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发现孙女的改变,翁柏忿忿的开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封锁萧将军、王将军、贺将军和卫将军的粮食来源,打算把他们活活饿死,现下若是东方氏打过来,我们的军队如何应战?”
翁元让听着,同时注意到门边还有一抹鬼鬼祟祟的影子,不是别人,是翁元敬。她懒得去猜堂姊跟着一起来的原因,反正不会是什么令人开心的好事。
“我知道无陵这么做,那是为了铲除军阀自立的现象。”她平静的解释。
“军阀自立?那又如何?重点是,徐郡得靠他们来保护。”翁柏怒斥,“我让你嫁给他,只是为了舒解翁氏的困境,并没有把军队交给他的意思。”
“爷爷答应过他的条件。”翁元让颦起眉头,提醒道。
“那只是权宜之计!有谁会蠢到和商人讲信用?”翁柏反问,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很难相信会由从小教导自己做人要诚实、谨守本分的爷爷口中听到这番话,忽然觉得眼前的爷爷变得好陌生。
第8章(2)
“爷爷的意思是他活该被骗?”她的语气隐含着不悦。
“我没有骗他,不过也没说过要把军队交给他。”
“爷爷已经答应他解散军队,他现在是额外再帮翁氏解决军阀割地的乱象。”
“谁知道那小兔崽子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翁元让大吃一惊。难道爷爷认为他会想要拥兵自重?
“无陵最多也只是让军队帮忙开垦荒地,或是采矿,这些都是有利于徐郡的事,他从没想过要占领军队,更别提指挥军队了。”她强迫自己维持理智的语气,一来是在她的观念里,不得与长辈争执;二来是夹带怒气的言语从来没有人听得进去,尽管她现在是真的动怒了。
翁柏啐了声,“利于徐郡?那是利于他!独厚他一人!我们得到什么?地是他的,煤矿也是他的,我们根本什么也没有,凭什么要我的军队去帮他?”
翁元让微微瞠大眼,听到这番自私到不可思议的话,一时之间忘了恼火,愣愣的瞪着翁柏。
爷爷怎么可以这么说?
山无陵原本招妻就有开个聘金数字,他只要给了翁氏那笔钱,就算两不相欠,事后不理会还有大笔债款压身的翁氏都无所谓,但他还是为了她去做了,把所有的债款还完,一句抱怨也没有……那些钱财足够他雇佣许多人开垦荒地、买种子和肥料,以及吃上很多年。
翁氏没把送出来牺牲的她当作一回事不要紧,怎么能用这种眼光看他?
她为不知情,谨守承诺帮助她的山无陵感到好委屈,也好愤怒。
咬了咬牙根,翁元让难掩失望的说:“无陵说过,只要那些原本的荒地有收成,他愿意花钱买下,而且开垦要用到的器具、种子和肥料,他都会以比成本还低一成的价格卖给决定留下来耕种的人,他这么做到底独厚了谁?再说,我们翁氏本来就欠他很多,就算把军队卖掉,还得完吗?”
“为何要还?”翁柏理所当然的说,神情冷漠,“贵族负责保卫领土,土豪贡献打仗要用的资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喉头畏惧的一缩,她忽然有种过去的世界在眼前崩坏的感觉。
她暗自庆幸借据和合约都在山无陵的手上,否则爷爷很有可能会是那个在目的达成后,第一个跳出来反悔联姻效力的人。
没得到她的回复,心高气傲的翁柏重重地敲了下拐杖,命令道:“听懂了吗?让儿,你应该现在立刻去阻止‘山家的’胡作非为。”
“但是我不这么认为。”翁元让抬起怒焰灼灼的双眼,镇定的迎上爷爷质疑的目光,近乎肯定的回答,“无论无陵做了什么,我都信任他。”
翁元让为了方便行动,身着男人的装束,在老曹的陪同下离开山家。
她正在去见山无陵的途中,并非忘了承诺,而是翁柏说的话令她心情大乱,突然好想见见他,感受他温暖的胸膛。
原本还以为孤僻的老曹会拒绝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她不禁怀疑是因为自己说了信任山无陵的那番话,让当时守在外头的老曹听见了,他才会对自己稍微放软态度。
这大概是一整天里,唯一令她宽慰的消息。
“夫人,无论如何,等会儿见到了爷,请你别做任何会让爷生气的事情。”老曹用一贯傲慢的态度警告。
翁元让颔首,懒得去问是哪些事。老曹指的一定是所有的事。
“还有,不管听到什么,相信你该相信的。”老曹严厉的嗓音透着认真。
她又点点头,同时注意到四周有披着铁甲的兵卒在走动,心想大概接近了。
策马来到最前线,翁元让在身披铁甲但分不清是不是翁氏军队的兵卒指示下,用布巾掩住口鼻,并由他们带领前往山无陵所在的地点。
三条街外,大家都在谈论他手段专制,掌握了整个徐郡的财粮;两条街外,也有人说要打仗了,因为他在召集军队;一条街外,听说他在焚烟,想逼出封街的贺将军……
现在她确实看见了人们讨论的景象,眼前能容纳几辆马车并行的街道被巨大的树根阻挡,四处蔓延着不算大的狼烟,难怪会要她掩住口鼻。
她很快便发现那抹伫立在最前方的伟岸身影,看起来疏离又冷漠。顺着他面对的方向,巨木的那一头是许多被捆绑起来、不停哀号的平民百姓。她听见他们喊着救命,喊着要粮食,然而前方的男人不为所动。
“贺将军拿百姓做为人质?”翁元让来到他的身边,低声的问。
山无陵垂眸望向她,“十分肯定的。”
他甚至没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看来一定有人向他报备过了。
她同样注视着他好半晌,有点困难的开口,“封街并没有疏散百姓?”
