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淬元坐姿雅正,神情淡然,勾唇笑道——
“不劳寒爷费心,要寻那人并非难事,在下自会处理。”
那日临时雇船已花去一些时候,加上对方那位摇橹师傅技艺惊人,摇船切进蜿蜒水巷,走捷径通城外河道,令他们跟得极为勉强,才一个错眼不见,连人带船都不知往哪里寻。
他让人盯着作坊,梁老师傅直到傍晚时候才返回。
他遂以付尾款为由,当夜再次登门拜访,言谈间问起伤者情况,得知那名叫“小六”的小少年被大夫留住在医馆内,险遭齐腕斩断的左手是保住了,但复原之路方要开始,亦不知能复原到何种程度,但至少是保住手了。
如此听来,大夫还挺有能耐。他记得,那姑娘对摇橹大叔说——
他的手兴许还能救回,快找我爹。
所以大夫是姑娘的爹。
只要问出医馆位在何方,要找人算帐还不容易?
然未料及的是,梁老师傅竟多次装傻岔开话题,要不就支吾其词。
最后老师傅竟语重心长道:“大爷,就……高抬贵手,算了吧?那姑娘是情急之下才强取您手里贵重之物,这事说起来,咱这作坊也得担些干系,您这尾款,小老儿是万万不敢收了,您拿回去吧,也……也请回吧。”
哼哼,老师傅一双火眼金睛倒也厉害,没被他笑笑模样唬了去。
他留下那笔尾款,起身离开。
老师傅不愿透露,他也不是没其他法子再查,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太湖一带有湖匪建帮立派,往来商旅与湖荡人家多受其扰,连几处城郊外的湖边小村亦遭摧残,其中以“太湖黄帮”势力最大。
去年冬天,官府终于力图剿匪,肃清不少大小帮派,“凤宝庄”位在太湖边上,且是这一带极具声望的大户,在剿匪一事上,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
今年开春,号称“太湖黄帮”五巨头的大小当家有四人落网,一人逃脱,那漏网之鱼还是黄帮头子、湖匪们的首领。
怕只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前几日再传湖上有货船遭劫,对方不夹紧尾巴避风头,竟又出来作案,若非有意挑衅,便是被逼急了。
但不管是挑衅抑或狗急跳墙,只要对方不肯按捺,就能轻易诱之。
只是蛰伏与诱敌这等细活,交给官府兵丁怕是很难做得到位。思来想去,唯有眼前这位游走黑白两道、专接暗盘生意的“千岁忧”寒老大,才是上上之选。
寒春绪从盘里抓起一颗鸭梨,张口就咬,还边吃边道——
“苗爷见外了不是?咱与你还有你家老二湅英兄早都混熟,‘凤宝庄’与‘千岁忧’那是铁打的情分,我狡兔三窟其中一个窝,还是‘凤宝庄’帮我置办的,有‘凤宝庄’这颗真金白银、童叟无欺的羊头挂在前方,咱这狗肉生意才能卖得风生水起不是?为大爷你分忧,我很乐意啊!”
