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极了,花露露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啊……”巴南泫然欲泣,师妹跟别人生的女儿,他也莫名其妙地感动得要命。
看他这么喜欢,花明月笑著说:“当然好,是我的女儿嘛。”
巴南点点头,回头,对诊间喊:“里边那个姓楚的混蛋徒弟,你师父有贵宾,要先看诊!”
两秒后,楚天驰从诊间吼出来:“他妈的贵宾进来!”
哇!花露露瞪大眼,从没听人用这么粗暴的口气讲话。
花明月哈哈笑。“你徒弟吓著我女儿了。”
巴南忙安抚花露露。“别怕,那个人讲‘他妈的’,等于是我们在说的‘你好’。或是你刚刚说的那句NaMaSiDe,他是祝福你。”
不知师父正忙著安抚花露露,楚天驰又怒冲冲吼一句:“贵宾,每个都你贵宾,马的!”
“那么,‘马的’在那家伙口中又是什么意思啊?”花明月问巴南,揶揄他。
巴南赶紧又跟花露露解释:“他大概以为你是骑马来的。”
说完,巴南跟花明月嘿嘿笑,越扯越瞎了,悲哀喔。
花露露揪起眉头,不敢进去诊间。管里面那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是感觉得到──
“他不欢迎我。”花露露长年住高山,直觉比常人更敏锐。
巴南说:“别在意,他谁也不欢迎。”
“随便喽,乖女儿,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进去喔。”花明月置身事外。
“拜托你进去吧,南叔跟你保证,里面那个人不会咬人的,有句话说会叫的狗不会咬人,你刚刚听见了,他叫得很大声,所以是不会咬人的。”
这比喻有点奇怪喔。
花露露忽闭眼,双手交握,抵在下巴,静默著。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你在干么?”巴南问。
“嘘,我女儿在祈祷。”花明月嘘他。
“祈……祷”想祈祷就祈祷,尼泊尔流行这个吗?
祈祷完,花露露睁开眼。“我祈祷他平静点,里面那个人很愤怒。”
巴南愣住,忽然爆笑,笑得飙泪。“对,他很暴躁,光靠祈祷的话,你至少要祈祷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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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间里,楚天驰面色阴郁,坐在桌前,他长脚跨在桌上,嘴叼著笔,双手枕在脑后,很不耐烦地,候著师父的贵宾。马的,最讨厌插队的贵宾,什么鬼东西。
“NaMaSiDe……”一声软绵绵问候。
贵宾来了,一来就用他听不懂的话打招呼。看见贵宾,楚天驰嘴里的笔掉到地上,滚了三圈。
能教三十岁的楚天驰呆住的事不多,但他真吓了一跳。大台北,哪冒出来的异国女孩?穿著打扮好奇怪,像是从印度来的。小个头,蓬卷的长发,紫色无肩上衫,不规则V领口镶一圈金色花纹。同色灯笼裤,双脚镶了宝石的夹脚凉鞋闪著光。
他瞪著她看,她也瞅著他瞧。
他眼眸很暗,她的很亮。
他黑色深邃的眼睛藏著生活的沧桑,她则拥有著城市人少见的单纯眼色。
“你是贵宾?”他问。粗鲁的师父,怎会认识这么清灵的少女?见鬼了!不是在给他搞老少恋吧?
花露露微微笑,看著长相粗犷的男人,觉得好有趣。他外表强悍,但乍见到她时的惊诧表情,有点滑稽。原本听到他粗野的嗓音,还怕怕的,见面了,直觉却不讨厌他。他眼色刚正,感觉得出是个正直的人。
花露露笑容更大了,从眼睛去看他,这男人容貌凶,气质强悍,身体高大又强壮……好像应该要怕他。可是,从她的“心”去看,心的感受说,他是好人,她的心,满喜欢他的。
“你好啊。”她的笑容太真诚,真诚到像会发光,害他失神。
“唔。”楚天驰暗暗惊讶,那笑容太纯美,即使他脾气坏,容易不耐烦,但一看到会发光的笑容,还真有点承受不住,脸色不知怎么摆,只好低头,清清喉咙,指著桌前座位。“坐下,哪里不舒服?”
花露露慢吞吞地坐下来,棉布包平放腿上。不像那些一来看病,就很紧张,身体硬绷绷的病人,她一坐下,立刻很放松地身体微侧,软靠著椅背,头也歪歪贴著椅背上沿,懒洋洋地瘫坐著,假如她身体再偏斜一些,简直就像睡觉去了。
这……这什么态度?
他好错愕,想他可是远近驰名的楚大师,这小病人怎么回事?坐得这么懒散随便如果她忽然从棉布包拿出棒棒糖吃,他大概也不意外了。
楚天驰想著,这个贵宾,该不会脑神经有问题?比方说低能?智障?或……再问她一次:“我刚刚问你──你、哪、里、不、舒、服?”
