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李大——”
啪!啪啪啪!绽梅话未说全,似有一连串东西接连掉落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她才抬眸,尚不及搞懂发生了什么,便有一只宽袖横过她眼前,她的身体被往前一带,仓促之间落入李玄玉怀里。
柴房屋顶上的积雪过重,沿着屋瓦成堆掉落,绽梅仰首望着李玄玉为她挡去积雪,雪花沾染了满头满肩都是的模样,硬生生压下一股想伸手替他拂去衣上、脸上落雪的冲动。
“李大人,谢谢你,你……可以放开我了。”如此近的距离,鼓动得如此快速的心音,绽梅不能抬眸也不敢抬眸,明明不想直视,周身却被他全然男性的气息温暖烘罩,即使想躲,仍是逃不掉。
绽梅伸手推了推李玄玉的胸膛,李玄玉却只是直勾勾地瞧着她,没留意到胸前的颤动,只注意到她红艳微垂的脸容,与发上落梅点点。
她娇小玲珑,肤白似雪,黑发如缎,清丽脸容温婉秀丽,恬淡静雅,有股执拗神气,她发间总散发着缕缕香气,似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萦绕他鼻尖、缠绕他心田,就连夜时,也偶尔入他梦……
“绽梅,你的名儿取得真好,这是你原本的名儿吗?还是从前入唐府时另起的?你未入唐府前住在哪儿?又是怎地入了唐府为婢?你说令堂已经过世,那令尊呢?你的爹爹可还在吗?”李玄玉瞧着她总是微垂的脸容,不自禁开口向她抛出一长串问题,伸手拂去她发上落梅。
落梅,绽梅,她似是他心上的一朵梅花绽放,怒放寒风,明明不想与谁争春,却在他心头悄然生根,令他隐约感到有情苗正在发长。
他对她有怜惜之情,有好奇之心,偏生她对自个儿的事情只字不提,逼得他不得不开口发问,顺遂某种想更亲近了解她的心绪。
“李大人……绽梅,便只是绽梅而已,多谢大人关怀,绽梅之事,不足挂齿。”绽梅敛眸,低垂的长睫掩去某些不愿回想的意绪,闪避李玄玉的问句,转身欲走。
“大人,今日耽搁得晚了,我先去学堂接小少爷,习字的事儿,我们下回再——”
“慢!”李玄玉再次捉住她手腕。
他实在觉得自个儿此时的行径十分不可取,明明绽梅就已经如此不想谈了,但,他偏生无法任她带着一张如此愁苦的脸自他眼前离开。
“杜大娘与小虎子近来可好?”想他在公堂上能言善道,辨才无碍,此际却为了留住一位姑娘,挑来挑去才挑出这句无关紧要的话。
“皆好。”绽梅低垂的螓首点了点,仍是不能直视李玄玉的眼,越想与他拉开距离,说话便越加客套疏离。“香粉铺的生意极好,少爷也越见乖巧,李大人如此关心黎民百姓,忧心家国社稷,当真是辛苦了。”
唉!每回她想高筑心墙之时,便是如此咬文嚼字,每一字每一句都极为度量分寸。
“不辛苦,心在牵绊,便是甘之如饴。”她谦谦恭恭地敬,他便也只好客客气气地回,李玄玉一语双关,不论她有无听懂,心中皆有份无以名状的失落。
心有牵绊?甘之如饴?是她多心吗?为什么她总感李大人话中有话?
“李大人,绽梅先行告退了。”绽梅旋足便走,脚步越行越快,几乎像林霁阳县衙里落荒而逃。
唉……终究还是吓着姑娘了。
李玄玉立在雪地中,望着绽梅的背影喟然而叹,才想回房,眼角余光便捕捉到白茫雪地中的一抹靛青。
他疑惑走近,弯身,拾起——是一双絮了棉的布鞋。
布料极新,鞋底干净,这新鞋尺寸大小他识得,正好合他的脚。
绽梅适才望着天光若有所思,与在身后遮遮掩掩的模样蓦然跳入李玄玉脑海,这必然是他方才为她遮挡头顶落雪时,她不慎脱手落下的。
这是姑娘为他纳的新鞋吗?
她怎知他的脚长啊?凭着雪地里的足印吗?再者,她又是何时觑得的?是以自个儿的手长或足长去相比而记吗?
她对他似乎不是全然无情,既是如此,那又为何他的每一个问句皆不愿回答?抑或是,她的确是对他无心,此次纳鞋,仅是为了偿他教她习字之情。
然,若是为了报恩还情,她何必又要望天踌躇,费心隐藏?
“李大人……绽梅,便只是绽梅而已。”
想起她的避谈推托之语,李玄玉摇首苦笑,是,绽梅便只是绽梅而已。
如梅花初绽,如砌下落梅,他当真是拂了一身还满。
第4章(1)
“绽梅,夫子今日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做学问千万不能半途而废。”甫从学堂走出来的杜虎,双手叉腰,对绽梅说得振振有辞。
“是,夫子说得极有道理,走吧,小少爷,我们回家了。”绽梅点头微笑,频频称是,她接过杜虎手中书袋,举步前行的脸容看来有些心在不焉。
“既然有道理,那为何你这几日都没去李大人那儿习字了?”杜虎伸手拉住她衣袖,挑眉瞅她,话中挺有指现意味。
绽梅心口一跳,脚步一停,她确是好几日没到县衙里去了。
自她不小心将为李大人纳的新鞋落在衙门里之后,她……她怎么还有脸走进去,又怎么敢走进去呢?