“寒爷近来退回太湖一带休养生息,是觉日子过得太平淡无趣,才想四处找乐子吧。”苗淬元长指在膝上轻敲了敲,从容又道:“眼下最大乐子就这一件,黄帮湖匪四缺一,逃掉的还是帮中老大,够寒爷消磨些精力,不必动脑筋动到在下头上来。”
寒春绪轻哼了声,将鸭梨吞得连核都不剩。
“消磨精力?嘿嘿,还不够我塞牙缝。不过苗爷尽可放心,这道小菜咱还是会好好吃的,‘太湖黄帮’不清个底朝天,我在此地的老巢也难以安生。”
要诱敌现身,再诱敌深进。
苗淬元在明处当诱饵,寒春绪的人马在暗处打埋伏。另外还有苗家二爷苗湅英的人手帮忙,三剑齐发,就待鱼儿上钩。
今夜其实已是第四夜,诱敌与埋伏这般的细活,原就讲究耐性。
算准对头作风,耐着长长的性子,静待。
噢,也不算“静待”,富贵人家乘舫船游湖,在湖上夜宴,怎么也得安排歌舞助兴,越热闹越能引来注目啊,可不能真静静待之。
苗淬元从舫船二楼的大窗望下,二弟苗湅英置在他这儿的人手充当起乐师和伶人,此刻准备发船,有人在甲板忙碌,有人正理着琴弦。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理弦人的琴技尽管及不上他家那位拥有“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封号的三弟苗沃萌,但身为一名江湖人,指下琴色如此,也甚稀罕。
他浅浅扬了嘴角,边捕捉琴音,长指在窗棂边轻敲,思绪转动。
寒春绪已在一刻钟前离去。
负责打埋伏的寒老大今夜之所以现身与他聚头,主要是来知会他这几晚湖边上的情势。
舫船连着三晚荡在湖心作乐,乍见下以为天下无贼、风平浪静,实则对头动静皆有迹可循。但“太湖黄帮”的头儿对这一带亦是了若指掌,若主动出击怕要打草惊蛇。
所以,一动不如一静。
待敌将至。而这“将至”,或者就在今晚。
外边“叩叩”两响敲在门板上,令他沉思陡顿——
“大爷,咱进来了。”稍等了会儿,听到里边传出应声,一扇门才被推开,庆来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踏进。
“爷,您的药,刚熬好的。金伯吩咐了,您一定得喝,若再像昨儿个搁到忘记……唔,就别怪他唠叨,准要念到爷的耳朵出油才干休。”“凤宝庄”里的仆婢,也仅有金伯敢对大爷这么撂话,让身为小厮的小少年十分景仰。将药搁在临窗的茶几上,庆来张圆双目,杵着不动,就等主子乖乖喝药。
苗淬元收回敲击的指,上身略挺,用小调羹舀舀碗中黑汁,淡然问——
“你来我身边也已三年,可知我为何服此药?”
庆来想了下。“爷似乎在夏、秋两季较常服药,冬天和春天倒不常用,如今虽是春日,可爷连着几晚都在湖上熬着,金伯才又盯着爷服药吧。唔……小的之前问过金伯这帖药的功效,金伯说,是用来补中益气、强身健体的呀……”话音微顿,因主子大爷突然扬唇笑深。
苗淬元颔首。“是啊,是为了补中益气、强身健体,自然是如此。”放下调羹,他整碗端起,药略烫舌,他也是几大口便喝尽。
今晚也随他上舫船的老仆正将熬过的药渣倒进湖里,老仆抬头朝二楼大窗一望,恰跟他对上。
“老金——”苗淬元低唤了声,还把手里的空碗倒翻,挥了挥,意思是——瞧,我把药喝个精光,多老实啊!
已上了年岁的老仆笑着点点头,收回目光,待要转进舫楼内,又被另一声叫唤喊住。
“金老伯……老伯,是您没错吧?”女子的音质干净如铃,透出惊喜。
不只老金一个闻声转身,甲板上准备出船的人手全都戒备地瞄了去。
夜幕四合的岸头,那身影一下子跑近。
舫船上的灯火一照,暗蒙立转清晰,竟是年岁轻轻的姑娘家独自一人。
老金眨眨眼,将人认出了,讶声问:“……这不是朱大夫家的闺女儿吗?咱记得是个挺好听的名字……啊!润月!是润月没错,朱大夫说过,你出生那晚,月娘圆润润高挂,所以取作润月。润月姑娘,你这是……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外游荡?离这儿最近的渡头还得走上一小段路,何况你现下赶去,渡头也没船,梢公们早都歇下了呀!”