说不定真是低能儿。楚天驰看她仰望天花板,认真思量,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还没回答。
楚天驰失去耐性地说:“连自己哪里不舒服都不知道吗?”莫非是脑麻病患
“呃……我正在想……我要想想看……”
可怜,理解力这么差。他开始把她当小孩讲话,用简单的语法和她沟通。“没关系,我帮你检查喔,听好,等一下我会按你一些地方,要是痛痛,就跟我说,懂吗?”
“痛痛?”
“嗯,痛痛……就说,懂不懂?”
“好~~”
他差点回“乖”。唉,可怜,长这么可爱,竟然是低能儿。
楚天驰起身,绕过桌子,站在她身旁,微俯身,指按她背部的穴道。
所谓穴道,只要有气阻或瘀血,或是对应的脏器出问题,轻按就很痛,不通则痛,通则不痛。
为了找她身体的病症,楚天驰先朝她背部脊椎两侧的膀胱经上指压穴道,又朝她头部穴位指压,按压摸索片刻,她吭都不吭,只是更侧身,懒靠椅背,猫似地乖乖让他按,一脸舒服,一团软绵绵,什么痛感都没有,他像在按一团麻糬。
怪了……他越按越惊讶,身体这么软,穴道都不痛?怎么回事?不可能!
这是执业以来,头一回遇到的怪咖。平日惨嚎不绝的诊间,此刻不思议的静悄悄,只听她缓慢沉稳的呼息。
“都不痛吗?”没半个穴道堵住,没一条经络卡瘀?
“唔……”她的回应软绵绵,好像快睡著了。
他只好更大力按下去,终于有反应了。
“好──”她哀叫了。
“好痛喔?我就想,怎么可能不痛。”肺俞穴好痛,原来是肺脏出问题。
“好~~舒~~服~~”
人家还没讲完咧,楚天驰手一松,退一步,看著怪物。按半天,不是好痛,竟然说好舒服?而且,还打个大呵欠,大咧咧伸展双臂,给他一脸满足。
有……有怪物!
楚大师瞪著她。“真的不痛?别故意忍,懂吗?痛痛要讲啊!”说不定她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痛哇。”花露露好无辜瞧著他,不像说谎。
“至少觉得有点酸吧?酸你懂吗?”
“酸?”
“嗯。”楚天驰拿出刮痧棒。“有可能病得太重,神经痛到麻痹,所以没有痛感。你坐好,我一刮痧就知道了,看看你问题点在哪,忍一下,出痧的时候会很痛。”
“喔。”懂~~
拿出道具,楚天驰从她颈后风池穴刮到大杼穴,没出痧。再刮肩膀最多人累积痛点的肩井穴,没有痧。他火了,不可能,这家伙神仙吗?刮痧棒扔桌上,瞪住她,慢慢讲,想让她听明白──
“你很健康,健康得不像正常人。回去跟妈妈讲,脑袋方面的病不是找经络师,叫妈妈带你去医院,找脑科医生检查。懂不懂?”
这贵宾竟捧住头,望著他说:“我知道啊,我不只身体很健康,我脑袋也没病呢!”说著,抓了抓蓬松如云的长发,慢吞吞地讲道:“跟你说喔,我从头到脚都很舒服哩……”
王八蛋!楚天驰火了。“很舒服?很舒服找经络师干么?”讲话矛盾,逻辑不通,明明低能。
她揉揉眼睛。“因为我……喝啊!”
少女突然一声大喝,楚天驰被惊到连退两步,撞到桌子,刮痧棒掉地上滚了八圈。
这个低能少女突然将棉包啪地甩上桌,她跳下椅子,踢掉凉鞋,赤著双足,张臂,朝空中划大弧,大吸口气,再闭目吐气,慢慢沈臂,似在气沈丹田,像准备打太极,然后,缓缓睁开眼,对楚大师说──
“好了,你可以去诊疗床躺下了。”
“我什么?”
“我要帮你治病了。”
“我有病?”
“你有病,所以我从尼泊尔来救你。”
“什么?谁说我有病的?”楚天驰糊涂了。
“南叔说的……他说你有病,我妈就叫我来帮你。喝啊!”
花露露又叫喝一声,把他惊得快爆血管。
她蹲马步,朝空中呼出一拳,很自在地宣布:“嗯,我感觉我现在的气很充足,能量也很饱足,”看著他,悠悠道:“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你……你……疯子……师父?师父!”
楚大师震吓过度,冲出去找师父了。
可怜的楚大师,从没想过,会有那一天,逃出诊间,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的病人,而是他自己。吓倒他的,还是一位──
花样少女?!
