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无陵!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应该知道我的家人不会出来迎接你……”又忍不住收了声。
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事实,却从来没有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过。
“因为我是屠夫的儿子?”他恶意挖苦的反问,随后点点头,“噢,当然了,我明白这点,不过也该让他们了解我这个出身低贱的男人即将成为他们的女婿这个事实。”他不重不轻的拍了拍马车,“老曹,快点,我没什么耐性。”
“是。”老曹这才领命去办。
翁元让明白自己情急之下说出了明知不该说的话,忍不住对自己生气,深怕惹得他不开心,等会儿的会面会很糟糕。
不,现在就很糟了。
车内的气氛瞬间凝结,山无陵的脸庞简直像是覆了一层霜雪,冰封冻结。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缓和气氛,只好忐忑不安的等着老曹回复的结果,脑子飞快的转着,等会儿要怎么说才能平息他的怒气?
老天爷!她现在真的后悔回家了。
“爷,好了。”
“都出来?”山无陵的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翁元让。
她登时颈背寒毛耸立,心神不宁。
“除了翁柏之外,都出来了。”老曹的回答简洁有力。
翁元让十分诧异,差点眼珠子瞪出来。
瞧不起山无陵的翁氏怎么可能出来迎接任何人?更别提她那骄傲的二娘、叔母和她们的女儿,纵使爷爷准,她们也不愿意降低身份委屈,否则她的姊妹恐怕也得去向“山家的”求亲。
翁元让的父母亲早逝,所以她就像没有母鸟看照的幼鸟,在家里总是人单势薄,没人替自己说话,她也从来不是以言善道着名的,于是很多家人不愿意承担的事便会落到她的身上。好在她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加上从小家族教育成功,只要是和翁氏有关的事,她都不会怀疑、抗拒,虽然不表示其他家人也会一样。
“走吧!”山无陵在外头朝她伸出手,神情狂狷,看起来比她的家人还傲睨自若。
翁元让还在惊讶的时候,他已经下了马车,老曹也在旁边抱怨“快点”、“赶时间”的话。
回过神来,她直觉的伸出手,覆上他的手,在他的帮助下,踩着过高的阶梯,在最后一阶时,他似乎是嫌她不够利落,长臂轻轻一揽,直接将她抱了下来。
纯男性的热气因为他的靠近而笼罩下来,翁元让的左胸口倏地震荡起来,强烈的心颤幅度有些疼,胸腔充满窒息的压力,她下意识的握紧他的手,低低喘了口气。
山无陵研究她透露脆弱的举动,揽着纤细腰肢的手忍不住使劲,把她往怀里带。
“会冷?”
她抬起略略迷惑的大眼,摇摇头,“不会。”
这身衣服带来的感觉,超过外头的冷意。
“那么你抓着我是不想进去?”他的语气懒洋洋的,晃了晃两个交握的手。
“不……”翁元让连忙松开手,急忙往前走,深怕奇怪的反应被他发现。
埋头向前的她,直到视线范围出现一排绣鞋,才骤然停下脚步,抬头一看,真的是除了爷爷之外,家里所有的女眷都出来“迎接”了……无视她们一个比一个还有更冷淡、鄙夷的表情的话。
以前她站在她们那边的时候,总没有自觉这种神情是多么的伤人,当面对面后,才能理解山无陵愤怒的原因,尤其她们现在连看她都是那种眼神,俨然把她当成叛徒。
可她是为了家族,才有嫁给山无陵的呀……
翁元让走到两位长辈的面前,必恭必敬的开口,“二娘,叔母,日安,让儿回来了。”
翁氏人丁单薄,现在不算她和在皇城当质子的兄长的话,一家子只有爷爷,二娘和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及叔母和堂姊、堂妹,处于一种阴盛阳衰的情况。
“嗯。”二娘冷哼一声,没说什么。
倒是叔母讥刺的开口了,“哟!瞧瞧,咱们的宝贝让儿在山家过得多好,都不想回来了。”
翁元让听懂她是暗指自己过得舒服就忘了家里的困境,甚至乐而忘返。
“就是说,枉费我们天天惦记着你的安危,爷爷更是每天把你挂在嘴上,结果呢?”堂姊翁元敬上下打量她不同于她们的寒酸,娇贵华丽的衣着,不是滋味的说:“看来是多余的了。”
懒得解释没有在第一天就回家的原因,翁元让垂下头,静静的任由她们去说。
后头跟上的山无陵听了,心生不爽。
“抬起头,你是接受别人的迎接,不是听训的狗。”
他一手按上翁元让的背窝,退着她走向前厅,冰冷的眸子斜睨了女眷们一眼,没用任何情绪波动,仿佛连轻蔑都懒。
翁元让侧着脑袋,飞快扫过他如花岗岩般刚毅的侧脸,猜想他肯定不喜欢叔母她们的态度,毕竟连她都觉得有点不舒坦。好在以前就有在练,保持平常心看待还做得到,但是他有多骄傲,从他对翁氏的不齿就能看出来,自然不会乖乖的承受。
“对不起,请你别在意。”她拉了拉他的衣袖,觑空低语。
山无陵垂眸,“当年我在你家听过更糟的话,何况现在的我也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翁元让的嘴唇抿一下,踏进前厅,见到主位上威严的老人,脚步骤歇,松开拉着他的手,端庄但称不上优雅的福身。
“爷爷,让儿回来了。”
翁柏的眼角微微一动,就算示意。
期间女眷们也纷纷进入厅内,依序坐进早已固定好的座位,严格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
翁元让二话不说,乖乖的朝最角落的老位子走去。
山无陵跋扈的扬起浓眉,“你去哪儿?”