“是啊,确实晚了点。”朱润月腼觍地挲挲鼻头。
略顿,她一手轻拍了下背在身侧的小药箱,笑道——
“我是过来湖东这儿送药的,顺道去张婆婆和顾老爹家里探望,婆婆的胳臂是火伤,老爹则是跌伤腿,我爹日前帮他们诊过,伤无大碍,但就是得勤些换药,所以也帮他们重新裹了药才走,结果耽搁久些,就错过最后一趟渡船。”
“啊?那、那……这……”
朱润月又道:“金老伯,您是‘凤宝庄’的人,那这船理应是苗家的船吧。我爹和我住哪儿,您是知道的,这船若是回苗家‘凤宝庄’,还真能顺道将我捎上,所以……可否请金老伯同苗家哪位主事的爷提一声,允我上船?”
老金一下子为难了。
这偏僻地方,当然不能留她一个女孩儿家在这儿,瞧,竟连盏灯笼都没得傍身,太危险!可要让她上船嘛……这船是拿去当诱饵的,如此岂不是拖人家姑娘往险里跳?!
想了想,要不就他留下来陪朱家闺女?
他虽有些岁数,但一套八卦棍从年轻练到老,给他一根猛棍在手,寻常莽夫来个五、六人合围,他还不瞧在眼里。
若陪着姑娘家往渡头过去,说不准能寻到夜泊的船,多花两倍的钱,应还是赁得到船只渡回湖西“凤宝庄”。
就这么办!
“姑娘且等等,咱跟家里大爷回报一声,让咱留……”
“老金,既是相熟之人,就请这位润月姑娘上船吧。”舫楼楼上传来男子话音,惯于命令似,十分干脆便截断老仆的话。
朱润月此刻才晓得仰首去看。
方才见岸边有船、有灯火,心里一喜,再见竟是相识之人,瞬间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她一心与金老伯说话,还真没留意到二楼窗边有人垂首俯视。
家里大爷……
金老伯适才话里透露了,所以船上的是苗家大爷吧……
半年前,她随爹娘移居太湖边上,爹的“崇华医馆”重新开张,来馆里求医的百姓们爱闲聊,她那时就听过苗家“凤宝庄”不少事,知道苗家年轻一辈的爷们是三兄弟,而新一任家主自然是苗家大爷。
她眨眨眸,微扬的脸蛋上,双眉不自觉轻蹙。
那男子背后灯火通明,临窗而坐的身影犹如剪影。
他肩线宽且平,头上并未梳髻戴冠,一把长发似随意拢成一束,她尚能瞧见夜风带动了他鬓边几缕青丝。
然后是他的脸,五官自然是朦胧不清,但他在笑。她知道。
不过她不大明白的是,苗大爷这模糊笑意里……怎么亮晃晃的、有精光乱闪似?
第2章(1)
在她跃上舫舟后,立即有人将船板收起,金老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模棱两可且语重心长地给了句——
“姑娘,万事莫惊,就好好待着,不会出事的。”
朱润月道了声谢,虽觉哪儿古怪,但想想,许是富贵人家于月夜出船游湖,歌舞正酣,突然多了她这不速之客,苗大爷对她弃也不是,不弃也不是。
毕竟苗家“凤宝庄”在太湖一带是有头有脸的大户,爹说过,越具声望、地位之人,越把名声瞧得紧要,不顾里子也得守住面子,今夜苗大爷若弃她,怕是有损名声,才勉为其难允她上船吧……
她胡乱推敲,最后头一甩,不想了,反正舫船已发,既来之则安之,总比在渡头边过夜好上太多。
这一次当真大意,竟错过最后一趟渡船,待返家,爹肯定要念得她两眼发花。她不怕爹唠叨,就怕阿娘担心她久久未归,将养着的身子又觉不适。
可不能再有下次,要不,爹定然不允她出来送药,更别谈出诊。
有些人见她年纪轻轻,还是个姑娘家,根本不让她瞧病。但总有些住得远些、上了年纪又或者腿脚不利索的百姓,没法来到“崇华医馆”,而爹也忙得分身乏术之际,她就能代劳先出诊瞧过,回来再细细说给爹听。
若病情无疑,爹会问她该如何医治?用何种药?下药顺序如何?
