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珏走到她面前,身后有尔刚帮忙打伞,护得他浑身不沾湿,反倒她头发早已湿诱,教他眉头紧拢着,口气不善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呃……我来巡田。」她垂着头,一股刺痛沿着额际直往脑袋里钻,教她痛得动也不敢动。
「这儿有庄户巡田就够了,你回去。」
他很清楚她力求表现不过是希冀他能留下她,但就算如此,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尤其是她头上的伤未癒,竟傻傻地沾湿了布巾……他再铁石心肠也不至于赶她离开,更遑论他已确定她大有用处。
她想应声,可是痛楚加剧,她连眼睛都张不开,强撑着的身子也开始歪斜。
冯珏眼明手快地扶住她,见她双眼紧闭像是要昏倒了,他赶紧将她扯进怀里。「喂,你没事吧,你……」
「好痛……」她全身开始打颤。
冯珏眉头一拧,将她打横抱起。「尔刚,差人将慕大大找来。」
「是。」
冯珏原以为她喊痛,只是因为雨水打湿了包扎伤口的布巾所致,却没想到慕大夫替她诊治后,表情凝重的摇摇头。
「二爷,当初就怕如此,这姑娘伤到的不只是表面,恐怕连脑子里都伤着了,这种病势恐怕……」
「救不了?」冯珏脸色深沉。
「考去医术不精,已是无计可施。」
「就连弄帖药让她先止痛都不成?」
「这倒是可以。」
「就先这么着吧。」冯珏摆了摆手,要人跟着慕大夫去取药。
他站在床边,瞅着面无血色的她,就连昏厥了依旧眉头紧蹙,一时心里不禁五味杂陈。
她求的是有个容身之处,可她却不知道她的伤势会危急性命,甚至还傻得在雨中巡田,这样的她,让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为了不让父亲舍弃自己,他尽心钻研商道,比任何人都努力……
半晌,他沉声唤道:「尔刚。」
「二爷。」尔刚在门外应道。
「备马车,我要走一趟疏郢城。」
如果他没记错,前两年刚从宫中退下的蒙御医似乎就是回到家乡疏郢城,姑且试试吧,不管她的来历如何,她确实是栽种莱菔的把手,能救治,自然能成为他倚重的人,如果救不得……他也尽力了。
来回耗了几个时辰,冯珏终于将蒙御医给带到丰水庄。
蒙御医替她把脉,眉头微拧着,冯珏就站在他身侧等着。
过了好半晌,蒙御医才启口,「冯二爷,这姑娘的伤势颇重,身上还有毒呢。」
「毒?」
「虽微弱,但确实是带着毒性,好似有人天天喂她毒,假以时日怕会伤及心肺,而她的头内外皆伤,脉涩带结,血有瘀塞,恐是不好医治。」
「能救吗?」冯珏开门见山地问道。
「毒的部分好解,至于头部的伤……得好生养着,否则日后容易落宿疾,但不管怎样,她头内的瘀血,老夫先开几帖化瘀通血的药让她试试,但她要是老头疼发作的话,老夫能替她炼点丹药,虽说药效不如药帖,但可以应急缓痛。」
「那就劳烦蒙御医先在庄子里待几天,礼金绝不会亏待的。」
「冯二爷客气了,礼金不重要,倒是这姑娘的身子需要长时间调养,尤其是她受创的头……老夫也没有把握能将她治个十成十。」
说来无奈,他已经退休回老家荣养,并无开馆,只是收了几个弟子,过着闲散的日子,以为就此可以远离宫中的尔虞我诈,偏偏皇商之子找上,他是拒绝也不是,接受也不是,更恼人的是,这姑娘的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就是麻烦,要是没将她医治好,他怕往后麻烦的是自己。
所以,丑话说在先,省得日后拿他开刀,这是他在宫中习得的生存之道,不管走到哪儿都适用。
瞧蒙御医一脸凝重,冯珏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救不得,那也是她自个儿的命,蒙御医无须挂在心上。」
蒙御医口头讨了个承诺,心里觉得踏实多了,跟着尔刚进了客房,从药箱里取出各种药材开始调配。
冯珏站在床边,眼也不眨地瞅着依旧昏迷的人儿,他不知道心底泛开的怜惜是因为他天生惜才,抑或是因为与她同病相怜,但无论如何,能救的,他不会放过,救不得的,只能听天由命。
他的双眼始终定在她苍白的脸上,甚至尔刚端来汤药时,他也浑然未觉。
「二爷,姑娘的汤药熬好了,是不是要请郝姑娘过来一趟?」尔刚年少,面白如玉,一双漂亮的眼直瞅着动也不动的冯珏,一时摸不着头绪,
他是从小就跟在二爷身边的,二爷喜怒不形于色,更是不说出口,少有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就好比现在,他没料到二爷竟然亲自将蒙御医给请进庄子,如今还杵在这儿不动。
等了半晌,尔刚只得再开口问一次,「二爷,我去将郝姑娘找来吧。」
话才出口,便见冯珏长臂往后一探,摆明了要他将药碗交给他。
思索了下,尔刚照办了,然后就见冯珏坐至床畔,一手扶起了人,动作轻柔地喂她喝药。
尔刚不禁扬高了浓眉。二爷这是怎么着,莫不是因为近来莱菔经她提点栽种成了,所以借此报答她?可不对呀,照理说,她出手相助是天经地义的,毕竟她是二爷救回庄子的。
「尔刚,下去。」冯珏头也没回地道。
尔刚应了声,退到门外,却还是不住地回头张望,怎么也搞不懂二爷为何转变如此之大。
第三章 姑娘真有才(2)