脚步一顿,她徐徐转身,怯怯的伸手一指,“我都坐那儿。”
看见那个摆在阴暗角落,既破旧又缺一截椅脚的圆凳,他的眉头迅速聚拢。
她虽然父母早逝,在这个家却是翁柏长子诞下的嫡子,为何连区区庶出之女都能坐得比她更靠近翁柏?她难道没觉得自己应有的地位被禠夺?
山无陵硬是和她走上相反的方向,在翁柏身旁的另一个主位落坐,同时对那个没自觉的小女人命令道:“过来。”
“呃……”她难道不能不起眼的窝在角落?
“不行。”他似乎看穿她没有说出口的疑问,瞪了她一眼,又说了一次。“快点过来,你的位子在我旁边。”
瞬间,翁元让能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头垂得更低了。
唉,她不喜欢在家人面前如此出风头啊!
偏偏他的坚持从来没有讨论余地,她只好搬起圆凳。
接受到山无陵的一记眼色,老曹立刻趋上前,恭敬却不亲近的说:“让小的来。”接着不容置疑的接过圆凳,难得缓下急匆匆的脚步跟在翁元让的身后。
她拖着牛步有点想装死,可是山无陵似乎打定主意,不等到她乖乖的入座,就不开始进行任何谈判,不想继续成为目光焦点,她只好加紧脚步来到他身边,略带埋怨的瞅着他。
“坐下。”山无陵抬了抬嘴角,在老曹放下圆凳后,简洁的命令。
忘了自己的椅子有多么脆弱,翁元让赌气的重重坐下,悲惨的事立刻发生,臂下的椅子发出承受不起的崩毁声音,瞬间塌掉,眼看她也将摔个四脚朝天,糗到可笑的极致境界,山无陵迅速出手,将娇小的她往怀里带,才免除太过困窘的情况。
若不是家里已经没了能坐的椅子,她也不用屈就这把圆凳呀!这下可好了,她没椅子可坐,只能站着了。听见女眷们的窃笑,翁元让难堪的想着。
“小心点,这个用表象支撑的可悲家里处处是穷酸的陷阱。”
山无陵的话把她尴尬中拯救出来,更在他们与其它人之间划下一条暗示贫富的鸿沟。
虽听见女眷们受辱的抽气声,明白自己不该,翁元让的心中却还是冒出小小的喜悦泡泡,看他的眼神也多了感激。
她低声道了谢,从他的身上爬起来,往旁边一站,这次是真的没有抱怨了。
旁边的翁柏将他们两人的互动都看在眼底,老谋深算的眼眸闪过一抹精光。
“既然你来了,就是来提亲的吧!”翁柏头一次开口,苍老的声音非常有力。
翁元让松了口气,真怕翁柏会喊山无陵“山家的”,那恐怕她忍气吞声的努力都白费了。
“急什么?”山无陵对上翁柏,其实上完全不输给他,“难道我在翁氏连一杯茶都喝不起?”
翁柏挤了下眉,随即朝唯一的家仆吩咐。
所有的人等着山无陵慢条斯理的喝茶,还听他嫌弃这茶有多难喝,连山家的水都比不上。
他当然是故意的,而不屑与他为伍,却又不得不接纳他的翁家人用怏怏不乐的白眼瞪他。
翁元让深怕他会引起群愤,扯住他的衣裳,低身阻止,“够了,别这样。”
山无陵也不想浪费时间,于是见好就收。
“我要看翁氏的账册。”
“什么账册?我们没那种东西。”叔母装傻拒绝。
翁氏的大家长也没发对。
“说得也是,翁氏没钱,所有不需要记账,那就把借据和契约都拿出来。”山无陵捺着性子和他们周旋,说话极不客气。
“你这话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年纪最小的堂妹翁元慕站起来,义愤填膺的指着他骂。
“你们也是狗眼看人低呀!”他讪笑,嗓音愉快而高亢。
翁元让猜想他一定正为了找到机会报复而感到快乐,如果强行打断的话,一定会惹得他不悦,但这些是她的家人,也是等于把她一起说进去了,不反抗的话,好像又说不过气。
“山……”她开口,想要他克制一点,突然被他一扯,整个人俯身向下。
他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道:“不亲密一点的呼唤我,你的家人会担心的。”
担心他是否真的会娶她。
明白山无陵的意思,被放开的翁元让重新站稳后,有些不习惯,慢吞吞的开口,“无……无陵,还是快点谈正事吧!”
