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听。
他俊眉略挑,暗暗颔首,举步踏进这四合大院。
当初苗家建造广院,除厢房独立,余下的厅堂、灶房和庭院皆作共用,因此建得较一般地方宽敞,尤其是一进门的中央庭院,造得相当开阔,可提供多种用途。
只是苗淬元尽管晓得,甫入眼的场景仍教他身形一顿,忽生出一种……“唔,这庭院似乎还是小了点”的荒唐错觉。
这里大致可分成三区。
靠门边这儿的第一区摆着好几张晒药架,各色生药摊在圆筛上,一筛一筛排列架上,但他此时嗅到的浓浓药味,相信绝非来自那二、三十筛的生药,而是位在另一边的第二区发出的气味,那里有成排的小炉火,上头十几个小药瓮正在煎药,而一旁大镬里正在熬煮黑乎乎的药膏。
煎药、制膏皆有小僮顾守,那几个孩子的手段瞧起来不像生手,且都系着同款腰带,腰下垂着拭布,应是医馆里的小学徒。
再往里边去可视作第三区,十余位大叔大婶、大爹大娘正跟随一名黄衫姑娘扭腰摆臀,就见那姑娘两手叉腰,两脚与肩齐宽,上身尽量定住,下半身则扭得像在画大圈。
找到了!
他冷笑,十指暗暗攥紧,喉结上下滚颤,他下意识吞咽唾沫,没察觉这莫名其妙的口中生津是为哪桩。
庭院里算是乱中有序,众人忙着、动着,一时间没谁留意到他。
待他锁住目标正要举步踏去,那姑娘接下来做的事,令他轻松写意的步伐又是一顿,清俊斯文的面皮跟着抽搐……
“来,大伙儿跟着做,这是最简单却也最立竿见影的松筋法,就像这样蹲下来一会儿。”朱润月脆声道,与肩同宽的两脚一蹲下,跟蹲茅坑没两样。她接着笑道:“我爹说,这叫‘出恭松筋式’,上茅房蹲坑如同锻链身体,这姿势最自然。”
一名模样称得上有几分书卷气,但面庞黝黑的大叔边蹲边笑嚷。“拉屎就拉屎,什么‘出恭’啊?朱大夫比我还爱咬文嚼字呢!”
年过半百的大娘随即道:“李半仙啊,你可别小瞧朱大夫这松筋正骨的法子,好用得很啊,我这腰疼腿麻的症状就是这么渐渐治好的,用不着喝那苦死人的药汁,更省下看大夫的诊金,多美!”
被称作“李半仙”的黝脸大叔忙道:“岂敢啊!这不就收了我那‘铁口直断’的算命摊子,来朱大夫这儿学松筋嘛,不敢小瞧、不敢小瞧!”
朱润月清润笑音再次荡开,轻易挽住所有目光——
“挺好,大家做得好,慢慢下蹲到底,别太勉强,别操之过急,等蹲好了,可双手圈腿、埋头于膝,这‘娃儿抱’的姿态就跟人在娘胎里是一样的,能让咱们拉开颈肩、胸背、腰与椎,直到小腿肚上的筋理,对气血行走十分有利。”
浓郁药香在鼻下浮动,钻进鼻间、胸肺之内。
四周声响在耳畔跳跃,轻击耳鼓、传入脑门。
苗淬元思绪有片刻凝结,动不了,脑子钝钝的,不好使。
有人来到他身侧后方,他浑然不知,直到那人轻和笑问——
“你一进来就盯着那姑娘看,看得两眼发直,既是心里喜欢,要不要上前跟那姑娘说说话?”
内心大震,他倏地侧目看去。
一名生得小富泰的娇小美妇正冲着他笑。
第4章(1)
什么喜欢的……怎么可能?
绝对没有的!
他双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妇,后者衣裙朴素,容颜未妆,她头上包着巾子拢住发丝,挽在臂弯的小竹篮里有好几颗新鲜鸡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来。
她眸角有极淡的细纹,纹路往上飞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样。
既是心里喜欢……
思绪震荡得厉害,震开层层凝滞,他想着美妇的话,看着她可亲笑颜,欲驳斥,却如何也骏不了一句。
“你瞧起来不过十八、九岁,那姑娘甫满十六,这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啊,既是入了心倾慕着,多去亲近不也挺好?”
美妇的温言浅笑让他一双瞳心颤得厉害,费了好大功夫才蹭出声音——
“我没有……”
美妇轻呼了声。“你脸红了呀?!”甜脆笑音漾开,她笑着点头,眸底闪亮。“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苗淬元极少、极少……唔,不,应当说,他从不曾未战便败,然此时此际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对这名娇小美妇,言谈不过几句,他已有惨烈之感。
“娘!”
当那已熟悉的润音响起,脑中“轰”地骤响,他神魂凛然。
迅速回头,那个被他一直看、看得两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个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富泰美妇更是兴味满满地拿他直瞧,而她唤这位美妇……娘?!
