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什么呀,我可还欠他两百八十九两银子,我那几口薄田他又瞧不上眼,当也当不出去!”扛着锄头、卷着裤腿,刚从田里闻风赶来的小瞿一脸苦大愁深。
“哎,我说,曲账房,您亲自跑这趟来,是想趁着元公子挂了,好混水摸鱼收回这座宅子是吧?镇口那间破屋长年失修漏雨,您这贵人实在住不下去了哦?”客栈老板娘笑嘻嘻地损着人:“瞧您这算盘打得可真响!不过我就搞不懂了,您老好歹替各家管着帐,这么些年了,平时里挣的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你呢?你来做什么?难不成你那破客栈也欠人家元记的钱?”曲账房遭此奚落,仍然一脸的云淡风轻,不承认也不否认,反问道:“还有花茶烟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今儿个怎么没来凑热闹……”他话音未落,从屋外一阵风似地冲进来一个全副道士行头的年轻女人,一手拿着把桃木剑,一手拿着一迭符纸,肩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众人一瞧,正是住在西山道观里姓花的女道士。
“死……死……死了没有?”她跑得急,一头秀发已成飞蓬,还边喘着粗气边问:“哎哟我的妈,今儿个晌午我不得已才亲自下山去隔壁马家镇作了桩法事,作到一半就听小荆叫人带信说咱们元公子快挂了,我赶紧马不停蹄地往回跑,可足足跑了五十里呀……五十里……呼呼……”
“跑那么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生意,我们可不会念咒驱鬼贴鬼画符什么的。”客栈老板娘撇撇嘴,讥笑道:“我猜是怕错过了好戏看吧?”
“急着回来当然有急着回来的道理了!”花道士理直气壮地说:“若是挂了,我便要回观里拿收魂的行头了,还得顺便去棺材铺通知一下老谢;若是一时挂不了,就得找收惊的行头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隔行如隔山呀!”
“哟呵,我们花大师还真是尽职尽责啊,充分体现了道业的操守,真乃全天下道士之楷模呀!”打算回私塾寻找可典当之物的皇甫先生临走前也不忘快活下嘴损人。
“废话,换了你是我,只怕跑得更快。”花道士懒得理他,回头问女大夫:“死不死得了?唔,不过不怕,我两样行头都有准备了,不怕出错呢。”
女大夫出了名的好脾气,还是不言不语,仅仅只是报以一笑,拉着屋里两位气到快冒烟的老仆去熬药了。见没啥好戏看了,剩下的几个也意兴阑珊地纷纷离去。
“快说说,到底是谁有胆子伤了他?”花道士还不打算走,一个劲地找老板娘打听事情真相:“别人不知道,你总晓得吧?”
“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不是我。”老板娘耸耸肩,申明一切与己无关。
“那是谁嘛?快告诉我,要不我晚上睡不着觉呀!”花道士不死心。
“告诉你做什么?要替他报仇呀?哎,我说,你几时变得这般热心了?”老板娘狐疑地瞄着她,涂脂抹粉的脸蛋上突然嘻嘻一笑:“难不成,你也是‘元宵’一粒?看上咱们娇生惯养的元公子了?”
“我不过是耳听禅音,心系红尘罢了,谁有功夫煮元宵吃!再说我对小孩子没兴趣。”花道士白了她一眼,一双媚眼儿骨碌碌一转,一眼瞥到缩在屋角,正出神地听她们说话的阮真真。
“你是叫……阮真真?是吧?”她走过去,把阮真真从屋角拉出来。
“是。”
“你一直在这里?”花道士若有所思地瞧着她,眸儿一溜,又瞧瞧床上的元媵。
“是。”
“该不会是你把他搞成这样的吧?”
“是。”她全部承认。
“哈!”花道士拍拍手,巧笑颜开:“干得好!”啥?阮真真瞪大眼睛,眼前这个看样子对元媵还算有那么一丁点儿关心的女人。她刚才不是说她跑了五十里,就是听说元媵受伤了,才急着赶回来的?
“真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你别怕,要是曲账房他们要按镇上的律令给你定罪,我一定帮你去说个情,不仅如此,我还要在今年的‘铁血丹心英雄榜’上投你一票,以表彰你的英勇行为,哇哈哈哈哈!”花道士边乐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显然元媵的受伤令她无比兴奋。
阮真真傻了眼。这个女人,原来跟刚才那伙人是一样的,都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前来看看元媵到底死没死。
这里与别处有何两样?一样的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人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他人的死活。与信阳侯府那个虎穴比起来,这里不过又是一处狼窝罢了!
