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抱她的人察觉到了,立即直起上身。
“阿若——”孟冶抚着她的发、她的冰颊,深目含润,瞬也不瞬细巡她的脸。
“冶哥……孩子……”靠在他胸前,感觉气血正恢复。
小家伙被爹一把提来搁在娘亲怀里。
孩子被护得极好,眼前瓮室整个坍塌,下盘深陷,没有高台,不见暗门,暗道想必也被掩埋,但娃儿一张脸仍白嫩干净,仅大红花布上沾着不少土尘石屑。
“冥主呢?你们打起来了,可我记得……我正跟他说话,他、他说要走了,然后我听到你唤我,听到轰隆隆巨响……”
“他松开你的手之后,彻底封山。”山崩地裂之际,他攫住丧失神识的她、带着孩子往上飞窜。
石块不断落下,他不断地借力使力,直到一切止了势,终于有坚固的所在能站稳脚步,他才放下她和孩子。
他们仍在玄冥山顶上,但瓮室已被崩坍的土石完全掩盖于下。
“那冥主和阿娘……他们都在底下了……”霍清若微弱叹气。
孟冶没有答话。
她抬睫去看,见丈夫唇色尽无、面色透青,两眼将她看痴了。
她心魂倏然一震,忙腾出一手去探他的肤温、颈脉和心脉,急急问:“有没有哪儿觉得不对劲?胸间闷不闷?疼不疼?丹田气海呢?会觉气血滞碍难行吗?想不想吐?头晕不晕?”
胡乱急问,急得泪水直落,都不及擦了。“你破了冥主的劲壁,他不会简单任你来去的,他、他……我怕他伤你、怕他施毒……”
说到毒,她心又紧缩,破碎低语:“他把“胆”化在体内,想将那东西藉行渡之法汇进我的气血中,你……你不管不顾地插手,都不知有多凶险吗?“胆”是万毒之源,又被冥主动过手脚,谁能掌控?我一个被制住便算,你还跳进来凑什么热闹?也不想想,你……你还带孩子呢——”猛地被一双铁臂拥紧。
孟冶展臂拥妻儿入怀,喉结微动,带狠嗓声如此沈静:“我说了,你要有事,我带着孩子跟你一块儿去。你到哪儿,上天入地,我和孩子都跟着,谁也不离开谁。”
他又来了!又说那样的话威胁人!
但,若仅是“威胁”便好了……她已然明白,他说的字字属实,说到做到。
都不知对他该气、该哭,抑或该打、该骂。
她又心痛到难以呼吸。
想想人生的前二十年,遇变态冥主作怪,将她可能纯良的心性带偏到一整个无法回正之境地,以为出教之后,嫁的是朴实无华、脚踏实地、忠厚老实的汉子,岂知丈夫内心深处的深处,跟冥主大人一样变态!
可是,她偏就这般、这般为他心疼,如此、如此地牵挂不舍。能怎么办?
“阿若,那日你问我,是不是在当时,谁家姑娘都没差,只要是女的、肯嫁我的,我便娶?”低嗄男嗓鼓得她耳鼓微麻,小手不禁揪紧他前襟。等着。
孟冶道:“对。你说的没错。”
怀里人儿似想挣开,他收臂紧了紧她,缓而沈道:“但如今不行。无你不行。阿若,不是谁都可以,不是你,就不行。”
不是你,就不行……她轻声抽气,在他怀中努力将雪脸蹭高,泪全抹在他胸前。“你、你……”
他喑哑叹气:“所以,别再把我推给谁,也别把其他姑娘塞给我,别潇洒就走,我做不到你这样收放自如,我这辈子已认定,只有你而已……别不要我。”
霍清若原还勉强能自制,但见丈夫目成流泪泉,他神态沈静,仿佛顺颊而下的泪水与他全然无关……心上宛如挨了一鞭,打得她身颤魂凛,泪哪里由她,已扑簌簌地流。
“我娘虽是名响域外的“太阴医家”传人,病灶却是打娘胎里带出,先天不足的身子让她吃尽苦头,一条命延过一回又一回,最终医不得,已倾尽所有法子,医不得、不能医。”
抽抽鼻子,她微怯勾笑:“我……我知自己爱上,但很怕会爱得如冥主癫狂。娘不见了,他撑了这两年多,终撑不下去。这“封山自毙”啊,外人只道莫名其妙,又有谁知他心痴情狂……我怕自己也会是那样的,爱上了,入眼入心,眼底容不得一粒沙,死死霸占着,不给丁点喘息……”她一泉褐发忽被他五指一把缠住,力道虽不至于扯痛头皮,却容不得她低头或撇开眸线。
“你、你爱上?你说你爱上?”凌厉又渴盼的注视烧灼着她。
“……嗯。”红云终于染开雪颊。
孟冶试了几次才挤出声音:“那……你说,你爱上谁?”