“苗大爷,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凤宝庄’的家主,咱们‘崇华医馆’的这块地方就是跟他赁下的。”朱润月知道他迟早要寻上门,但来得这样快……还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实不知哪儿不对劲,就是浑身不对劲!
所有想对美妇发的火、驳斥她的话,眨眼间全灭了、没了。
说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长辈,跟他更无商场上的利益关系,他却本能地绷直身背、收颚挺胸,欲扮出玉树临风佳公子的模样给对方瞧。
他脑袋不对劲了是吧?!
朱夫人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苗家大爷,咱们家闺女前晚承蒙您照顾了。”
“娘啊……”朱润月咬咬唇,飞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顾?
到底谁顾谁、谁承谁的情……像一下子也难分清。
还是她阿娘故意这么说,话中带讽吗?
在生意场上混久了,对方的一句话总能斟酌出好几个面向,但这会子,苗淬元实觉听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时,双颊有深深的酒涡。“我跟她爹担心极了,她爹还想借船出去寻人,幸得苗家舫舟将她载回湖西边上,苗大爷还遣家仆送她回来,当真有心。”
有心?有……什么心?!
苗淬元又觉被她的话绕浑,面庞诡异地一直冒热。
“举手之劳罢了。”他略微作礼。不确定前晚的后半夜是如何发展,亦不知朱润月是怎么跟家里人提及,所以仅能先以场面话应付。
“是吗?那挺好、挺好。”朱夫人拿他直瞧,还上上下下打量,很感兴趣似。
“苗大爷来访‘崇华医馆”,莫不是有话想跟润月——”
“娘,苗大爷是来取回东西的。我呃……我之前跟苗大爷借了东西没还,说好今天来取的。”朱润月一把抓住苗淬元的衣袖,扯着往外走。“娘,这事我自个儿理会得,我出去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啊。”
“咦?润月啊,上哪儿去呢这是?”
“去湖边,没上哪儿。娘别跟,煲好的老火汤搁在灶房,娘乖乖喝去。”
苗淬元不由自主移动双腿,回首见朱夫人倚门而立,脸上兴味依旧盎然。
他气息微窒,像发病前兆将又来袭,然这回面上不沁冷汗,却直烘热气。直到被扯着走下土道,来到湖边坡地,他才救回神志,蓦地顿住脚步。
他们来到的所在,恰是他先前经过时瞧见的开满小花的坡岸,只是此刻仅有他们俩,已不见那对并肩走在湖边的男女。
之前看人家,那叫春日情长,现下换他和朱家姑娘处在一块儿,却是乱七八糟啥滋味都冒出来。
他不走,朱润月自然拉不动他。
暗叹口气,她旋过身,对他微微一福。“我娘热情好客,有时也宝里宝气,适才倘是说了什么不爱听的,苗大爷别往心里去。”
苗淬元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深以为如此。
垂眼看她,那晚与她“交手”的种种在脑海飞掠……
这姑娘着实胆大,他得理不饶人,她能稳住。
他指责她家医馆尽得好处,她能坚定立场。
该拚搏时,她没有瑟缩,湖匪被逼得狗急跳墙,她身陷险境,却能回应他的厉声叫唤,知道可拿自身当饵,为他诱敌。
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可脑海里转的净是这些,是要他找哪一条罪来问?
佯装高深莫测般撇开脸,暗自调息后才又看向她——
“你说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问过老金,他也说朱大夫之所以举家南迁,是因为南边温暖些,适合朱夫人养病。我以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风,今日一见……”轻咳一声。“倒是我想偏了。”
他家娘亲亦是根底太虚,完全是个病美人,当他得知她阿娘亦体弱多病,便觉定是与他娘亲一样,温柔似水,气息轻淡,苍白惹人怜。
结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圆玉润得很,笑起来堪比夏阳,热得人头脸发烫。
朱润月听出他话中意思,小小绷紧的表情忽而见柔。
“苗大爷这话,听起来是称赞了。赞我爹医术高明,把我娘调养得这样好。”
一顿,语音净而微凝。“……金老伯说,大爷这病十四岁上才头一回发作,当时发病,身边是金老伯一人看顾,后来也就瞒下,没让家里人知晓。这样……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该瞒的,而且瞒着、掖着,你如何好好将养?”
“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该隐瞒。”看来老仆把他的底细泄光了。原有些着恼,但她主动问起,用一种很看重的口吻,竟令他内心不悦转淡。
她眉心轻蹙的脸容布着疑惑。
他徐声又道:“那年秋末,‘凤宝庄’位于北方的新货栈成立,爹忙得不可开交,遂让我随两位经验老道的管事过江往北,先过去压压场。花了几天将正务办妥,我带着老金走访当地几个点,四处探看,一日傍晚错过宿头,最后只得借住某间小道观,而当夜奇寒,我的哮喘之症头一回发作。”
“金老伯说你们遇上奇人了,所以你喝的那帖药,为你开方的是道观里的人?”