后院就那么点儿大,李大人必然会发现那双鞋,若是大人向她问起,她该怎么说?说鞋是做给小少爷的?但那鞋怎可能是那大小?说是她路上不小心拾得的?大人如此聪明,又怎会相信?
绽梅整了整心神,避重就轻地回道:“小少爷,绽梅进县衙,是去为大人浣衣,不是为了习字的,近来天冷,衣服不须那么常洗,绽梅过几日再去便行。”
“呿!浣衣归浣衣,习字归习字,怎可混为一谈啊?你们大人就是喜欢来这套,自个儿不愿做的,黑的也要说成白的!”杜虎哼了声,喳呼抗议了一长串,白胖的圆脸皱成颗包子似的,又道:“我知道啦!一定是你做给李大人的鞋不合脚,李大人不小心嫌了句,你就生气了对不?”
绽梅心一提,老习惯又来了,心中越慌张,回话便回得越平稳。
“小少爷见我纳鞋,怎知是要做给李大人的?”
“我瞧见那布与李大人的钱袋色像,不是做给李大人的,还是做给谁的?我知道,你一定又要问我怎知那钱袋是李大人的对不?那是因为钱袋上绣着跟李大人书袋上一样的『李』字,李大人用好几年啦,我认得,再者,我知道的事情可多啦,我还知道你常常半夜不睡觉,总要瞧那钱袋瞧上许久,每回从李大人那习字回来之后,也总是心不在焉,绽梅,我知道,你心中喜爱李大人喜爱得不得了,对不?”
“小少爷,你别胡说八道。”这里是大街旁,孩子越急声越扬,再这么胡闹下去,她的心事要教多少人听见?
“霁阳城姑娘都喜欢李大人,我也喜爱李大人,这又不是啥新鲜事,你何必急急否认?你一定是见我说中,心虚了便说我胡说八道,我瞧你才胡说八道呢!”杜虎双手盘胸瞪着她。
“好了,小少爷,绽梅是喜爱李大人,是绽梅说错话,绽梅跟你赔不是了。”杜虎鼓嘟嘟的胖颊令绽梅又无奈又好笑,直想尽快结束这话题,连忙安抚。
“赔不是也没用,得罚罚才行,罚……就罚你陪我吃白糖糕!”杜虎短胖的食指往前一伸,接着对街卖米糕的小店铺。
“好啊,那我们顺便也给杜大娘还有铺里师傅们买一些。”绽梅举步便要过街。
“顺便也给衙里弟兄们买一些吧。”身旁倏地插入一道男音。
绽梅猛然旋首,心眼都快提到嗓口。
这眉,这眼,这声嗓……确是李大人没错,他何时来的?
方才她与小少爷的胡话,他又听得多少?绽梅真想挖个地洞将自个儿埋进去。
“李大人!你怎么来啦?”杜虎立马跳到李玄玉身上,小小身子被李玄玉牢牢接住。
“还不就惦着我缺课的学生,见差不多到你下讲的时辰,便来守株待兔了,杜公子,你可莫要学你绽梅姊姊。”李玄玉垂眸睐向绽梅。
他本想,他见着绽梅时,必要把脑中盘旋了几日的问句通通向她问出,问她鞋子是何时做的?问她如何得知他的脚长?再问她为何拿来了又不敢给?但是,方才听得杜虎所言,他又觉自己什么都不需要问了。
她说她喜爱他,即使是安抚孩子的戏言,听在耳里仍是极为受用,令他异常欢喜。
“哈哈哈!我就说了呗,绽梅,你可糟了,先生亲自来逮你。”杜虎扬声大笑,神情好不得意。
怎忘了,这孩子心性的一大一小兜在一块儿胡闹,要教她如何招架?
“小少爷,李大人,我去买白糖糕。”绽梅面红耳热,匆匆抓了个现成的理由便往对街逃。
她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偏要在李大人那儿落了一双鞋?或许,她还落了些别的什么?才会没见着李大人的时候如此相念,见着的时候又如此想逃……
“娘!咱们回来啦!”买完了白糖糕,杜虎与李大人和绽梅一路行至杜家香粉铺前,杜虎兴高采烈地边跑跳边吆喝,却竟然发现铺门竟是掩上的。
“怪了,今日铺子怎么这么早关门?”杜虎推开铺门冲入铺内,四处张望无人,掀开拉帘便往里屋窜,“娘?你快出来,我买了你爱吃的白糖糕!你快来尝尝!”
