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冶面无表情,转身随众人走开。
夜更深沉,坚持要守岁的孩子们都已呵欠连连,有的摸回房里入睡,有的歪在堂上罗汉椅里,皆睡迷糊了。
黑影融进夜风,倏忽间跃上角隅碉楼,角楼上有人夜中相待。
“来了。”等候的那人瞥了来者一眼,目光遂又远放。年三十的大寨,许多人家点灯不灭,雪花飘起,点点灯火与皓皓白雪,静美。
“嗯。”来者立定不动。
“阿回寻你麻烦了?”身为族长就这点累人,啥事都得管上一管。
“没。”抬了下略见皱眉的额头。 “啊!记错了,不是寻你麻烦,是寻你媳妇儿麻烦。”年轻面庞微绷,线条陡然凌厉。
族长又问:“你媳妇儿吃亏了?”
“没。”顿了顿,嗓声沉定:“她让别人吃亏。”族长嘿笑一声。“护你护得紧嘛。”
年轻面庞上的厉色忽而一弛,试图压制,但肤底深红仍渗出表面。
“有何打算?总不好把你媳妇儿推到风头浪尖上。”族长慢吞吞转过头。
“我会处理。”答得毫无犹豫。
“好。”族长点点头,全然信任。一会儿才又拾语,话题一转:“所以,真不回大寨长住?”
“西路山中亦属大寨,那儿自在。”族长仰望雪花飞飘的夜空,轻声叹气。“你武学尽得孟氏真传,处事亦稳健,我实想不出更好的接替之人。但老一辈固守成规,血缘相继胜过一切,才教你陷进这局面。”
低笑一声。“竟连这大寨祖宅都住不得了。”年轻面庞恢复一向的沈肃神态,平声静气道:“族长一任,威娃足可担当,她性情朗阔,胸怀广志,再下十年功夫,武艺定有大成,孟氏大寨下一任主事,非她不可。”
“可她是女儿身,就怕老人家又要说话。”很苦恼般摇头。
角楼上陷入静默,任雪花飘了会儿,年轻汉子才又启声:“生老病死躲不过,十年后,如今已七、八十岁的长老们,能有几个留下?”
族长凶霸霸瞪他一眼,突然咧嘴嘿嘿笑。“你小子活脱脱就是孟家的种,跟咱一般心黑手狠啊。这种诅咒老人家死了算完的话,说得毫不拖泥带水,痛快!”
“……我没诅咒他们。”语气闷了。
“我知我知,有些事咱爷儿俩心照不宣,你懂我,我懂你,足够了。”欣慰颔首,拍拍义子肩头。
“……”想让动不动就闹、啥事都要闹过再闹的长老们死了算完的人,是你吧?身为义子的年轻汉子抿嘴不语,默默背起黑锅。
爷儿俩静伫又看了片刻灯火与雪景,族长似终于心意笃定,淡淡道:“那就再等十年吧。”
“嗯。”
“虽退隐西路山中,“隐棋”那边的事,你还得多帮帮手。”
“是。”正事谈定,族长畏寒般搓搓手,又开始不正经嘿嘿笑:“睡吧睡吧,杵在这儿风吹雪算什么事?回房、上榻、抱媳妇儿喽!”
话音未竟,长影已从角楼直直跃落,连石阶都不走了。
年轻汉子慢腾腾转身下楼。
他当然也要回房。当然也要上榻。但,不太确定能不能抱到媳妇儿。
他没护好妻子。
以为真有麻烦事,也该冲着他,毕竟以往皆如此。
未料有人拿她开涮,挖坑又打埋伏的,要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有些事难以启齿,他事先未曾提点,事后又解释不清,她真会恼恨他吧……
孟冶深深体会了,什么叫做“近房情怯”。
然而再如何怯,还是得提气于胸,咬牙头一甩,破门……呃,推门而入。
烛火已灭,无损他的目力,暗中的榻上有一身形在被中微微隆起,今夜妻子没留一丝半苗的火光给他,更没为他等门。
内心暗暗叫糟,还是自动自发先转进偏间小室净脸、洗脚,稍感安慰的是,妻子虽灭了烛火却不忘留水在小红炉上,让他有热水可用。
没人服侍,他像回到未成亲之前,弄好自己不成问题,却觉小小落寞。
回到榻边,听辨妻子的呼吸吐纳,发觉她竟已醒转,不知是否被他吵的……她面向内壁侧卧,只拿后脑勺招呼他,当他轻手轻脚上榻躺平时,感觉她气息略绷,窒了会儿才吐出那口闷气。他心头也郁闷了。
他这么晚才进房,分明避她,回来上榻就睡,当真半句话都不肯说?
