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娘叹气,余恩的心被拧了下,她宁愿被打也不要看娘难过。
“娘,我只是下去池塘里抓鸡,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严齐而已。”余恩辩白着。
“严齐可不是你的哥哥,再过几年他就可以讨老婆了,他是个男人,你明白吗?他是男人,可以娶老婆的男人!”余婶不小心加重了音量。
“我明白了,我当严齐是哥哥不就好了。”
“恩儿,严齐不是你哥哥,是男人!”余婶再次提醒。
“我知道娘是为恩儿好,我再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脱衣服了。如果我是姑娘,不但没法保护娘,还会让别人给欺负了,所以我要像严齐一样,一辈子都当男的,更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余恩说着越哭越大声。
想当年,余恩才两岁大时,孩子的父亲就得了急病撒手人寰,她一个妇道人家要在外讨生活实在不容易。
那年,有许多小女娃儿被人口贩子偷抱走,转卖到青楼调教培养。余婶的近亲就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娃儿失踪,从此都没有找回来过。
于是余婶心一狠,将余恩头发全剃了,让她顶着一颗大光头当男孩子养。直到余婶凭着一手好厨艺进入罗家庄当厨娘,才让五岁的余恩开始留头发,但还是不让外人知道余恩是个小女娃。
那年初到罗家庄,有个小女娃就在这后院里失踪,怎么找都找不到。时局不稳、盗贼四起,人人得学会保护自己。
罗家庄家大业大,光是仆佣恐怕就有五十人之多,还不算那些跟在主子身边的护卫及贴身女婢,光是在这后院住下的厨子、厨娘、奴婢、家丁、仆人就有四、五户人家之多,还有二十来个单身未婚的壮汉和姑娘,所以这后院也算是个龙蛇混杂、大伙会勾心斗角的小天地。
每个小娃儿从住进罗家庄开始,不能只吃饭不做事,小小年纪还是得帮忙砍柴挑水、洗衣打扫,没有工作就没饭吃。因为罗老爷不是什么大善人,所以仆佣们携家带眷的,就必须要有所付出,才能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
所有的杂役都在这个后院里完成,这里是罗家庄泾渭分明的地方,主子们绝对不会踏进这里一步,有任何需求全由家丁、女婢、小厮传达,一座月洞门之隔,隔出两个不同的天地。
而余恩在落水后被打,这一打不仅伤痕累累,也让一向健康的身体打出病来。
上吐下泻、发热盗汗,着实大病了七天七夜。
算命仙之灵验,从此余恩再也不敢在外人面前裸露身体,就算天再热也乖乖地把自己包得紧紧的。
当然她大病一场的事,也闹得后院的众人皆知,从此也没人敢要她脱衣衫练功或者泅水。
其实她在意的不是算命仙的事,更不是身体被打的痛楚,而是母亲那无助心碎的眼泪。
第二章
桂香飘散,云淡风轻,微弱的天光下,厨房的三座灶火已经全开。
余恩正在井边洗衣。光是罗家十几个主子的衣服,就够洗衣的仆佣忙碌一个早上。
今早仆佣染了风寒,只好由余恩来代替洗衣。不然平时的余恩是负责在后院跑腿打杂,就像是总管严安的小跟班。
“严齐,早呀。”余恩看着跨过月洞门的严齐。
“不早了,我已经巡守了一整夜,下工了。”严齐来到了余恩的身边。
十七岁的严齐,像是被风灌大似的,抽高的身型、黝黑的肤色、结实的臂膀,加上那刚正的脸形,十足十是个顶立天地的男子了。
他已经是罗家庄的护卫,跟庄里另外十二名护卫白天黑夜轮流守护着罗家庄的安全。
“那你快进厨房吃东西,我有偷留一只鸡腿给你哦。”余恩挑着眉眼,一副贼兮兮的样子。
“余恩,以后不要这样了,要是被我爹知道,你又要受罚了。”严齐带着无奈的口气斥责道。
“别紧张,那是昨晚从二爷那院落送回来的厨余,鸡腿连动都没有动过。这些有钱人还真是不懂珍惜,很多穷人可是没饭吃呢。”余恩看了严齐一眼,却被不远处月洞门口的人影给吸引。“怪怪,一大早的,大小姐来这里做什么?”
严齐随着余恩的目光看过去,方正的大脸立即染上一股无措。
只要罗婕一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原本澄清的眼神就会变得怪异又扭捏;黝黑的大脸也会出现腼腆的笑意;连讲起话来,都会结结巴巴地成了大舌头。
娉婷少女,豆蔻年华。及笄之龄的罗婕,一身牙白的新衣,裙带垂及地,在这晨光里,仿佛是误落凡间的仙子。
“大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啦?”婢女红儿的嚷嚷声,破解了空间上的不协调,毕竟这里是下人们居住的后院呀。
“我找严齐和余恩说说话呀。”罗婕挥开红儿的拉扯,嘟了嘟菱形小嘴,说起话来依旧如十岁时的柔软。
这里不是罗婕该来的地方,尤其年岁渐长后,小姐与下人、男人与姑娘,都是不合道德规范的。
余恩放下一桶子的衣服,从水井边站了起来,湿漉漉的双手往身上抹了抹。“大小姐找我和严齐有什么事?”