“没有。”他回答。
翁元让倒抽一口气,从他的回答中领悟了某件事,“我不知道你所谓的断粮是连被军阀统治的百姓也……”
“如果不一起饿死他们,军阀的势力也会转向百姓索讨,那样只会延长他们胡作非为的时间而已。”刚好,他最喜欢速战速决,任何多余,都是无谓的浪费。
她明白他的意思,但不代表心境上能够苟同,干哑着嗓音问:“你怎么确定他们不会放手一搏杀出来?”
“李将军和张将军带兵守着其余的出口。”
“人还是不够。”
“很快,我的援兵就要来了。”
“你打算以武力相逼?”
“必要的话。”
翁元让的眸光黯了下来。
瞅着她略带悲伤地神色,山无陵话锋一转,“听过昆仑屠一城、降十城的传言吗?”
她抬起眼,望着他。
“以前昆仑曾经屠杀了一整个城池的人民,尽管他们投降,他还是血洗了整座城,不留活口,之后邻近的城池听到昆仑的名字,恐惧得不得了,纷纷献上降书,换取生路,昆仑不费一兵一卒,便收服了十座城池。”他解释。
“所以你打算仿效昆仑?”他要饿死军阀困住的所有人,以达到对其他将军杀鸡儆猴的效果?
山无陵莫测高深的睨了她一眼,“这是为了让其它军阀明白我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如果要成为霸主,就得用权威服人,翁氏正是失去了威信,才会无法管理。
“如果他们宁战不屈呢?”她脱口而出。
“那么就会像贺将军一样。”他的声音异常轻柔。
翁元让霎时转为欲言又止。
说她不解世事也好,太过天真也罢,不管是不是直觉,她不认为身为一生戎马的军人会毫不抵抗的向一介普通商贾低头。
“山爷。”是时,一名兵卒在他们的身后站定。
山无陵转身,无声的和兵卒交换视线。
翁元让观察他们刻意不在她面前交谈的举动,心头莫名的蔓延着不安。
一会儿,山无陵颔首,揽住她的肩头,搓揉纤细的胳膊,在突然骚动起来的现场迈开优雅的大步,半拖半拉的将她带离开。
“来吧!这里不安全,我得找人送你回家,老曹会陪伴你,有任何事,问他就对了。”
她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无陵……”翁元让忍不住开口,一手攀上丈夫的胸膛。
“嗯?”他低下头,还带着她前进,同时也仔细倾听下文。
被强而有力却温柔的一双手送上骏马,她扯出颤巍巍的难看笑容,“答应我,凡事别做得太绝。”
她找不到要他收手的理由,是自己求他帮忙的,也说过会信任他。
山无陵叹了口气,“所以我才交代过别让你到这儿来。”
他的妻子其实心肠非常软,看了这些,只会让她难受而已。
翁元让思忖他的意思,后知后觉的明白他不让她太过涉及一切,并不是为了控制她,或是认为她会坏事……纯粹是在保护她不用去面对这些悲惨的、痛苦的现实。
鼻头猛地窜起一股酸刺,她纷乱的心头逐渐被某种激烈的情感撞击,在摸不清楚方向和该怎么做的时候,使得她加倍惶惑,无法仔细琢磨。
“无陵……”她只能讷讷的呼唤他的名字。
他研究着她复杂的表情,不懂她内心的冲击,误以为她是在责怪他的心狠手辣,心头闪过一丝郁闷。
“你知道吗?我开始同意你说的商战不能混为一谈。”山无陵退后一步,露出无奈的笑容,“因为商人会做得更绝,不顾忠义,没有余地。”
第9章(1)
翁元让惴惴不安的回到山家。
即使她在离去前要求山无陵不要赶尽杀绝,然而当她穿梭在一大群步伐紧张的兵卒之中,逆向而行时,教她如何不能不担心?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肃杀之意啊!
