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福晋愕然直起身子。「当初不是你坚持要养下『四喜班』的吗?怎么又突然把『四喜班』遣走了呢?」
「因为我发现府里开销实在太大,多养一个『四喜班』,每月就要多一笔庞大的支出,盘算下来,我觉得很不划算,所以就决定把『四喜班』遗出府了。」雅图轻描淡写地说。
「咱们王府要养一个『四喜班』并不是问题,怎么会开销太大?最近王府有什么大笔开销吗?」福晋更加疑惑了。
「额娘,您别操这个心了,雅图会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盘算嘛,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最会精打细算了。」辰兰忙插口进来。
「是啊,阿玛的俸银虽然丰厚,但咱们府里上下百餘口人,也要节制著用。」
雅图笑著解释。「像八叔,被皇上罚俸三年,一时之间经济就拮据了不少,所以,凡事总得未雨绸繆比较好。」
福晋点了点头,认同了雅图的说法。
「雅图,你当这个家也够累的了,等额娘的身子骨慢慢硬朗起来,就得给你挑选一门亲事了,这么耽误你下去可不行呀!」
雅图怔住,勉强地笑了笑。
「额娘,我是不嫁人的,您别替我操这个心了。」
「什么不嫁人!」福晋失声一笑,轻拍她的手背。「女儿家都是要嫁人的,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你这么聪明能干,把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好多人都抢著要你当媳妇儿呢!」
「额娘,我不是跟您说笑的,我真的不嫁人。」雅图坚定地说。
辰兰无奈地轻瞥雅图一眼,暗暗嘆口气。
「你是担心额娘的病吗?还是担心咱们府里不能少了你?」福晋不明白女儿的心事,逕自笑著劝道。「傻孩子,你别想太多了,我心中已有打算,等过阵子,你慢慢把事情交代给你三哥绵湣就行了。我的两个儿子里头,也只有绵湣还算聪慧些,绵恒就别提了,成日窝在书斋里老不见人,也不知道他都在干什么。」
「绵湣还算可以,就是心性浮躁了点。」辰兰点点头说。
「也该让他学著怎么理家了。」福晋笑说。「咱们雅图都二十了,婚事再耽误下去可不行,总得有人出来接手管这个家是不是?」
「额娘。我是真的不嫁人。不是不想,而是不肯。」雅图认真严肃地加重语气。
福晋愕然,不解地看著她。
「额娘,我不嫁人,是因为我心里已有了人了,所以我不嫁。」雅图继续说道。
她不想母亲老是在婚事上头打转,索性明明白白说个清楚。
「你心里有了人?!」福晋惊愕得目瞪口呆。「那个人是谁?」
辰兰默默地从炕上移身到桌案前,倒了杯茶低头啜饮。
「额娘不用问我了,我是不会说的。」雅图缓缓地摇头。
「你不说,额娘怎么知道该去向谁提这个亲事?」福晋急著喊道。
「就算额娘知道他是谁,也绝对不可能跟他提亲的,所以根本也不用知道他是谁。」雅图似笑非笑地说。
「可是,你不肯嫁人,又不肯让额娘知道你心里的人是谁,难道你就想这样耗著吗?」福晋万分著急。
她太瞭解自己的女儿了,只要雅图的神情愈理智冷静,就愈表示她已经下定了绝不更改的决心。
「我会等他回来,等他回来我就嫁他。」她微笑。
「你阿玛怎么会让你如此胡来……」
「额娘放心,阿玛不会管我的,他真的不会管我嫁不嫁人的事。」雅图抿著嘴笑道。
「为什么?」
福晋很意外,急忙追问。
「因为阿玛知道,如果逼我嫁人,我就会出家当尼姑去,所以,他不会管我的。」
想起那天自己狠狠发下的誓言,把阿玛彻底吓住,她就忍不住有几分得意的神气。
「出家当尼姑?」福晋惊傻了眼。「你这个疯丫头,说这些什么鬼话?!」
「额娘,雅图说的可不是鬼话,她是认真的。」辰兰在一旁帮腔。
「听你这口气,你是知道雅图心里的人是谁了?」福晋立刻把目标转向辰兰。
辰兰悄悄望了雅图一眼,见雅图用眼光示意她不许说,她只好对著母亲无辜地耸耸肩。
「那个人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福晋管不了那么许多,焦急地想知道到底雅图的心上人是谁,什么家世背景。
「额娘别问我,这得让雅图自己来说,她要不说,我也没办法替她说。」
辰兰无可奈何地笑笑,自顾自地拈起桌上的糕点吃。
「你们两个是存心要气死我吗?」福晋气得竪起眉。
「额娘别急,他人不在京城,等他回来,我自然会告诉额娘他是谁。」
若是现在就告诉额娘她的心上人是莲官,额娘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是优伶的身分,与其惹得额娘气恼,不如咬死不说,也省得耳根清静。
「他不在京城?那他在哪裡?」福晋仍不屈不挠。
「我也不知道。」