“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啊!阮真真心下一寒,忍不住望向床榻上可怜的伤患,稍微同情了一下。
“吵死了……再不住嘴……咳咳……年底利息加收三倍……”床榻上飘来上气不接下气很像快要断气的声音。
“喔喔,小女子不打扰您休息了,马上就滚……您老人家好好休息养伤,切记一定要遗臭万年啊!”花道士见势不妙,立即收拾包袱走人。
“那我也走了,你可得好好活着,千万别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啊!”老板娘瞧见重病号醒了,也赶快跟着花道士溜掉,完全没担心房里还留着一个极其危险的头号元凶。
难道她们就不怕她再次出手将元媵打死?清澈的视线扫向床榻,见元媵似乎仍然闭着眼睛,阮真真悄悄地移动脚步,想离开这里。
第3章(1)
月光如水,月下可赏荷。
小耳朵,我好闷啊,你给我讲讲宫外的事情吧!
小耳朵,你饿不饿,咱们悄悄到御膳房偷的点吃的吧?
小耳朵,你会武功啊?我也好想学的,可惜他们不让。
小耳朵,我好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啊……
少年郁闷的面容,女孩冷漠的神情,却因语气中的无奈而微微动容。
是的,她也想离开,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她想溜走……“别浪费时间了,你是出不去的。”床上蓦然又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脚步猛地停住,阮真真转过头瞪着床榻上的男人,他不是闭着眼睛吗?怎么知道她想做什么?
“我一开口,不三不四就会过来拦住你……对付他们俩,你有多大的胜算?”
没有任何胜算!那对年纪能当她祖父祖母的老人家,光是先前的几声怒吼,就知道内功惊人,她可不打无把握之仗。
“就算你出了宅子……也出不了镇子。”他断断续续地说:“刚才那些人,我是他们的债主,你既然进了镇子,又伤了我,没有我的话……他们不会放你离开的。”
那怎么办?非得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心再过去补上一掌将他灭口了拉倒吗?
阮真真心下思忖着,又听他道:“就算你杀了我,那些人不见得就会放过你……虽然他们兴许会高兴一阵,可他们的心肠都坏得狠,不但不会感激你,也许还会将你灭口,这笔生意,你觉得划算吗?”
单凭她的观察,这种缺德事儿那伙人绝对是干得出来的!别的不论,看他们对这元公子的态度就知道了,一个个没一盏是省油的灯。
“那你想怎样?”左也不是,右也不成,阮真真沉不住气了。活了十九年,她还从未遇过一个能将她由里到外看得如此透彻之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等我好了,再告诉你不迟。”他喘了口气,不说话了。
他其实是想说:“等我好了,再跟你算帐”吧!阮真真暗自冷笑。
夜深了,烛火有些微微弱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太婆端着一碗药从外面进来,还不忘愤然瞪她一眼,再小心翼翼地服侍元媵喝完药,躺下,挟好被子,才没好气地对阮真真道:“还愣着干什么?到隔壁去洗澡换衣服拿被子。”
“拿被子……做什么?”洗澡换衣服她懂,但拿被子干嘛?
“当然是在这里守着公子,万一公子晚上有什么事……哼!”老太婆重重一哼,言下之意是如果她家宝贝公子夜里不小心翘辫子了,那她这个凶手也别想活见到明天的太阳了,只能以***谢罪。
“哦……是。”她乖乖照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应该就是指她目前的情形吧?
这一夜,元媵舒舒服服地睡在床上以柔软的绫罗绸缎铺成的温暖被褥上,而阮真真睡在地铺上,片刻不停地听着他因为胸口疼痛闹了一整夜,一会口渴要水喝,一会哼哼着存心让她不好受。
好不容易捱到天快亮了,她实在困得不行,才打了个盹儿,偏偏又作恶梦来,梦里的自己因为剔骨散的毒发作而眼睁睁地看着手脚都化成血水……
当她被元媵自恶梦中唤醒,一身冷汗,可想而知那个梦有多可怕。
当然元大公子也没那么好心救她出恶梦,他是因为肚子饿了想吃东西……折腾了一夜,她还没饿他倒是先饿了?
好在她自小当侍女,知道怎样伺侯人,再加上她对元媵多少有些愧疚,也就忍气吞声地由他闹去。等他再次安逸地熟睡,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公鸡也在窗外打鸣了。
算了!阮真真叹了口气,打算第二天就离开乌龙镇。她不等师父来了,留在这稀奇古怪的小镇,不知还会有多少离谱的事情发生,她没那个闲功夫奉陪,不如自动离去寻找师父的下落。
可惜的是,没等她离开,就先一步被人找上了门。
接着她被十分郑重地通知,因为伤人,她犯了镇上“居民居住条例”的某一章某一条,要接受什么乌龙镇镇委会的审讯。
☆☆☆
莫明其妙的阮真真就被带到镇口歪脖子树下曲账房的破屋子里。里头又虎视眈眈地坐着一排人,正是她昨日来时遇到的那群,用元媵的话来说,都是些“心肠坏得狠”的家伙。
他们似模似样的拿出一本破的快要掉线的手抄册子,通知她,镇委会将依照这本镇之宝对她进行处罚。
“什么?”阮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次?”