霍清若又气又急又觉得……委屈。
她不是会让自己受委屈的脾性,即便在冥主大人面前,可以斗智使小计,可以以退为进,但心里从无委屈之感,因她知自己要什么,做小伏低仅是手段。
但今晚丈夫的沉默不语以及深浅莫测的目光,实教她难受。
难不成当她睡熟了,所以不愿吵她……念头甫晃过,她立即翻过身,忙着拨开散面掩眸的发丝,没瞧见丈夫停在半空的手。
孟冶连续做了几个深沉吐纳,抬手正欲碰她。
她一翻身,他气息陡窒,蒲扇般的大掌竟很没用地撤缩回来。
“我还没睡……呃,我是睡了,但又醒了。”用力眨阵,再眨眨眸,努力在幽暗中看清男人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嗯。”
“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对付他这种无表情加寡言的人,直接问最省时省力省心。
他瞳底极快烁过什么,静了会儿终于出声:“明日一早,我们回西路山中。”霍清若怔了怔,怎么也料不到他要说的是这样一句。
“为何?”她撑坐起来,瞠眸直瞪。“我都跟婆婆说好,一住要住到年后元宵,大寨的女人家们还要教我传统包馅元宵的做法,威娃还说要带我去放灯,为何明日一早就要走人?”
孟冶也盘腿坐起,两眼没看她,一迳垂首。
霍清若被无形块垒梗到快没气,吐不出、吞不下的,只觉无比难受。
是蠢蛋才会被气到流泪,但此刻的她确实蠢,被气到两眼酸热冒汗。
“……是因为孟回吗?你……你怕我对他……你真以为我会对他……”
“不关孟回的事!”他口气微凛。
“骗人!”
“总之……明日一早便走。”气到不行,但实在不懂怎么吵架,霍清若本能已挥出拳头,狠狠槌了她家男人两下,槌得孟冶厚实胸膛砰砰两响。
不解气啊不解气,因他绝对只会闷声挨她揍、任她槌。
先不说他一身如铜墙铁壁,她这般拳劲仅够替他活络筋骨,伤不了他半分,即便真将他打痛、打伤了,会心疼的也是她而已。
眼泪快要溃堤,这么爱哭,脾气又躁,肯定跟她身上的变化大大相关。
不打人了,也懒得再说,她抓着被子重新躺落,再次面朝内壁千唤不一回,而被中的手悄悄、悄悄护在肚腹上,想安慰谁、亦想从谁那边汲取安慰似。
她自是不知,被她撇弃于身后的男人很苦恼地盯住她脑袋瓜好半晌,听到她隐忍的低泣声,他像被带钩铁链猛地鞭过一般,浑身颤动。
最后,他将她连人带被抱住,她没能挣脱。
这一夜,以为将难入眠,她到底还是流着泪睡沈,因为有丈夫的臂弯和体热替她挡风寒……气他,亦心疼他。
大寨里有人真心待他好,有人终究瞧他不入眼。
老四爷爷是因他义子的身分不愿他任族长之职,她多少能懂。
但孟回的恶意又从何而来? 想她尚未遇见他的岁月里,亲生双亲皆丧的他为了那些待他好的孟氏人,究竟吃了多少其他孟氏人所使的闷亏?