“夫人,晚膳还是在房里用吗?”侍女恭敬的征询。
坐立不安的翁元让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入夜了。
“不了,我想先洗个澡,替我打热水来。”
“洗完以后要吃吗?”侍女追问。
她费心猜想山无陵可能要她们好好的照顾她,并确认她有没有确实进食,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吧!给我一碗甜粥就好。”
“是。”侍女明显的松了口气。
“等等,还是先洗澡好了。”翁元让改变心意。
“好的。”侍女领命去办。
没多久,装满热水的浴桶送进里间。
沐浴时向来不爱留人在一旁伺候的翁元让屏退了侍女,走到镜台前,解开和成年男子一样的发髻,把束带随意搁在镜台上,拿起扁梳,梳顺一头长发,随后起身,准备宽衣,眼角余光有阴影一闪,她回眸一看,原来是束带被她扫落地上。
弯下腰,她正要拾起束带,背后忽然一阵寒意,还有细微到难以察觉的脚步声靠近,她努力看清楚视线死角的最大范围,有一抹阴影迅速滑向前,不禁一愣,忙不迭的起身,想要向前跑,但是后头的人更快钳制住她。
“不准动,也别出声,你就不会有事。”
被一把长刀架在脖子上,她还能跑吗?
翁元让环顾四周,庆幸来人没有一开始就置她于死地的意思,否则如此狭窄的空间内,根本无处可逃。
她稍稍转头,注视镜中的男人,翻找记忆,完全不认为自己见过他。
“你是谁?”尽管被突如其来的威胁骇着,她掩饰住惊慌,沉着的问。
她只要耐心的和他对峙,很快的,去张罗晚膳的侍女回来会发现不对劲,但是如果被带走,或是惹得他不开心,被杀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从小善于看脸色,也不会躁进的个性,在这一刻为翁元让带来活命的一线曙光。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见你,山夫人。”
山夫人?
是冲着山无陵来的?
“谁?”她开口询问。
那个浑身结实,看起来两、三个壮汉撂不倒的男人,露出狰狞的笑容,“卫将军。”
翁元让被捆绑住,用邪恶的长刀架着,转眼间被带离开山家。
她不意外这男人有能力这么做,毕竟他都能不惊动山家人闯进来,要出去也不是难题。
她并非没有挣扎过,但是男人更高明,显然是掳人的个中高手,他拿了把匕首给她握着,连同双手一起反绑在身后,紧紧的,完全没有独立松脱的可能性,只要她乱动,绝对会先伤害到自己。
她被他扔上了马背,并以飞快地速度朝目的地前进。
马匹行进间,她忽然嗅闻到一股刺鼻的浓烟味,努力长大眼睛,往比墨还浓的夜色里瞧。
远处有火星,一点一点的,等到黑夜中染上一片黑到橘红的渐层光景映入眼帘,一小簇火苗也迎面飞扑,灼烫了她的脸颊。
翁元让直觉的要伸手去挥,才想起自己被绑住,只得飞快的摇头,甩掉脸上的疼痛,接着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眼。
火红成一片的是烈火,许许多多的人在半夜被大火惊醒,还穿着睡袍或中衣,手里抓着鞋或是各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东西,尖叫乱窜。
“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但是马匹没停,一不小心就咬到舌头,疼得说不出话。
“东方氏的军队,是你的丈夫通知他们赶来攻陷徐郡的。”男人讪笑,双腿用力夹紧马腹,马儿踢腿,高高跃起,越过火海,继续往情况更糟的地方深入。
翁元让没有尖叫的心情,在马匹稳稳落地时,双眼还喊着咬痛舌头所泛起的水雾,愤怒的回头,大喊:“不!不会的!无陵不会背叛……”她忽然没了声音,双眼转为惊疑不定。
“山无陵不会背叛什么?翁氏?徐郡百姓?还是你?”注意到她不自然的停顿,男人讽刺的问。
他说得没错。
翁氏,山无陵极其痛恨,若说是徐郡百姓,她又不敢肯定这个面对正事阴狠冷峭的男人有没有那个心,至于自己……她更不敢肯定。
倘若是些小事,她敢说山无陵会帮她,但事关重大,他向来对要紧事手段无情,也许会放任她在敌营里自生自灭也不一定。
“如果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你怎么能笃定不是山无陵?”
“那也不能说就是他!”
男人听出她语带拒绝相信的意味,表情认真的说:“开门让东方氏的军队进入徐郡的就是他,若你不信,当时有很多人亲眼看见,都能证明。”
翁元让慌了神,全身颤抖,小脸转为惨白。
她不相信男人说的……她得相信山无陵……
虽然是这么想,但她只觉得耳内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直到再度听到有人呼唤她。
“山夫人。”
翁元让思绪混乱,茫然呆愣的聚焦双眼,看见一个穿着铁甲和披风的高级将领站在面前,这才发现自己下马了,都没有感觉。
体型壮硕庞大,带点微胖的卫将军,扬起和长相不相称的笑容,改口道:“不……末将还是习惯称你一声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