第二章
太诡异了……
趴在诊疗床上,楚天驰频掀白眼。瞄向床侧,那个正准备为他治疗的小女生,看著她每个动作,心中的不屑,涨到最高点。
方才,当他去跟师父抗议时,师父竟说——
“她是花明月教出来的身体治疗师,你是我教出来的经络师。你身为全台湾最厉害的经络师,不觉得有必要体验另一种疗法吗?既然坚持没病,让她试试又不会怎样,多个经验啊,交流一下嘛。你要有求知的精神,平常都是你在摸别人身体,换别人摸看看,感觉一下,这是师父的用心啊!而且你有病,一定要好好治疗。”
楚天驰坚持自己没病,但是觉得师父说的有道理,就大家交流一下。只是,让个黄毛丫头动他的身体,感觉很怪。他现在知道了,这女生是花明月的女儿,继承花明月自创的静心按摩术。
他可是很难得的愿意捐出他的大体让个小女生碰喔!
可是,她的动作也太慢了吧?光事前的准备功夫,就让他等到好烦。
“小朋友,你还要搞多久?你的病人已经死了。”
什么?花露露大笑。“再等一会儿嘛,我先运气,还要准备按摩的工具。”
“是,我是看见你运气,还运得很突然……”邪门歪道,乱七八糟。“运气做什么?待会打算隔空帮我补气吗?”太好笑。
“哦,隔空补气?有这种疗法吗?不好意思,这个我不会喔。”花露露从袋子拿出薰香炉,又拿出塑胶袋,捏了些碎草,点燃。“先点艾草,清静这里的磁场。”
“不必了,这里没鬼,鬼都怕我。”
“哈哈哈。”她大笑。“你好幽默,帮你治疗真开心。”
听不出我在讽刺你?真无趣,嘲讽她呢,不气还笑,害他闷了。已经习惯让别人痛得哀哀叫,或气得急跳跳,可没碰见让他嘲讽了,不气还哈哈笑的。给她指压,她没一个穴道阻塞,表示她活得没一丁点的压力,身心软得跟婴儿一样。她怎么有办法如此放松?他感到不可思议,这女孩的身体很奇怪。
花露露拿出白钵,一瓶装了黄液体的瓶子,调好按摩油,准备完毕了,站到床侧,对他说:“好,可以脱上衣喽。”
他三两下,扒去上衣,扔地上,趴好。“快点,病人已经入土了。”
“哈哈哈哈哈哈……”她右手捧著白钵,仰头哈哈大笑。“病人那么容易死的吗?”真好笑,手指浸入钵内,五指沉入油底,提手,在他背脊上空上往下移,精油沿指尖,浇到他背上。然后她吸气,收敛心神,放下白钵,手掌平放在那片古铜色背脊,缓缓吐气,手劲慢慢往他的肌肉沉没……
“呃……”下沉的力道顿住。
“怎么了?”他问。
“请你放松。”他的身体,在反弹她的力道。
“我很放松。”
“是吗?”
她再吸气,吐气,手掌平放,力量下沉,下不去,掌心仿佛抵在一堵顽强硬铁上,除非用蛮力,力气透不下去,但蛮劲只会换来两败俱伤,伤他的身也伤她的手。
“你在反抗我吗?这样我怎么帮你按摩呢?”
“我说我很放松,我不是趴得好好的,我怎么反抗你?”
“你没放松。”
“我很放松。”
“明明没放松。”
“够了。”坐起,他觑著小女生。“争论这个实在很荒谬,一我没病,二你不懂怎么治,忙了半天你连病人有没有放松都搞不清楚,等你摸清楚,病人都已经投胎好几次了。OK,游戏结束,我要看诊了,请便,东西记得拿走。”
楚天驰迳自结束疗程,回桌前坐下,要看诊了。
花露露杵到他面前,还在坚持。“你真的没有放松,还有,你身体确实有生病,一般人不会这么反抗——”
他站起来,拉住她的手,直接将她拖往门口。“掰掰。”打开门,推她出去,但门外却有人将她推回来。
“她不能走。”巴南挡在门口。“我要她留下来。”
“留在哪?”楚天驰没听懂。
“留在这。她在台湾的时间,可以顺便义诊,你们互相学习。她反正也需要地方住,你诊间隔壁的空房,可以让她白天看诊晚上睡觉。”巴南都想好了。
“别跟我开玩笑了,花明月回台湾都住你家,她女儿来了当然要跟过去住。”
“你才别跟我开玩笑了,我们两个大人需要自己的空间,年轻人都爱自由,她住你这挺好的,反正那间房间空著也是空著,我们必须物尽其用,要环保啊。”
这跟环保有什么关系?楚天驰咬牙道:“可是,这是我的诊所。”
“不过,你是我的徒弟。”巴南冷冷地笑。“当年求我收你为徒,你拿香拜过先师的,你发誓要听我的话,我才把功夫都传给你,你要反悔吗?”
“好,我另外帮她租房子。”
“那么有钱,捐去做公益好了,我要她住在这里!”
师徒僵持著,那边,花明月不关己事,依然卧在地板喝茶,研究下了一半的棋路。这儿,事主呢,花露露也静静看他们俩吵来吵去,很自在地看人家师徒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