喂完了药,冯珏眸色清冷地注视着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沉淀着思绪,不让过多的情绪影响自己,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半梦半醒中,她感觉置身在急速奔驰的马车里,惊吓不已,可是车夫早已跳下马车,只余她,她别无选择,只能选择跳出马车。
「啊啊!」恐惧让她放声尖叫,几乎是同时,有人紧握着她的手,教她猛地张眼,气息紊乱地望去,一时间竟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只能惊慌的想甩开那人的手。
「恢复记忆了?」冯珏平板无波地可。
恐惧还盘绕在心底,但因为他的一句话,她冷静了下来,气息慢慢地匀了,她哑声轻唤道:「二爷……」
「可有想起自个儿是谁?」他之所以问,是因为她一直在梦呓,就连在睡梦中都惊吓到掉泪,他推想,许是她梦见失忆前的事,也许张眼她就会想起自个儿是谁。
她轻摇了摇头,挣扎着坐起身,哀求道:「二爷,我什么都没想起来,你别赶我走,我很有用处的,我很擅长农活,不管要栽种什么,我都可以的,二爷,别赶我走。」
她祈求的模样让冯珏的墨眸微微紧缩,但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谁说了要赶你走?」
泪水噙在眸底,她一双大眼眨都不敢眨,怯生生地问:「二爷不赶我走了吗?」
「没道理赶你走,不是吗?」
「真的?」
「一个时辰前,李魁说了,多亏栽种之时,你提议要他将垄土堆高将行间挖深,所以这场大雨对正要破肚的莱菔半点影响都没有,像你这样的能手,我求之不得,为何要赶你走?」难得的,他特地做了解释,只为让她安心。
父亲不曾给予他的安慰,他不吝给予同样害怕被舍弃的人,况且她确实有才,哪怕来路不明,但至少他可以确定她对丰水庄是无害的。
她顿时喜笑颜开地道:「是啊,二爷,我真的有才,有我在二爷身边,肯定可以帮上二爷许多忙,二爷要是不识才的话,那可是损失惨重了。」太好了,他肯留下她了,她可以留下来了!
瞧她边笑边掉泪,他缓缓地将目光移开。「得了,捧你几句就让你飞上天了。」他笑了,只因她放心了。
瞧,多么简单的事,父亲却怎么也不肯做。
「是真的,只要让我再多待一阵时日,二爷就知道我有多能干,我会的事可多了。」她笑着,小手不断抹去被笑意催落的泪水。
「要让我知道你有多能干,就将这汤药喝下。」他端起搁在一旁几上的汤药,已经不那么烫了,正好入喉。
她乖顺地接过手,尝了一口,眉头倏地紧拢在一起。
「二爷,这药……跟我之前喝的不同。」她怯怯地问,不敢嫌弃,却忍不住舔着唇,只因这汤药又腥又辣,而且……「这里是哪里?」她这才发现,这儿并不是她先前住的房。
「你忘了自个儿昏厥了?」
她偏头想了下,想起自个儿巡田遇见他时突然头痛难遏……「啊,二爷又找了大夫给我诊治了?」所以汤药的味道不一样了。
「这几日,你就暂时在这儿待着,我再让郝姑娘过来陪你。」
「二爷,我很好,我没事。」像是怕他不信,她忍着腥辣将汤喝尽,勉强扬笑道:「莱菔破肚这段时日最是重要,我能……」
「那些事有庄户们处理,他们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我养他们做什么?」他淡淡地打断她未竟的话。
「可、可是我能……」
「我可不养无用之人,你不把伤养好,就是逼我赶你走。」
看着他清冷的眸子,她很清楚他是言出必行,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什么。
「再睡一会儿。」
她乖乖地躺下,看着依旧坐在床畔的他。
「头还疼不疼?」他问话的口气藏着他不自觉的温柔。
「为何犯头疼都没说?」他这不是质问,更不是责难,而是莫名的怜惜。
愈是接近她,愈是明白她的心思,愈是将他俩的卑微祈求给重叠在一块儿,可他不是他爹,没有他爹的铁石心肠,他知道怎么做能让她安心,因为那一直以来也是他心底渴望,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
甚至,他敢说,只要他搞砸了这回,父亲肯定就不要他了。他是嫡子,但还有个同母弟弟,最得母亲疼爱的弟弟在冯府里,父亲严苛待他,母亲眼里只有弟弟,在外头,人人拿城东家的冯王与他相比,不容他出半点差池。
他的处境艰辛,比谁都渴望得到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人,再不愿被舍弃。
「我……」她垂着长睫,好半晌才道:「因为不是很疼,也不是常常疼,时好时坏的,我以为没事的,却给二爷添麻烦了。」
冯珏没吭声,只是瞅着她,他一眼就能看穿她没说出的真正想法,她之所以不说,是不敢说,怕成为累赘,同他一样,害怕被丢下。
「二爷,我说真的,真的是时好时坏,许是昨日大雨,我一夜未眠,今儿个才会疼得厥过去。」怕他不信她的身子正在恢复,她赶忙解释。
「是前日。」
「咦?」
「你已经睡了一日夜了。」他淡道。
要不是她尚有一息,要不是蒙御医信誓旦旦的保证,他几乎要以为她熬不过去。
她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睡了一日夜。「嗯……肯定是因为我前日一夜未眠,才会睡得这般沉。」
冯珏看向窗外,思索着该不该将她的伤势告诉她。
她这么努力地想活下去,要是将蒙御医诊治后的结果告诉她,她会如何?
