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佟止不住的笑,在他的注视之下敛去。
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光,那是男人注视女人的目光……“一两,篓子给我。”她开口,打破了凝睇间的各种渴望。
“……嗯。”他取下篓子,篓子里还搁着一把锄头。
就见她拿过了锄头,在竹林边上的草里轻敲着,拨开了野草和碎石,再用手拨着附近的土,就见一个尖头冒出土。
“一两少爷,这就是竹笋。”杜小佟指着,但却无法再像刚刚那般玩闹,因为她已经察觉到蔺仲勋对自己的情意。
“胡扯,才这么一丁点,这要掘多少才能吃上一盘?”他蹲到她身旁,打量那裹着竹壳的笋尖。
杜小佟不着痕迹地退开一些。“一两少爷,底下还有,你退开一点,我弄给你瞧瞧。”她起身拿起锄头,掂算着位置,朝尖头下的土堆一锄,随即挖出了一截竹笋。
她拾起竹笋,拍去土后,再剥了两层笋壳。“瞧,这就是竹笋。”
他接过手,咬了一口,甘甜的滋味教他扬高浓眉。“果真是竹笋。”
“难不成我还会骗你?”她呿了声,环顾着四周,附近肯定还有竹笋。“不过你不是不吃菜的吗,竹笋倒是瞧你吃得挺香的。”
“甘甜的我就吃,莲藕我也吃。”他继续剥着笋壳,把整支笋吃得一干二净。
“莲藕?你是打哪来的富贵人家?”莲藕在京城可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南方荷田多得很。”
“喔?”包子似乎说过昆阳多荷田,每年入秋前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莲藕,当然,那是大旱之前的事了。
“来,锄头给我,我来掘。”他取走她手上的锄头等着大显身手。
“等一下,草跟石头得要先拨开,然后找出尖头,再将周围的土拨开,这样才能掘得深一点。”杜小佟指着一处,他听令行事,但是手劲太大,拨开草的瞬间也把笋的尖头一并掘断。
杜小佟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蔺仲勋依旧紧握锄头,决定将功赎罪。但是,连着再找几处,却同样都被他掘断尖头,气得杜小佟抢回锄头,指派他其它工作。
“瞧见那些野菜了没?叶缘有齿状的就可以采,你要是敢给我胡采一通,今儿个你就准备饿肚子。”
蔺仲勋默默无言地窝到角落找野菜,堂堂天子竟蹲在山脚下采野菜……是说谁规定当皇帝的就不能采野菜?人生在世,痛快一活,为何非得被强冠在身上的头衔和身份给压抑?
他已经来来回回活了几百回,早已不在乎那些,他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份自在……
突地一道灵光乍现,他不禁猜想,难道就是她了?只要在她身旁,他就能找到内心的渴望,也许如此一来,他就再也不需要历经无止境的重生。
许是他的惩罚已够,所以老天派她前来,就是为了终止重生,那么接下来,他该如何和她在一起?将她带进宫,封她为后,还是干脆把宫中丢下,和她在启德镇里生活?
思忖着,唇角不由浮起笑意,摘起野菜更加的带劲。
正掘着竹笋的杜小佟睨了他的背影一眼,半晌才转开眼,眸底却满是哀愁。
两人在山脚下忙了一个下午,眼见日头西斜,杜小佟便要他背起竹篓赶紧回村,然而循着原先的路回去,却发现便桥竟然不见了。
“怎会这样?”杜小伶喃喃问着。
蔺仲勋朝下游望去,在远处瞧见了木制便桥的残块,再仔细观察水流,发现水流变急了,似乎水位也高了些。他不禁朝上游方向望去,怀疑工部的人在河里塞了什么,怎会教河水上涨?
“往下游再走一段,那里的水势较缓而且也比较浅,其中还有一些突出水面的岩石可以踩,不比便桥难走。”
“是吗?”她总是走相同路线,不随便走远的。
“先前我不是来捕过鱼?早就把这河给摸透了。”
“那就好。”她稍稍宽心,但却不敢直睇着河水,仿佛多看一眼,那河水就会将她卷进冰冷河底。
察觉她的不对劲,蔺仲勋口吻轻松地道:“那时我捕鱼时,神速得教包子都看直了眼,烧饼和油条在河畔又跳又叫的,招来不少人注目。”
“嗯。”她魂不守舍地应着。
“就可惜了你没瞧见我的英姿。”
“嗯。”
蔺仲勋睨着她。“其实你很想再看一回我半裸的躯体,对不?”