还能是谁?他心知肚明却要逼她亲口言出。
霍清若咬咬唇,被他过分专注的眼看得身心悸动,有满满、暖暖的情流动,觉得羞赧不已,又觉理直气壮,矛盾得可以,但真真就是爱上。
“……不是你,还能爱谁?我……我就是爱上你了,就是这样啊!”说完,禁不住槌了他胸口 一下。
她这个爱槌人的毛病,孟冶实在太受用。
他心绪大纵,低吼一声再次锁她入怀,而目中又热。
他紧紧闭眼,将脸藏进她丰柔发丝中。
“我就知的、我没看错、不是胡乱猜测的,阿若阿若,你是喜爱我的,早早就爱上了,你心里有我,我知道的!”
知道归知道,意会归意会,然听到那爱语由她亲口说出,当真震得他里里外外轰隆作响。
霍清若细细叹气,不想哭的,但合起眸,泪还是顺匀颊落下。
偎紧听着他的心音,或须臾、或片刻,听到丈夫在她耳畔字字咬得清晰:“阿若,怎么办?我就想你爱我爱得疯、爱得狂,见我被欺负了,你抢着替我出头,明着不行,暗着来也要替我出气……有谁对我见猎心喜,我就想你捧醋狂饮,醋到欲下毒手了结对方,阿若……阿若……怎么办?我就要你死死霸占着我,不放,死都不放,这样我才开心畅快……怎么办?”
“你、你……存心的!存心惹人家哭!”
霍清若没法子淡定了,“哇啊——”一声哭出来,被抱得紧紧,一只细臂还是有空便钻地钻出来槌人肩头。
然后她“施暴”的小手被握住,手心被塞进一件小物。
摊开一看,是她的红石钗子。
奔流的泪遂又狂泄一波,哭着听他轻声道:“阿若,冥主发劲封山时,我挟着你、抱着娃儿,脚踩过一块又一块的坠石,没有一处立足点。那时就想,倘若生不得,一家三口抱在一团死作一块儿,那也很好。你、我,还有娃儿,到哪儿都一块儿……没有别的女子,此生,我只认你,我也只能是你的……”
情话说得这样狠,霍清若禁不住再槌丈夫好几下,槌到最后,哭声又泄,一只藕臂紧紧攀上他的粗颈,湿颊贴偎着他。
无语便是作答!
好的。好的。此生亦只认你。
孟冶。
既已爱上,便彻底疯狂。
明明感领到她的答覆,但一颗心仍如风中柳絮乱乱飘,无个定处,他突然硬声硬气:“起誓!拿你的命……不!拿我和孩子的命起誓,发誓你永远、永远不再抛弃我和孩子,不会独自一个去送死,不会天涯海角流浪。”
谁抛弃他和孩子?!谁又天涯海角流浪了?!
简直有理说不清!
然而,想骂骂不出,想叨念几句也不知该念什么,只会定定看他。
“我要听你起誓。”万般坚持。
她依然不说。
孟冶也抿唇不语了,眼中血丝更红,很执拗、很不可理喻,尤其隐隐有水雾升起时,很惊心动魄。
真真被迷了神,因为见不得他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霍清若流着泪,在他深邃凝注下,有些昏昏然按着他的野蛮说词,说出他要的誓言。
不离不弃。
以他和孩子的命起誓。
说出誓言后,她泪波闪闪,胸房极疼极痛、无端地酸软,仿佛一辈子难止。
而孟冶却低低笑了。
笑音鼓动着厚实胸脯,他五指穿过她的发,将她的小脑袋瓜压在心窝处。
他的心音隐晦求着……再说一次,说你爱上的,是我。
霍清若从善如流,低喃:“我爱上的,是你。自然是你。再无他人。”热息扫上,孟冶低头攫取妻子唇上芬芳。
大红花布内一再受挤迫的小家伙不痛快了,睡都没法子好好睡,红润小嘴掀了掀,终于放声大哭。
“噢,乖乖,娘惜惜,不哭不哭……”亲着丈夫的芳唇,改而亲在孩子额上、嫩颊上。霍清若柔声哄着,抬睫见丈夫一脸无奈,不由得笑了。
孟冶跟着扬起嘴角,暗暗深吸了口气,平抚胸中那股强烈且柔软到近乎疼痛的心绪。他的妻、他的儿……额头抵着妻子的雪额,他低语如叹!
“我们回家吧。”
“嗯。”妻子给了他一朵犹沾珠泪的美丽笑花。
第11章(2)
暗道尽毁,下山时,孟冶背着妻儿、手提钢刀,大咧咧地过山腰、下山脚。
一路上竟畅行无阻。
因山顶突发的地动山摇,整座玄冥山全震了,把聚在山腰的两、三百名教众吓得东逃西窜,保命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了是否有人乘机混入又混出。
下了山,寻到一处隐密、安全的野宿所在,霍清若赶紧替丈夫仔细把了脉,很仔细、很仔细地望闻问切一番。
冥主将融进“胆”的气,强行散入她四肢百骸中,除一开始体内强烈烧灼、极度不适,醒转后,她脸色确实不好,肤温亦过低,但调息吐纳过后,回复得甚快,没什么窒碍感!就丹田气海微有波澜,然、行气之后通体舒畅。
我备了 一份贺礼给你,这礼只你能取,不给别人,有你带来的这人在旁护守,恰好不错……她记起浑沌中,冥主似说过这样的话。
孟冶在她几要撑不过去时,出手替她导气,这或许正合冥主大人所说的“护守”。他还说了,“恰好不错”——
那时,冥主大人与孟冶已然交过手,以冥主的能耐,定在几招后便能觉察孟冶体内曾留走火入魔之象,症状还与自己雷同,那股积叠已久的邪强之气顽固地盘根在气海当中。
冥主的“恰好不错”,是指孟冶倾力护守她,催发了那股气,然后拿她的血肉之躯作战场,冥主一波波强行攻迫,孟冶一一护守销抵,如建无形渠道,气如水流,顺渠导气。孟冶导了她的气,同时亦销空自己体内那股顽强邪气。
她把他的脉势,既惊且喜,很怕自己弄错,一而再、再而三确认,也一遍又一遍追问丈夫自觉如何?头晕不晕?胸闷不闷?丹田痛不痛?想不想吐?目力如何?