不愿那些待他好的人为难,所以把苦头全吞了,渐渐就习惯吃苦,面对刁难一贯地云淡风轻,但……就是不想他再受欺负啊,心会痛,舍不得他,隐隐约约便悟出道来,原来啊原来,竟有那么在意他……而太去在意,是不是就不好了?
毕竟,只是“伙伴”罢了,伙伴间牵扯上的情义,还包括他的喜怒哀乐吗?
然,若不在意,便不会往心里去,更不会吵这一顿架了,不是吗?
怎会同他吵呢?乱七八糟都成什么事了?
她其实……不想跟他吵架啊……
第7章(1)
回西路山中已十来日,元宵刚过,年也算过完了。
一早孙大娘又让孩子们送来新鲜大白菜和萝卜,霍清若在替孙青扎针灸药时,孙红也没闲着,拿着扫帚屋里屋外帮忙打扫。
瞧完病,霍清若唤小姐弟俩过去净手,请他们喝煮得软烂绵滑的红豆甜汤,汤中各浮着两大颗芝麻馅的白团儿元宵,是她自个儿摸索着、胡乱捣腾出来的,因年初一就随丈夫回来,来不及向大寨女人们请教包馅元宵的传统做法。
瞧两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咬着有点嚼劲的白团皮,甜汤追加再追加,整锅都快见底了,她心上笼罩十多日的阴霾多少淡去些。
之后,孙红跟她一块儿收拾锅碗进灶房,出来要唤弟弟回家时,就见在前院玩雪的孙青“啪——”一声摔倒在雪地上,五体投地趴在一双大黑靴面前。
男孩抬起头,盯住那双对他而言巨大到不像话的黑靴,再沿着套在靴中的两条长腿往上瞧,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正面无表情俯视他。
孙红很喜欢竹篱笆家屋的女主人,像温柔大姐姐似,教懂她好多事,笑起来总要人心定,但对不苟言笑且拳头如钵大的男主人,却颇有忌惮。
一时间,她只晓得定住脚步,愣愣看着。
霍清若离开灶间回到前屋,入眼的就是这幕你看我、我看他的“静止”景象。
高大的男主人动了,长臂一探,五指抓住男孩背心,拎小猫、狗崽般提起孩子,再轻轻放落地。
孙青两腿稳稳站住,小脸依旧保持仰望。
男主人顿了顿,手臂再次探去,胡乱拨掉孩子头上、脸上的细雪。
小脸蛋对他怯怯露笑。
这时孙红终于回神,紧紧张张唤了弟弟一声,边小跑过去。
小小姑娘略僵硬地朝男主人福身行礼,接着回眸见到倚门而立的女主人,她咧嘴笑开,还挥了挥手,这才牵起弟弟的手走出竹篱围。
旁人待他与对待妻子,总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表情,孟冶早已习惯。
但妻子对待旁人跟他若也两张面孔,那……当真……难熬。
这不,小姐弟刚走,她唇角浅笑便收了,挽着小篮子就要出门。
“去哪里?”在她走过他身边时,禁不住问。
“到药圃而已。”几味药藏在深雪底下护鲜,便如农家将大白菜和青首萝卜掩在厚厚雪层下保存是一样的理。答话时,她双目直视前方,并未看他。
孟冶碰了 一个软钉子,下头就没话了,呆杵在原地。
想起他方才对待男孩的模样,霍清若心不由得一软,遂淡淡问……
“孟爷今日都会待在打铁棚那儿吗?”孟冶一怔,内心一喜一郁闷,喜的是妻子愿开口多说点话,郁闷的是她称他“孟爷”而非“冶哥”,明摆着气还没消。
他摇摇头。“三把锄头全加生铁打上,打铁棚那儿我已收拾好了……午后会进山里多砍些柴,山中冬天长,薪柴得多备些。你——”
“嗯。我知道了。孟爷的午饭备在屋内桌上。”抛下话,她拾步往外而去。
被干晾在原地,孟冶张嘴欲唤,却艰涩得难以唤出。