她自己也几乎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他人在哪裡?他在做什么?他过得好不好?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雅图轻轻摇头,她内心比谁都渴望他回来。
「都不知道?!」福晋扬高了嗓音,满脸无法置信的表情。「雅图,那你是打算等他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回来。」雅图深吸口气,豁达地一笑。「他说他会回来,我会等他回来。」
「等他一年?两年?等多久都不知道!」福晋深深注视著她。「雅图,阿玛和额娘是不会让你做这种傻事的。」
「只要我想做的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
雅图转过头,直直地望向窗外,目光温柔地凝视著院中的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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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
「秋声园」这个半大不小的戏台挤满了人,人人都闻风而至。
听说京城四大班社之一的「四喜班」当红文武生莲官,要在「祥庆部」挑梁演出,所以「秋声园」从一早就挤得水泄不通,全是慕名而来的人。
「祥庆部」的伶人们向来跑的是茶馆这类的小戏台,从没上过这么正式、这么精美的戏台,因此个个挤在幕帘后,紧张得浑身发抖。
「莲官,池座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了。」
班主王禄村满头是汗,他自组戏班子以来,也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阵仗。
然而对莲官来说,他所经歷过的都远比现在的场面大上好儿倍。
「这只是小戏园,将来要进的是更大的戏园,班主要学著习惯。」
王禄村自从收下莲官之后,莲官的第一场戏就在小茶馆里引起了沸扬的骚动,儘管戏台简陋、行头陈旧,也掩盖不住它的光芒。
虽然不在京城、苏州、济南或是扬州这种大地方,也不是人人都听过莲官这个名字,但他第二场开始,就已有人专程为看他的戏而来,他一亮相、一开口,就是一片如雷的掌声。
莲官知道自己要再往上爬,唯有靠技艺卓绝才能慑服人,否则任有雄心万丈也是徒劳无功。
在这个小小的茶馆里,他一连贴演三天的「吕布」和「周瑜」,使出浑身解数让所有看戏的人为他疯狂。
於是,原本只唱三天的「祥庆部」,因为莲官的缘故让茶馆天天人满为患,茶馆老闆生意大好,欢喜得不得了,一口气再加演十天,每天的酬金从十两增加到二十两。
虽然莲官对每台戏只有二十两的酬金仍感到不满意,但他仍请班主再给「祥庆部」加演十天,因为他要靠这个小茶馆替他把名气打出去。
莲官的算盘没有打错,短短十天,他的名字就慢慢从小茶馆里传了出去,小茶馆里追捧他的人愈来愈多,肯把赏钱砸到他身上的人也愈来愈多。
十天的戏唱完,儘管茶馆老闆还要再商请莲官继续演,但莲官要班主毅然决然地拒绝,并且要求班主接下来要跑戏园子。
戏园子的酬金要比茶馆高出许多,但一台戏也只有五十两,虽然班主把酬金分给莲官三十两,但莲官都不收,他要班主把这些钱全拿去添购新的行头,因为一个演员最重要的就是舞台上华丽的戏衣。
就这样,莲官跟在「祥庆部」里穿州过省,从小戏园开始跑起,整整跑了将近一年。
他的名字在各州各省之间慢慢传开来,也替「祥庆部」打响了名号。
渐渐地,开始有大城镇较有名气的戏园子前来商请了。
这间「秋声园」就是徽州的知名戏园子,当他们开出一百两的酬金时,「祥庆部」的班主王禄村狂喜得差点没晕过去。
当然,王禄村非常清楚人家要看的只是莲官,并不是「祥庆部」原来水準火候和莲官无法相比的班底。
若不是莲官,他永远也不敢想像自己的「祥庆部」有一天能走进这么大的戏园子里唱戏。
「莲官,瞧那些兔崽子一个个吓得两腿发软,我真怕他们会砸了你的场。」
看到自己那些没见过大世面的班底,个个紧张得面无人色、呆如木鶏,他就忍不住担心得头皮发麻。
「有我带著他们,不会有事,只要我压得住场子就没问题。」
莲官正在穿上白龙箭衣,戏衣上那股酸臭的味道让他忍不住蹙眉。
「不是说要把衣箱里的戏衣全部换新吗?」
他实在忍受不了戏衣蒙著灰、残旧不堪,还带著经年不洗的酸臭气味。
「我已经把破旧的先换掉了,因为这件白龙箭衣还好好的,所以就没换了。这实在没办法呀,一件戏衣就要几十两。这顶双花翎紫金冠就要五十两,那些小花旦头上的珠花水钻更是贵得不得了……」