「二爷,这一回我肯定不会睡得那般沉。」
「嗯。」他不置可否地应道。
算了,何苦告诉她,又不是到了已经无路可走的地步,也许多喝几帖药,脑中的瘀血散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他没必要在这当头吓她。
忖着,突地听见咕噜咕噜的声响,他缓慢地调回目光,瞧她紧闭着眼像是以假寐掩饰他刚才听见的声响。
他凉凉地注视着她,直到咕噜声再响起,她脸色发窘地按住肚子,教他不自觉地逸出笑声。
她听见笑声,将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偷觑着,扬笑时的他卸下淡漠,如清风拂面,本就俊美立体的五官更显耀眼,像是人偶被注入了人气,鲜活了起来,让她不由得看直了眼。
冯珏并未察觉她的注视,迳自道:「尔刚。」
「二爷。」守在门外的尔刚被他的笑声给吓得一愣一愣的,天晓得他有多久没听见二爷的笑声了。
「差人备膳。」
「是。」
「多准备点,我怕喂不饱。」冯开的嘴角依旧抹着笑意。
待尔刚应声离开后,她才小小声地道:「二爷,我没有很饿。」她只是肚子叫得大声了点,不代表她饿到可以吃下一头牛。
「你不饿,我饿了。」
她眨了眨眼。「二爷还没用膳吗?」她看向外头的天色,有些阴,教她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
「托你的福,还没。」
「托我的福?」她呐呐低喃,接着像是意会什么,猛地抬眼。「难道我昏过去时,都是二爷照料我的?」
冯珏懒懒地睨她一眼。「是啊,我在拉拢你,你感觉不到吗?」
「为什么要拉拢我?」
「既然要你留下,我就要你的忠心,为了得到你的忠心,身为主子的我不就应该先施以小惠,换你涌泉以报?」既然她是无害的,想留下就留下吧,在他能掌控的范围里,他会尽其一切地让她安心,将他不曾得到的都给予她,用这种方式弥补自己得不到的。
「二爷不用这么做的,光是二爷愿意让我留下,我就会做牛做马回报二爷的。」他不知道当他首肯时,她有多开心终于有容身之处了。
「所以,我给得更多,你必须回报得更多。」收买人心很容易,尤其她要的如此简单。
「嗯,不管二爷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她坐起身,握了粉拳,誓言效忠,乍看之下颇有气势,可惜的是——
咕噜咕噜……她用力地按住肚子,却掩不住那羞人的声响。
她羞窘抬眼,便见他别开视线,低低笑着。
她是该觉得丢脸,可是他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像是深秋的暖阳,教她心头跟着发暖,也随之逸出笑声。
第四章 取名来福(1)
「所以蒙御医的意思是,她现在的状况有所好转?」帐房里,冯珏搁下了从其他庄子收回来、才看没几页的帐本,直睇着刚替她诊治完的蒙御医。
「依照姑娘今儿个的脉象,情况确实有所好转,但我听她说起自个儿失忆,想起以往在宫中时有本医书提过,伤及脑时,带瘀难散,恐引发失忆,也许她脑袋的瘀血散了,记忆也会跟着恢复,不过这只是推论,老夫并未亲眼瞧过这种例子。」蒙御医在宫中养成的习惯,说话时总会替自己留点后路。
冯珏垂敛长睫。「恢不恢复倒不是那般要紧,要紧的是能散瘀,别教她老是头疼。」
「听姑娘说这几日没再犯头疼,所以老夫想就继续服用这帖药,还有……」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二爷,这药丸的配方和药帖是一样的,要是姑娘又犯头疼,先让她吃下一颗,省下熬药的时间,可较快缓解。」这种顺手赚点人情的手法是在宫中养出的恶习,可他给的绝对是派得上用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