“嗯。”她心惶惶,打一开始就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你在怕什么?”蔺仲勋干脆往她面前一挡。
阴影袭来,教她停下脚步,不解的抬眼。“不是说要一直往下走?”干么挡在她面前?她恨不得赶紧离水远一点。
蔺仲勋扬了扬眉,指着前方。“就在那里。”
杜小佟加快脚步,然一到他指的河段,那河水是浅了些,却也冲到了河岸上,而且河水看起来很急,打上礁岩时还会打出阵阵漩涡,她不禁望而却步。
“这段河水是最浅最窄的一段了,最深处大概到膝盖,而你大概就腿部了,但不打紧,我拉着你,河面不宽,多走几步就到对岸了。”蔺仲勋已经开始卷裤管,待他一切准备就绪,就见她死死地瞪着河面,动也不动。“怎么了?”
“我们再想想法子吧,也许找些木材就可以走过去。”这段河水估算约莫四五丈宽,也许找些木材排置在礁岩上头亦可行。
“只有一把锄头,想要伐木恐怕有困难。”蔺仲勋可不认为有那么容易。
“那不然……”
“小佟姊,有我在,你不用怕。”
杜小佟双手扭得指节泛白,低声喃着,“我怕水。”她很怕很怕,怕到尽其可能的不靠近水源。
蔺仲勋轻点着头,和他猜想的相去不远。“是吗?那就没办法了。”话落,他解下背上的竹篓,蹲身在她面前。“上来吧。”
杜小佟瞪着他,抿了抿嘴。“不成,咱们再想想其它办法。”
“没有其它办法,再想下去天都暗了,届时就算是我也不见得能安然无恙地带你过河。”他哄骗着。“上来吧,这儿四下无人,没人能对咱们说三道四。”
凭他的能耐,就算天色全黑,他也能轻松的带她过河,但早过晚过都是过,天色一暗,恐怕她会更怕水。
杜小佟左右为难着,眼见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她咬了咬牙。“我……就麻烦你了。”
蔺仲勋满意地漾笑。“一点都不麻烦。”待她一趴上背,他随即起身,单手抄起装满野菜和竹笋的竹篓,跨步踏入河水里。
然而每走一步,勒在他颈上的力道就重一分,她的双手冰冷得可怕。
“小佟姊,方才来时我瞧田已经干了,真的不灌点水?”他口吻轻松地问。
杜小佟死命压抑着恐惧,她仿佛置身河底,被四面八方的河水困住,封住了双耳,根本听不清他到底问了什么。
“要是不灌水,那些秧苗不会死吗?”没回应也罢,就当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好了。
她不住地颤着,感觉有细微的声音由远而近地响着,在寒冷的河里,给予她些许的暧意,慢慢的,她听见了耳边的低柔嗓音。
“我瞧别人的田,里头都还挺有水的,你确定真的不用灌水?”蔺仲勋注视着前方,每一步都踏稳了,才会再踏出下一步,绝不允许有任何的意外加深她对河水的恐惧。
“……我比别人提早了近一个月先播种,你没发现我的秧苗比别人的高吗?”
尽管声音有点虚,但至少她开口了。蔺仲勋笑眯眼又继续问:“原来是这样,那你说过两日要浇肥,可咱们今天才找到这些野菜,到时来得及浇肥吗?”
“过两日要用的肥是竹棚里那一瓮,今儿个要做的肥是下个月要用的。”
“所以得要浇两次肥?”