余恩就知道严齐又变成二楞子了。
平常他虽沉稳得像个小老头,跟大伙说的话也挺多的,还能打打闹闹玩成一片,可是一遇上罗婕,他就没了魂似的。
“余恩,听说你和严齐今天会上街去买一些物品是吗?”罗婕弯弯的眼儿里眨着好奇。
“是呀。今天有市集,南北方的各类杂粮都会到朱雀庙口摆摊,我替总管师父去瞧瞧,严齐力大,去帮我当挑夫。”余恩吊高眉尾,说起话来活灵活现的。
“那我也要跟你们去。”没有商量,罗婕直接以下令的口气。
余恩瞥看严齐一眼,只见严齐蹙起眉头,不用多说,余恩已经明白严齐的意思了。
余恩敢说,这世上最知严齐者,莫若她余恩呀。
“大小姐,不行啦。”余恩堆起一脸的笑意。这大小姐好是好,从来也没有看低他们这几个下人,可就是被老爷和二夫人宠过了头,那一身千金小姐的娇气仍在。
“为什么不行?”罗婕逼问。
“你是老爷的掌上明珠、是二夫人的心肝宝贝,万一你去市集有个闪失,这……”
“我今天特地早起,就是不想让别人发现我来找你们。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跟!”罗婕跺了跺小脚,小脸满是不依。
“不行,大小姐,你不能去。”严齐在回神之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爹今天会陪我娘回我外婆家,他们都不在,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你们去!”罗婕凤眼睁得大大的、小脸仰得高高的,个子虽娇小,脾气却不小。
罗婕一生气,严齐就没辙,他再理直气壮,一颗心也因为她那夹带着孩童似的嗲声嗲气而挫败。
“大小姐,你可为难我们了,要是被发现,我和严齐就算把头砍下来当椅子坐,也赔不起这个罪。”相对于严齐的老实,余恩倒显得有些油嘴滑舌。
“是呀,大小姐,你要是真跟余恩和严齐出去,我可就惨了!”红儿虽然已经二十芳龄,但面对骄纵的大小姐,她还是苦了一张脸。
罗婕来到严齐的面前,双手叉腰,娇小的个头只到严齐的胸前。“严齐,你怎么说?”
“我……”严齐张口却无言。
“大小姐,你干什么问严齐,他还能怎么说?”余恩微弯低了腰、笑得很苦涩。
这严齐根本是一见到大小姐头就昏了,怕大小姐生气,更怕大小姐掉眼泪,大小姐要他上天、要他下地,他绝对不会有第二句话的。
“余恩,你不要说话,我就是要问严齐。”罗婕瞪了余恩一眼,又更靠近严齐一步,逼得严齐只得又退了一大步。
余恩只好将双手盘胸,一边纳凉去。
“大小姐……”严齐一脸为难。
“你知不知道我好羡慕你和余恩,你们想要出门就可以出门,我呢?天天得待在庄里,除了陪我娘进香,我哪儿也去不了,我真的快闷死了。我保证我只去一个时辰,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罗婕双眼眨出了盈盈秋波,显得楚楚可怜。
余恩双手揉上了太阳穴。这下完了,看来严齐难过美人关了。
严齐像是要赴战场般的壮烈。“好吧,只许逛一个时辰,大小姐得在午时前跟红儿姐姐回到庄里。”他没法狠下心,就算明知他会挨上一顿打他也心甘情愿,只为换取大小姐那一抹笑意。
“严齐,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那么早饭后,我在后门等你。”罗婕好开心,这才喜孜孜地带着红儿离开。
如闭月羞花、如天际繁星,震得严齐的大眼一瞬也不瞬,方正的颊边还有那诡异的燥热。
余恩用手肘碰了碰呆若木鸡的严齐。“严齐,大小姐早走远了啦。”
“哦。”严齐眨了眨眼,这才发现月洞门前已经没有了那浅笑嫣然的身影。
“我说严齐呀,如果大小姐要你上刀山,你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吧?”余恩调侃着。
“大小姐不会要我上刀山的。”严齐用力反驳,大脸也胀得紫红。
“我看你是春心大开,想讨老婆了。”余恩气呼呼的睐了严齐一眼。
“余恩,你别乱说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了,可就不好。”严齐四处张望了下。
幸好,后院里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大半的人不是去各庄院打扫、侍奉主子梳洗,就是在厨房里忙碌着。
“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次我的小命一定会去掉半条的。”余恩夸张地皱紧了五官。
“余恩,我不会连累你的!”严齐双掌抱拳。
“算了,谁叫咱们是好兄弟。”余恩又蹲回水井边。“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这一大桶衣衫给洗完。”
“我来帮你。”严齐卷起袖子,帮忙打水。
晨曦的微光投射在严齐的大脸上。那张脸是余恩从小看到大的,以前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现在只觉得严齐的模样长得真好,是男人就该像严齐这样。