他摇首。“那人是游方道士,年近古稀,当晚亦是借住,并非在道观修行之人。翌日天未亮他已离去,我也曾遣人寻找,但一直无果。我按他交代,那帖药多在夏时服用,其余时节若觉需要,也可斟酌服用以为保养,这几年哮喘之症偶有小动静,但不曾闹大发,直到前晚在湖上……”突然喉中一噎,气息微顿。
他对于那晚胸闷喉涩的不适记忆深刻,还有她后来对他做的那些……他终于记起,他是来问她哪条罪。
朱润月敛眉想了会儿,沉吟道:“所谓冬病夏治,那位游方道士让你夏时服药,药方以补肾、养肺为主,能收很好的疗效。”
全然不知他心思起伏,她踏近两步,扬起润颚仔细瞧着离得颇近的俊颜。“大爷目中尚有红丝,精神气似乎还没能养回,这病每发作一回,耗损加重,以往仅靠游方道士那帖药,或者抑得住,但要紧的还是平时的保养……夜里湖上寒凉,大爷其实就不该出来,金老伯都说了,舫船在湖上已连熬三、四晚,虽是苗家主爷,可身为一名哮喘患者,这行径着实不智。”
“是不智,但舍我其谁?”他眼神专注,声音仿佛有些幽远。“娘亲原就体弱,为苗家开枝散叶后身骨更是虚亏,我爹一直想陪她去山林中的一处别业长住,那隐密的宅第里有一处天然泉眼,用来养身健骨最合适不过。”俊雅面庞像有些红,他深吸口气,又道——
“我家太老太爷年近百岁,身体仍健朗,但性情越发孩子气。我家萌三爷自小在琴艺上虽被称作神童,但根本也是一株病秧子。我家英二爷确实身强力壮,跟头牛没两样,但也野得无法管束,最终只适合放浪江湖。所以,舍我其谁?”
朱润月忽地明白他方才那句——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该隐瞒。
苗大爷不想让家里人操心。
舍他其谁?舍了他自己,他所重视的血亲们就得圆满。
想了想,她点点头叹了口气——
“大爷的意思,我晓得了。若我是你,也会下一样的决定吧。”
苗淬元感觉左胸被撞了一下。
又麻又痒的,异常莫名,让他很想伸手往胸膛上用力揉几把。
春日的午后湖边,畅风凉中带暖,吹开花香、草香与泥香,也将沾染了淡淡药香的女儿家馨香拂上他的脸、他的身。
嗅着那独有香气,他目光难以从那张秀润的瓜子脸上挪开,就见她低头摆弄腰间的正红绣花袋,突然从鼓鼓小红袋里掏出一颗圆滚滚的糖球。
“尽管舍我其谁,大爷寻常时候仍得养着些,呐,请你吃参糖,含着让它慢慢化开,能补中益气。”淡褐色糖球置在她微微高举的掌心上。
苗淬元瞪着糖,想起那个险遭断腕的小学徒。
那日在即将离去的长舟上,她也是拿糖出来哄人。
所以……她现下是在哄他吗?
见他动也不动,蹙眉眯目像陷入纠结,朱润月没要勉强他,遂道——
“若不爱吃糖,也可随身备些参须,直接含着或冲茶喝,都挺好咦……呃?!”
她都打算把糖球丢进自个儿口中了,岂知他大爷早不动、晚不动,待她五指一动,他竟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脸,直接以嘴叼走她手心上的参糖。
因动作太急,他几是整张脸压下,待糖球被叼走,朱润月只觉手心微感湿热,她愣了愣,倏地放下手,握紧五指。
飞快看向他,那张尔雅俊脸的一边面颊被糖球撑得鼓起,眉宇间颇严肃,像很郑重地品尝参糖滋味,那模样郑重到竟有些无辜。
应该……没什么的。朱润月甩开那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
袖中的手仍攥着,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
“我爹一早去邻村出诊,应该快回了,大爷若然愿意,可私下请我爹瞧瞧。”
“你朱家医术不是一脉相传吗?你既瞧过,又何须请朱大夫再诊?”
“可我爹的正骨术比我厉害许多,懂的也较我多,你让他仔细诊过再……”
“你自觉无用,只想把病家抛给别人吗?”
她一怔,随即摇头。“并非如此。”
“这不就得了?我是你的病家,不是你爹的,你为了瞧好我,自当精进再精进,你若最终瞧不好我,我也不会怪你,总归是我甘心情愿。”
含着大大的糖球,参糖在嘴里滚来滚去,在唇齿与舌间发出咯碌咯碌的声响,苗淬元边吞咽那略苦带甘的滋味边说话,时不时还得舔掉唇上糖蜜,翩翩佳公子的气质折损不少,倒显流里流气。
在外人面前,他向来端持得紧,越是端着文质彬彬、温润如玉的气质,腹里紫到发黑、再黑到发紫的种种打算,才越容易落实。
但面对眼前姑娘,他是懒得再装,懒到那些话不经思索便溜出嘴,待意会过来,他表情没变,心里却像把七上八下吊着的水桶一下子全打翻,浇得一颗心湿淋淋,也弄不清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