“因为你故意伤人,而且伤的是本镇的新星、财子、未来的精英,因此罪加一等。”曲账房很好说话地将适才的判决书重复一遍:“处罚结果为:赔偿元家一千两白银。”
一千两?开玩笑!她现在身无分文,一两都没有,更别说一千两了。
“我没有!”没这么欺负人的吧?她已经任劳任怨地伺侯伤患一整晚了,见他再无性命之忧才放下心来,这个劳什子破镇委会凭什么要她赔一千两?昨夜那个放话说要帮她求情的花道士人呢?敢情是故意躲起来了吗?
“元公子,阮姑娘不服判决,你这苦主有什么意见吗?”曲账房突然一眺目光,朝门口说了句话。
闻言,阮真真也飞快地扭头一瞧,哟!元大公子居然躺在铺著名贵白虎皮的躺椅上,被两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抬来了。
“乖乖!可怜见的,一晚上而已,怎么都憔悴成这样子了!”客栈老板娘摇着头啧啧有声:“依我看啊,一千两都赔少了。”
这女人,居然趁机落井下石?阮真真对着老板娘怒目而视。
“没错哩,咱们镇的财子,散财童子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伤心欲绝呀……”皇甫先生哀怨的语气更像说风凉话。
这些人明里握着手,暗地就下手。先前还巴不得元媵早死早投胎?现在当着人家面,倒讨好卖乖起来。跟这几个心肠坏得狠、两面三刀的家伙相比,那个元媵好像也不是那么惹人嫌……
阮真真一面忿忿然地听着,一面在心里暗暗盘算,如果她跟元媵打个商量,让她先离开这里,回头去筹钱来赔他,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还未想好对策,就听见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的飘忽声音响起:“我有个好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咦?是在跟她说话?阮真真赶紧抬头,狐疑地望向正舒舒服服躺在椅中的元媵,好奇地问:“什么法子?”
“不三不四,清场。”元媵不回答她,却对旁边的仆人发出命令。
“是!公子。”听到主子召唤,老头和老太婆又笑成了两朵大菊花,连请带撵地请镇委会各位成员离场。
“干嘛啊!过完河就拆桥呀?”皇甫先生抱怨,还想赖着继续欣赏。
“真得不需要俺们旁听吗?万一打起来……”曲账房一脸意犹未尽。
“赶紧消失!”元媵不容分说地挥挥手,直接轰他们走。
木门轻轻掩上,闲杂人等相继离开,元家老仆犹如两尊门神驻守在门口。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下伤人案的两位当事人大眼瞪小眼。
“你快说,是什么法子?”阮真真有点焦虑,她的确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又想,万一跟师父错过了,岂不是更耽误时间?
“先别急,你不妨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此时的他不像昨日那样恣意妄为,玩世不恭。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声音也变得温和,有条不紊的模样就像……一个有教养的贵族公子。
阮真真盯着他看,突然间有点恍神,自己似乎在哪里,曾经看到过这张脸,这双眼?可是,是在哪里呢?“怎么不说话?”他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开口催促。
“我……”沉默了一会,她如实回答:“我想留在这里。”
她还是想留下来,留在这里等师父来找她,给她解药。之后像个平凡的老百姓一样,安静的生活直到过完余生,这是她唯一的愿望。
“呵呵……”他笑了,表情如释重负般,语气也显得十分轻松:“那你就留下来好啦。”
“可是外面那些人不想让我留下来。”她委屈的抱怨。
他们不仅不让她留,而且还让她赔一千两银子出来,真是够了!说来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也不是不让吧,而是……你会做些什么?”他又绕回最原始的话题。
“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为什么非得会做些什么才能留下来。”她赌气似地回答:“如果一定要个答案,那我……会杀人。”
好个老实的丫头!元媵忍不住又笑起来,引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完才反问:“如果我告诉你,天下第一杀手现在正在镇上帮着杀猪,你会作何感想?”
“嘎?”天下第一杀手萧残夜?那个毁了整个“金风细雨楼”的萧残夜也在这里?
“他的特长也是杀人,我想你应该比不过他吧?”
“……”她一阵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