当然,严齐身上还有种余恩无法形容的风采,她的心升起一股连她自己也不懂的怪异情怀。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有谁能告诉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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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小厮灰色衣衫打扮的余恩正站在月洞门边,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的查看四面八方。
“严齐,快!”声音刻意压低,若不是近在身边,根本听不见。
而此刻的严齐,空有一副好体格,却是悬着心、提着胆地跟在余恩的身后。
余恩跨过月洞门、穿过回廊,走进那个不属于下人的天地。
子时初,整座罗家庄除了巡守的护卫,所有人几乎都在沉睡之中。
今晚虽是月圆,但云雾遮顶,天际波诡云谲,大雨似乎将下未下,周遭漆黑一片,余恩只能凭着手里的灯火照路。
“余恩,没问题吗?这样不好吧?”严齐紧跟在余恩的身侧,堂堂男子汉的他,声音竟微微颤抖着。
“没问题,我都跟大小姐说好了。”余恩熟门熟路的避开院里的大路,专走假山流水之间。
行走约莫半刻钟,他们来到一座面临池塘的凉亭边。这里地处偏僻,花草扶疏、大树茂密,加上夜深,连巡守的护卫也不会打此经过。
“大小姐来了吗?”严齐站在凉亭柱后,将自己的身形隐于黑暗之中。
“还没。你别紧张,是我们早到了。”余恩背贴着严齐的背,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盯着四周看,丝毫不敢放松。
“余恩,你说,大小姐真的会来吗?”一想起罗婕那甜美纯真的模样,严齐才在紧张的气氛中唇角稍稍上扬。
“会的,她现在被看得紧,二夫人不让她到后院来找我们,你又不能进兰香院,只好让你学着当张生,半夜让你们幽会了。”余恩话很轻,在这静夜中,气氛显得格外诡谲。
一个月前带着罗婕去逛市集,虽然没有出事,但闲言闲语已经传进了老爷及二夫人的耳里,于是罗婕被下了禁足令,不但禁止到后院这样的地方,连罗家庄大门也迈不出去。
“什么幽会?你别说得这么难听!我不是张生,也不敢妄想大小姐会喜欢我!”严齐握紧双拳,以控制自己的紧张。
“不想当张生、不想私会大小姐,那你今晚来干什么?你以为我吃饱没事做?我也不想当那个夹在中间的可怜红娘。”红娘很可怜的,张生和崔莺莺两人恩爱,结果被打的却是红娘。
“是你一直叫我来的。”否则以他的个性,是绝对做不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余恩回头瞪了严齐一眼。“是我多事,我看你日夜魂不守舍的,才帮你想法子,没想到好心没好报。”
“我哪有魂不守舍,你别胡扯!”严齐辩白。
“大小姐也说好久没有见到你,这还是她主动想到的法子——”话还没说完,余恩的眼睛忽然一亮,发现不远处有灯火的光影。“来了。”
罗婕莲步轻移,摇摇款款地走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灯笼,盈盈眼波转着好奇与惊喜。
“余恩、严齐,你们来了。”她柔柔喊着他们。
灯火映照着罗婕小巧的脸,少女风情,教严齐为之目眩神迷,他简直看傻了。
“红儿姐姐呢?怎没陪你来?”余恩问道。真正的红娘婢女没出现,要真的出事,被打的该不会真的是自己吧?
“我没敢让红儿知道,怕她嘴巴不牢靠,要是我娘知道就惨了。”柳眉凤眼的罗婕,此刻粉颊嫣红、眼神带着几分羞意。
“大小姐,时间宝贵,你和严齐慢慢聊,我去给你们把风。”余恩踱步离开,乖乖地站到凉亭的前头,离他们约十步距离,好让他们可以讲讲贴心话。
她得耳听八方、眼观四面呀。
余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了严齐的心意。
他们两人从小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应该说她和余阅接收了严齐所有穿不下的衣衫。不仅一块吃、一块睡、一块被打、也一块被骂,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认识他十年了,比亲兄弟还亲,连他身上有几处伤疤她都数得出来。
夏季的半夜,燥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余恩抹了抹额上的汗,隐隐听见罗婕银铃般的笑声。
合该姑娘家就要像罗婕这样、男人就该要像严齐那样,真是所谓天造地设的一对。
市井间混久了,余恩也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了严齐的幸福,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