呼吸吐纳如何?
直到孟冶将她抓进怀里,密密吻住她,才让那张小嘴安静了。
只是“胆”入气血似乎已无碍,霍清若对于喂乳一事却紧张起来。
被冥主大人留的这一手,弄得自个儿体质都不确定成什么样了,哪敢冒冒然喂孩子吃奶?
但不给娃儿奶吃,娃娃就哭,拿所剩的酥饼和麸饼喂娃,娃哭得更响亮,不吃就是不吃,孟冶找来蜂蜜,娃舔个几嘴后,瘪瘪小嘴,依然很不给面子继续啼哭。
孩子也是很知“进退”、很识“时务”的,之前肯吃饼止饥,那是知道娘亲不在身旁,如今被娘熟悉的身香包围左右,怎肯没骨气地屈就干粮!
见孩子哭得声嘶力竭、脸蛋通红,哄都哄不止,霍清若眼眶也急红了。
“点孩子睡穴?”孟冶指已动。
霍清若护雏护得紧紧,用力瞪人。
就算昏睡,小肚子还是饿着呢,怎么可以?!
“那只好我来。”孟冶一脸严肃。
“……你来做什么?”
“我先吃过,等等若无异状,再让娃儿吃。”语气平平,似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等霍清若意会过来丈夫要先吃过什么,秀颜暴红,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你那个……那天挤得整手……整手都湿了,还、还说要吃?你、你……”
“你舍不得孩子,都快急坏,我舍不得你娘儿俩。”无比正经。
噢,丈夫不表白便算,一表白真不得了,听得霍清若晕晕然,傻傻笑。
然后,结果是,她真让丈夫先吃过了。
吃的时候,吃得她气血腾烧,脸红到头顶几要冒烟。
值得庆幸的是,孟冶没出现异样,顶多俊脸暗红,两只大耳也悄悄红了。
当晚,娃儿终于如愿以偿吃到奶水,边吃奶,圆圆眼里还含泪瞟着俯看他的爹和娘,一副好委屈、好可怜的模样。
霍清若爱怜地亲亲孩子的额,身畔的男人张臂将她和孩子拥进怀中。
返回西路山中后,舒心日子没过上几天,大寨外围边又来闹事的。
探了底细,该是“玄冥教”余下教众所组成的势力,觊觎大寨生活富庶,以往是井水不犯河水,现如今玄冥山没了、“玄冥教”毁了,哪儿有好处自然往哪儿钻窜,所以跑来抢寨了。
幸得先前孟冶与“隐棋”们已有察觉,早作布置,大寨内外很快立起防卫。
流窜而来的几拨人马皆是乌合之众,大寨采“明守暗击”之则,守得严实,击杀狠绝,几次下来,对方人数减半再减半,减到最后仅余七、八骑人马逃出,之后便销声匿迹,不曾再见那些人出没。
好不容易乱事大定,外敌死的死、逃的逃,孟氏宗族里欲拱孟冶为下任族长的声音再次传出,总之又是十二长老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孟冶懒得理,遂带着妻儿在初秋时分重返西路山中的竹篱笆家屋。
终于、终于……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下来,这是他的家、他的地方。
嗅着蒲草软垫的清香气味,连拂进屋内的风都是熟悉的,孟冶原只想闭目休息片刻,却难得地睡了 一个长长、沉沉的午觉。
醒来时,身边多了 一人。
他真的完全放松心神,妻子何时来到身边,竟也半点未觉。
粗指拨拨妻子的额发,再挲了挲她秀挺的鼻子,淡淡花红的唇瓣最是诱人,他挨过去用嘴轻轻摩挲,感觉那张遭轻薄的唇瓣缓缓扬笑,然后为他开启。
吻着,深入浅出,仿佛浸淫在暖暖水域,情便如柔水,亲密包围。
四片唇瓣稍分,彼此气息交错,霍清若近近凝注丈夫浓眉深目的好看面庞,眸光流露出怜惜。
“都瘦了呢,得好好补补了。”绵软手心贴上他棱角分明的脸。
“嗯。”孟冶依旧寡言,但不知是否被儿子“带坏”,不自觉间也学会将无辜和可怜的神态运用得恰到好处,且拿来对付同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