许多时候她能答得很好,爹会允她全权作主,但仍有许多不足之处需再多学、多累积经验。
爹说,她有天赋,能堪大用,她也觉得自个儿挺耐用。
以往若遇上瞧轻她是女儿身,而不愿她先行代诊的病家,往往心里难受,但后来也懂了,医家与病家之间也是讲缘分的,那些人不愿她治,她强求不来,还不如把目光放在那些需要她的人身上。
只是啊,偶尔也觉男儿身好用,似今夜错过渡船,她若是男子,随便找个背风处窝着,夜宿野外一宿,那也没什么……
总之,得庆幸有人施援手。
而人家既行方便,她上了船就该跟主人家打声招呼。
才想请金老伯帮她通报一声,结果主人家已遣人来传,请她上楼。
那个被派来传话的小厮盯着她直瞧,嘴咧咧的,眼底难掩兴奋。
朱润月看不懂他莫名其妙的神态,只觉小少年的长相……似乎见过的……
抱着疑惑,她踏进舫楼二楼。
此时船行湖上,一楼花厅的丝竹声不绝于耳,伴随伶人绵软歌音阵阵漾开,透过小敞窗与薄纱垂帘,隐约能见里边杯觥交错、人影晃动。
一楼花厅正开宴,未料及来到舫楼二楼,里边竟除了临窗而坐的男子外,再无他人。
二楼内侧设有长榻,外边固定着桌椅、茶几和脸盆架,摆设简单且实用,不似用来招待客人的花厅,应是主人家专用的寝房。
那人穿着一袭青杏色春衫,腰间用一条藏青锦带收束,春衫薄、锦带厚,浅暗之间的对色又格外明显,更觉肩宽而腰窄。
他屈起一臂搁在窗棂上,以手支颐,闲散安适的姿态仿佛将神识润进月光中、入了迷,听见她上楼踏入的脚步声,还任她杵了一小会儿,目光才从窗外调回,徐徐转向她。
朱润月下意识攥紧小医箱的背带,微福了福身,有礼道——
“小女子姓朱,我爹在湖西边上开医馆坐堂,与贵府的金老伯相交,今晚多谢大爷行方便,允我上船……”一顿,因窗边的人突然起身走来。
苗家大爷静坐时挺无害似,一起身逼近,顿觉他个头高得不像话,肩几乎有她的两倍宽。
她本能往后退,吞咽唾津,仍努力持平嗓声道:“苗大爷,我窝在船后甲板即可,就当我不存在,绝不会搅了大爷游湖的兴致,晚些能回到湖西边上就好,您……您……苗大爷,你想干什么?”拧起眉心冲着人质问,哪还顾得了礼数!她退一步,他便逼进一步,究竟意欲如何?!
眼角觑向门口,竟见那扇门不知何时已关上,明明她踏进时是敞开的,是谁给关上的?
难道是刚刚那名小厮模样的小少年吗?该不会……落了锁吧?
对方似瞧出她的意图,长身立时一挪一挡,逼得她只得往里边退,如此一来,离那扇门又远了。
终于终于……苗淬元听见内心发出的一声叹息。
他终于把逼他哑巴吞黄连的“恶霸”瞧仔细了。
映进眼底的是张偏圆润的瓜子脸,两颊腴嫩,下巴小巧,秀眉细长颇有英气,一双亮眸正瞠得圆碌碌,她明瞳微微缩动,不是惧怕的眼色,而是惊讶、疑惑,似也在隐忍火气。
好,不怕才好。不怕才能玩得长久些。
他暗暗冷笑,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梭巡一遍。
明明娇小纤瘦,浑身上下没几两肉,头顶心怕还抵不到他下颚,可抢起旁人之物的那股疯势,之快之狠之准的,他还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