房间。
第7章(2)
他在梦里颤栗,深沉阴冷的幽暗里,有无情的言语呼啸如刀。
“这个孩子,我不应该生下来的。”
“为什么这样说?”
“他不是我老公的种。”
“什么?”
“他是……天晓得那男人叫什么名字?我早就忘了!总之就是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糊里糊涂地跟某人上床,结果就莫名其妙地怀孕了。”
“呵,很像你的风格。”
“本来我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的种,等他生下来我便知道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个地方长得像我老公,我偷偷去验DNA,果然不是亲父子。”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好瞒着我老公养下去了。说实在的,我好几次想掐死那孩子,万一被他爸爸知道了真相,我大概吃不了兜着走!”
“好狠心的母亲!怎么舍得弄死自己的孩子?”
“我连他亲生爸爸的名字都忘了,你说我能对他有多少感情?我只觉得好烦,最好赶快送他到国外读书,不要来烦我最好!”
“她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喔。”
“你不就是迷恋我这一点吗?”
“我迷恋的才不是你的心,是你这里,还有这里……”
“唉呀!好痒,别闹了……”
恣意欢爱的声响比蛇蝎还毒,侵蚀着他合黑无垠的梦境,他好痛,身上处处麻痒,不知哪里被噙咬了,一片又一片地撕裂。
他的体肤、他的血肉,还有他以为早已不该存在的灵魂,都碎了破了,连最基本的生命气息都被夺去,不能呼吸。
水漫进来,不停地漫进来,他被淹没了,快沉了……
我恨你!严永玄,我永远都恨你,你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她要他走,她说不想再看到他。
所以,便要杀了他吗?
有一双手掐住他颈脖,掐着他血脉,那么用力,那么毫不留情,究竟是谁的手?是她的吗?
“夏雪……”
一张清甜俏美的容颜逼近他,他心喜,不及扯开微笑,那张脸骤然变了,变得扭曲,阴邪而恐怖。
“你是来杀我的吗?”他在梦中低喃。
“对,我来杀你。”
“就这么讨厌我吗?”
“对,我讨厌你。”
“那就……杀了我吧!”反正他早就不想活了,他从出生在这世上就是个错误,连他亲生母亲都不欢迎他。“杀了我吧……”
“魏如冬,你醒醒,快醒醒!”
有人在呼唤着他,低哑的声嗓蕴着关切与焦急。
是谁?
“快醒来,你在作恶梦。”
是吗?他在作梦吗?但梦境怎能如此令人惊悚地真实?
“没事了,你快醒来,睁开眼睛看着我。”
好难。
眼皮沉重,身躯阵阵痉挛,他该如何醒来,挣脱这个桎梏他多年的梦魇?
“魏如冬!如冬!”
不对,那不是他的名字,他不是魏如冬,他是……
头好痛,尖锐地刺痛,他粗重地喘息,努力吸着稀薄的空气,然后,惊惧地睁眼。
“你还好吧?你流了好多汗。”一只软绵绵的玉手抚摸着他。
他瞠着眼,迷蒙地望着眼前的人影,甜美的容颜,就如同他在梦里见到的一样,什么时候会开始变得丑陋呢?
他不觉向后倾,粗暴地挥开她的手。“你别碰我!”
她怔住,一时茫然无措。“怎么了?是我啊,我是夏雪。”
他知道她是谁,她是那个令他失去呼吸的女人。
他近乎憎恨地瞪着她,目光灼灼似火.烧痛她。
她更慌了。“你是不是……还没清醒?认出我是谁吗?我是夏雪,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
她如何能保证?她是“女人”!跟他那个阴毒无情的母亲一样是个女人!
“你看起来……好惨。”她望着他,眼潭惊慌渐褪,漫蕴的是藏不住的怜惜。“怎么跟他一样呢?”
“跟谁一样?”他戒备地问。
“永玄。”她叹息地吐落这个名。“他作恶梦的样子……跟你太像了,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像?”
他咬牙,全身紧绷,暗暗掐握双拳。
“不对,你不是他。”她喃喃地说服自己。
“如果我是,你会怎样?”他喑哑地试探。
她震慑,好片刻,神智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