杜虎急着献宝讨好,连声再见也忘了同李玄玉说,人便一溜烟地不见,徒留绽梅与李玄玉四目相凝,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明明都像是有话想说,却又无人知晓该如何开口。
“既然杜大娘今日已经休息,那我就不进去了。”停顿了片刻,李玄玉如此对绽梅说道。
“李大人,还是我进去知会杜大娘一声,杜大娘见大人您来了,一定很开心,或者,大人您可以在我们这儿用顿便饭?”瞧!她明明就觉得待在李大人身旁十分不自在,却又不舍他这么快离开,这不是古古怪怪是什么?
就算绽梅对李玄玉说得如此客套平淡,就像对待个平时来访的客人,她还是很想咬掉自个儿多事的舌头。
“不用了,绽梅,我是来寻你的,几句话说说便走。”
“好,大人请说。”绽梅点头再点头,话音平平,手心与背心却同时渗汗,一颗心简直要惊跳出喉咙,他要寻她做什么?
摆托,千万别问她那双鞋的事,也千万别听见小少爷适才在学堂前说的话……
可惜,天不从人愿,李玄玉开门见山地便说了。
“绽梅,我来是要告诉你,这双鞋大小刚好,鞋底还絮了棉,穿着挺暖。”李玄玉指了指脚上的鞋,大有先穿先赢,若不是做给他的,怎会如此合脚的意味,要教她无法耍赖。
绽梅垂眸一望,适才没留心,倒没发现李大人已经将鞋穿上了。
果然,这鞋瞧来是真的挺合脚,而这色,也很衬李大人一身温雅书卷气……绽梅本就不自在的脸容,双颊变得更加艳红。
“合脚很好,暖和也好,李大人喜欢,便好。”绽梅继续点头再点头,不敢抬眸望他,又想匆匆告退。
“绽梅,我很喜欢,很喜爱,很喜欢也很喜爱。”到底是喜爱什么呢?是鞋还是姑娘?李玄玉也不顾姑娘是否听得面红耳热,自顾自地说着,重重强调,强调得绽梅只想落荒而逃。
“李大人,绽梅进屋了。”
“慢!”李玄玉唤住她,心心念念了好几天的姑娘,他并不愿这么早放她离开,“绽梅,我今天来,除了向你道谢,还想跟你讨个东西。”
绽梅疑惑扬眸,惊讶不已,她从没想来李玄玉有天会向她索讨什么物事,是孙管事的玉簪吗?
“李大人想向绽梅讨什么?”
“钱袋。”李玄玉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得斩钉截铁,极有魄力,像鼓起多在勇气说似的。
“好,李大人您等等,绽梅进去拿给您。”绽梅意会过来之后,回身便要进屋。
“不是。”李玄玉情急之下又拉住绽梅手腕。
从他手上传来的触感细致滑腻,而她眼波盈盈,双颊犹泛着粉红,眉目间隐约含情的模样娇美不已,令李玄玉倏地想起上回怀抱她的感受,心湖生波,情波荡漾,忘了将她的手放开。
“我不是要那个已经赠你的钱袋,我是要一个新的,你做的,新的钱袋。”一个就算她再不来衙里洗衣学字了,也得再来见他一趟的理由。
他就是不愿她像这几日秀的躲起来,教他见不着她,若有所失,真怕她此后再也不来了。
李玄玉一句话重复了很多次,但绽梅却觉得她越听越不明白。
是她这几日未去县衙,所以李大人才要为她编派差事吗?但这又怎么可能?
“李大人,您是身边没有钱袋好使吗?或是新的用来不若旧的合手?若是,绽梅可以先将旧的还给大人,绽梅有好好洗净收着,现下便可拿出来给您。”
“不是,绽梅,我不是要那个旧的,我已经说了,我就要一个新的,你做的,上面绣着『李』字的钱袋,你绣的。”她不是听不懂,只是,究竟要他说几次,她才愿意听懂呢?李玄玉越说越用力。
“啊?”绽梅一怔,方才退去潮红的两颊又再度发红,她光是用脑子想绣那个“李”字,都感到脑袋发昏,还怎么拿针线?
李玄玉见她一向平静无波的脸容瞬间变换过好几种颜色,明白她已意会,倏地想起了什么,又重重强调,“旧的那个钱袋,是我娘亲过世前做给我的,上头的『李』字,是我娘绣的,不是别的姑娘。”一顿,又再说了一次,“没有别的姑娘。”
为什么这句话明明应该不是很古怪,却隐约透着古怪,而她又古怪地红了脸呢?绽梅越来越想逃跑了,为什么李玄玉还抓着她不放?
“好了,李大人,绽梅知道了,你先放开我……”绽梅粉颈轻垂,现下连耳朵都是烫的,虽说天色渐暗,这时候附近行人已经渐少,然,被人瞧见了总是不好。
“不放,你允了我才要放。”姑娘性沉寡言,但应承了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所以,即使手段有些不入流,他也一定得要拐了她先答应了才行。
“好……李大人,绽梅允了你,你可以放开了。”绽梅动了动手,过了会儿才顺利将手腕从李玄玉手中抽开。
那股放开她的力量恋恋不舍,为什么,她很有种在哄小少爷时的感觉呢?哄李大人的时候,她也如哄小少爷时般,唇角弯弯,同样想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下回还是得来衙里,就算你不想习字、不想洗衣了,还是得来,可不话说话不算话,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