「好,别说了,等『秋声园』这台戏唱完,总可以换件新的了吧?」莲官最怕听见有人跟他嘮叨钱的事了。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了一定给您换件新的!」王禄村殷慰諂笑著。
看王禄村脸上小心翼翼和諂媚的笑容,莲官想起了以前「四喜班」的朱班主。
只有把他视为摇钱树时,才会有那种笑容。
然而,现在的莲官已经荣辱不惊了。
他要证明自己即使手无寸铁,也能再打下天下:就算离开了京城,也能再红起来。
莲官掏了掏翎子,这顶紫金冠的翎子不够柔软,他一直不太满意。
下回,他再换上令他满意的紫金冠。
第七章
在「秋声园」一连唱了十天,不但让「祥庆部」赚进了白花花的千两白银,也让莲官的名宇迅速传递江南。
散戏后的后台,王禄村和他「祥庆部」原来的班底在欢天喜地地分钱,莲官自然分到最大的一份。
莲官看著手中沉甸甸的五百两银子,这是他离开京城以后,再用「莲官」这个名字赚进来的第一笔酬金,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莲官,有大爷来了!」
「秋声园」的老闆急匆匆地奔进后台,满脸喜色地朝莲官喊。
「什么大爷?」莲官微微蹙眉。
「扬州盐商洪老爷家的李总管。」
「秋声园」老闆才说完,就有个模样瘦小精干、留著山羊鬍的男子走了进来。
「莲官,我是洪老爷府上的总管,我姓李。」那山羊鬍的男子逕自在莲官身旁的衣箱上坐下。
「有事吗?」莲官不动声色地打量著他。
「扬州大盐商洪尚远,不知您听过没有?」
「没有。」
听到扬州盐商,莲官便有不好的预感。
「没听过没关係。」李总管呵呵一笑。「我家老爷洪尚远是扬州大盐商,多年来捐输几百万两银子报效朝廷,是皇上十分看重的洪大爷。」
「那便如何?」莲官有点警觉。
「我家老爷蓄养一个内班,叫『德音班』,平时出演家宴堂会,若遇皇上南巡,也会赴行宫御前迎鑾。你算走运,让我家洪老爷看上了你,希望把你纳入『德音班』。洪府轿子已经在大门外头候著了,你收拾收拾便可跟我前往洪府,我家洪老爷是不会亏待了你的。」李总管像施以恩惠似地对他笑道。
「莲官,你可真是好运气,被洪老爷看上了,恭喜恭喜呀!」
「秋声园」的老闆十分狗腿地笑嚷,频频跟莲官使眼色催促。
王禄村和他的班底们面面相覷,王禄村心中更是暗暗叫苦,一时间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才得了个摇钱树,如今却硬生生要被夺走了。
莲官知道盐商在江南势力庞大,可以呼风唤雨,七大盐商都分别蓄养了戏班,比名伶、比排场,他若被养进了这样的内班,绝对可以过挥金如土、穷极奢靡的生活。
但是,他不愿意。
他不想变成富商的宠物,更何况当年雅图格格想养他入府时的态度,也没有这个李总管嚣张跋扈、盛气凌人。
「李总管请外头坐著稍候,给我片刻时间收拾东西,我还有些话要跟班主说。」
他彬彬有礼地微笑,心中已经在盘算如何摆脱这个麻烦了。
「好,我到外头恭候,别让我等太久。」李总管笑著起身。
「秋声园」老闆毕恭毕敬地送他出去。
「莲官,你真的要去洪府吗?」
王禄村见他们一走,立刻抓住莲官的手,心急地问。
「我不去,但是眼前这情况,我也不能再留在『祥庆部』了。」
他迅速抓几件衣服,连同五百两银子一并装进包袱里。
「你打算怎么办?」王禄村紧张地看著他。
「我现在立刻要走。」莲官脸色平静,整理包袱的动作飞快。「等我走远了,你们再去跟李总管说我偷偷逃走就行了。」
「那以后……你还会再回来吗?」
眾人围拢了上来,怯声问著莲官。
「我得罪了扬州大盐商,还能用莲官这个名字出来吗?大概只能隐姓埋名去了吧。」
他无奈一笑,抓起包袱从后窗翻身出去。
「莲官,你自己保重啊!」
王禄村趴在后窗,压低声音对著他的背影喊。
莲官笑著朝他挥挥手,没入夜色中。
他又孤身一人上路了,但是这回他没有不安也没有心慌,只想著再找一个落脚处安身。
虽然前途未卜,但他相信前途掌握在他的手中。
走了一夜,莲官穿过无数条陌生的小巷弄,有时候会觉得这些暗夜中的小巷似曾相识,都像他和雅图格格激狂喘息的那一夜。
他在一条暗巷中停住脚步,凝然不动,让回忆在他脑中一次次的疯狂翻滚。他越是不想动情,越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隐隐约约,他听见小巷中有孩童的哭泣声,他狐疑地定过去,看见一对小姊妹窝在墻角,衣衫襤褸、浑身脏污,大的抱著小的,正在嚶嚶啜泣著。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蹲在她们身前,柔声问。
「娘不见了,妹妹病了。」大的抽抽噎噎地说。
「那你们的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