直到妻子身影消失在山径的那一头,他才重重抹了把脸,拖着无比沉重的脚步回到屋里。
方桌上有三菜一汤,分量足够,且菜都是热的,盛汤的陶锅还搁在小火炉上冒白烟,装米饭的陶瓮则收在保温用的厚布罩内。
这些天,妻子给他脸色看,明里、暗里喂他不少排头,但一日三餐偶尔外加夜宵则从未苛待过他,依旧热饭热菜热呼呼的汤,只是她不再餐餐陪他一块儿用。
心里顿时既苦又甜、既酸又软,都分不清是何滋味。
孟回与他的恩怨,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最终是要说的,但容他再斟酌。
脱下薄袄子搁在椅上,他坐下添饭,刚挖两口就听到外头有动静。
以为妻子去而复返,待凝神再听,不是!并非那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放下碗筷,他悄而无声挨近窗边,透过窗棂静觑。
从他听到声音,又过了几个呼息,来人才出现在他眼界里。
一抹颀长清影从山径那一头缓缓步近,当对方踏进竹篱围内的同时,孟冶已从窗后现身,目光如炬。
“有事?”对峙片刻,他沈静吐语。
“无事,就登不得阁下的三宝殿吗?”孟回似有若无扬笑。
拿着小铲在药圃里东翻翻、西挖挖,也不是真要采药,只觉现下的她还没法子太心平气和与丈夫说话,既是如此,当避开为好。
至于入夜上榻,反正是睡在一块儿罢了 ,用不着言语,即便她有几夜确实失眠,亦能静蜷不动假装入睡。
这场战事,到底该如何收场?她苦恼。
要她摸摸鼻子、放软认了 ,自个儿心里不依。
若然想等到孟冶主动坦然,又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心疼也气恼,怀此般心绪已十多日,想要他多吃些苦头却又舍不得。矛盾。
在药圃里摸了将近半个时辰,她挽着空空如也的小竹篮返家。
八成……不,九成九……不!是十足真金,再如何思绪乱转,她绝都不会想到自家朴素洁净的小厅里,会出现那样一号人物……孟氏佳郎。
孟回。
他在隆冬里袭着一身藏青色裘袍,直溜溜的墨发绑作一束散在颈后,清俊落拓……然,教她双阵圆瞪、瞧得险些腿软的绝非他的美貌,而是他手中正抓着一件薄袄子,那张俊美无端的面庞深深埋进袄子里,再深深呼吸吐纳,一遍、两遍、三遍……她认得那件薄袄,是她学了大寨女人家的手艺后,亲手替丈夫缝制的。
怎会……怎是……这样?;
惊愕至极后,怒涛乍起。
怒至极处后,脑中一片的白。
忽而一缕思绪浮掠,她倏地抓紧,顺藤摸瓜般循一丝游思看清眼下之事,孟氏佳郎即将与姑娘家订亲,但他心中自藏“佳人”。
禁忌。
绝不能教谁知道。
然太过喜爱,禁不住、断不了,干脆蔑视到底,永远跟对方站在对立位置。
他欺负孟冶、想拿她让孟冶难堪,起因是他对孟冶……有情?!
倘是如此,她更要忿忿不平。
男人喜爱男人,在她被冥主大人“薰陶”过的眼界里,并不觉如何惊世骇俗,“玄冥教”里就她所知也有那么几对。
重要的是——喜欢上了。
虽有手足之名,到底无血缘羁绊,即便真为亲兄弟又如何?
喜欢,便是喜欢罢了,既是心仪之人,合该珍之重之爱之,而非喜爱着又惧怕世俗眼光,畏首畏尾犹如鼠辈!
不想受伤,所以弄伤对方以求自保!
不愿秘密被窥探,所以轻蔑并恶待那个侵入心中的人!
他这样到底算什么?!
孟冶已是她霍清若罩的人,他哪里还有脸来觊觎?一切皆本能作祟,不知何时,发上那柄钗子竟握在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