他们还没有互相不带姓,直呼彼此名字的关系,她当然不自在。
“好。”山无陵忽然变得很好说话,“如果他们拿不出我要的东西,我们就回去吧!”
“你……”性急的翁元让正打算再骂他几句。
“淑子,去把账册那出来。”翁柏打断她的话,看想多年来负责记账,翁元让的二娘萧淑子。
“还有借款借据,无论数目多少。”山无陵得寸进尺的要求。
从头到尾没说话的萧淑子望向翁柏。
翁柏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抽动,“包含债款借据。”
翁元让非常吃惊,很难相信作风强硬的爷爷会任由“山家的”发号施令,更是第一次听到二娘原来替家里管账。
没多久,萧淑子便将账册交到山无陵的手中,又一语不发的退回座位。
山无陵翻开账册,翁元让往旁边移了一步,莫名的不敢看上头的数字。
倏地,一只厚掌扣住雪腕,他的目光还盯看账目,却把她抓回身侧,并且不愿意放掉,修长的指头在主人专注的时候,纠缠着她青葱般的纤指把玩,偶尔拿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或是下颚,没有意识到这举动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有多么亲昵。
翁元让发现所有人的都因为山无陵的这个举动而盯着自己,艳红的秀容垂下,不好意思再抬起来。
若不是看出他的认真和严肃,她绝对会抱怨,虽然抱怨也不见得会被接受就是了。
第3章(2)
半响,山无陵看完了账册。
“山当家有何高见?”负责管账的萧淑子理所当然的跳出来质问。
“我的结论是,遣散你的军队。”山无陵看着我不,轻快且不失认真的建议。
“不行。”翁柏想也不想便拒绝,“没了军队,我们要如何对抗就近威胁的东方家?更别提敖氏野心勃勃,所经之处都是战火延烧,徐郡若想象现在一样安全无虑,军队不能少。”
“铿锵有力,但是这个理由无法使你养得起数目如此庞大的军队。你以为军粮还剩多少?等到你供应不了大批兵将的温饱,他们便会转向徐郡的人民掠夺,接着他们会发现内部耗损严重的翁氏根本无所畏惧。你认为他们造反,除掉整个翁氏,需要花多久时间?”山无陵清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包含翁元让,说出严厉的话语,“翁氏所有的人,再加上忠心耿耿、不知多久没领薪饷的家仆,不到十个……这么说吧!随便来个高级将领,不出半刻钟,就能灭了历史悠久的翁氏。”
他说的情况清晰可预期,比翁柏说的还更事关紧要,一屋子的女眷们终于暂时放下芥蒂,安静下来。
翁柏袒护也纵容军队,许多兵卒在徐郡内横行霸道,早已惹得徐郡百姓怨声连连,对翁氏的管理起了疑心,不再信任,将来翁氏要倒,绝对不需要太久的时间。
“难道你以为娶了让儿,我就会让你插手管翁氏的事?”翁柏讥嘲。
“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得娶她?今天是你们需要我的资助,我即使把她收在身边,不给她任何名分,只给你们招妻的那笔聘金,你们照样会为了那笔钱,欢天喜地的把她送到我面前。”山无陵说着无情的话,感觉掌中的小手一颤,却没有停下,“而山穷水尽的你们只求能暂时解决窘境,可没有解决问题根本的勇气和脑子。面对这样的翁氏,我不费一分一毛钱财,就能得到她。”
翁元让难以置信的瞪着他的侧脸。
他见了,优雅的笑说:“不相信吗?我只要收购翁氏的债款,把你们逼上绝路,你难道不会乖乖的匍匐在我的脚边?”
纤细的身躯一震,翁元让发现他们是在想得太简单了。
山无陵确实可以不用帮忙翁氏,即使什么也不做,翁氏不出三个月一定垮台,到时候她可能连匍匐在他脚边的资格都没有,一定会和家里的女眷们颠沛流离、堕入风尘……她从女眷们畏怯的表情也能看出她们和自己想的是同样一件事。
“还是不行!军队解散等同翁氏毁灭,倘若结果都是灭族,那我宁愿在强盛中毁灭,也不能让人道尽家道中落的困境。”翁柏的立场极为坚定。
“我向来不欣赏食古不化。”山无陵轻嗤,将翁元让的手摊平放在手中,观察她的掌纹,漫不经心的说:“我是商人,凡事向利益看,纵使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会傻得替你养那支无用的军队,虚耗山家。你该做的不是固执的守着那些眼下用不到的兵将,而是要发挥他们的功用。”
“军队的功用就是打仗!”被年纪和外表比自己小的山无陵教训得恼羞成怒,翁柏低声斥道。
“现在打了吗?明明已经有许多年东方氏没有对徐郡用兵,你应该让那支军队屯田,开垦徐郡境内的无主地,一来可以省下庞大的伙食开销,二来能建立军队的良好形象,让人民不会讨厌他们,也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异议,而非时时刻刻对东方家会打过来提心吊胆。”山无陵不疾不徐的提出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