“嗯,分檗结束就是要开始结穗,除了要灌水外当然还要浇肥,等到穗花要抽长时,还要再浇一次,可以结更多稻谷,而且每颗稻谷会更饱满。”说到种田,她整个精神都来了,几乎忘了自己在哪。
“这该不会是你的独门做法,才让霜雪米那般好吃吧。”
“计算分檗,灌水浇肥,每个步骤听似简单,但都需要靠经验,用手去触摸稻秧,去触摸田土,注意天候的日晒和雨量,最重要的是收割的前几天,何时要开始断水,是非常重要也攸关着稻谷是否饱满剔透的关键。”
“喔。”他噙着浓浓笑意。“看来种田真的是门学问。”
“谈不上学问,不过是从小就踩着田里的烂泥、摸着田里的秧苗得来的经验,我喜欢待在田里的感觉,经由我的手,让田里铺上了一层绿绒,风吹过,如浪般层迭,等到长出穗花,等到稻谷黄澄一片,在烈日之下,就像是闪动的黄金,那景致你到时候看就知道了。”
蔺仲勋静静地聆听,仿佛透过她的叙述,瞧见了一亩亩的黄金稻田,随风摇曳着,那般恬适的农村时光,不知怎地竟教他生出向往。不过——
“小佟姊,你打算让我背着你回家吗?”
“嗄?”她愣了下,这才发现早已经过河了。
她呆愣地往后看,河岸离她已经有段距离,她是恁地恐惧,每每接近河边都教她浑身紧绷,但是她刚刚却忘了恐惧。
他……该不会是故意和她聊农作耕耘,教她忘了害怕吧?
“只要你愿意,要我背着你回家也不是什么问题。”他略带轻佻地道。事实上,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但是如她所说人言可畏,他并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杜小佟闻言,二话不说地从他背上跳下。
“快点走吧,天色快暗了。”她有些羞窘,头也不回地道。
蔺仲勋笑了笑,舍不得太快背上竹篓,掩去了她残留的余温。
两人维持两步的距离行走,走回村落,杜小佟习惯地绕到田边,却发现原本已经晒得半干的田地,水竟然淹过三分。
她本来要先开排水,但余光却瞥见水门竟半开着,而隔壁胡大叔正在巡田,田里的水淹了五分高,比她要出门前高上许多,看得出这水是才刚经由水门淹入田里而已。
未免太巧合了!杜小佟瞪着隔壁的田地,几乎认为是邻人故意引水灌她的田。两家的田地耕作时间不一样,隔壁的田需要引水,因为根本还没到分檗时候,可是胡大叔好歹是耕作了一辈子,他会不知道她已经在晒田了吗?
她出门前巡过水门排水,全都关得死紧,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半开的状况,要不是有人故意打开,那还真是有鬼了。
第9章(2)
“小佟姊,不是说这田还要继续晒,怎么淹了水?”蔺仲勋走近她问着。
杜小佟紧抿着唇,现在这状况,她毫无证据只能吃闷亏,可这么一来,这亩田会分檗过头,到时候分了养分,稻谷就容易变成空壳。看来,只能先排水,看状况再决定要不要下田把多余的稻秧拔除了。
“小佟姊?”她的沉默落实了蔺仲勋心底的猜测。这水根本是有心人故意引入,恶意要破坏她的田,可偏偏她又不能发作,对不?
“欸,你的田怎么淹水了?”
正忖着,身后传来一道嗓音,这声音对蔺仲勋而言并不算太陌生,毕竟几天前才打过照面而已,只是他记不得对方姓啥就是。
杜小佟冷着脸不语。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这当头只要点个头扬个笑,继续和睦相处即可,但田里栽种的都是食粮,恶意糟蹋他人的食粮,这口气她就是吞不下。
“不过也没关系,教你的男人替你踩踩水车,先把水排出去就好。”胡大叔笑得极冷,满嘴暧昧。
杜小佟蓦然抬眼。“胡大叔这么说是要毁我的清白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毁人清誉最是恶劣,为何都已经一把年纪了,是非轻重都不懂?
蔺仲勋浓眉微攒,深邃魅眸微眯迸出杀气。就说人性本恶,明明就可以相安无事,有人却偏爱挑起战端……欺侮一个无人照应的寡妇,到底算什么男人?可偏偏这时候他并不适宜开口,就怕他一说反倒惹大事端,替她招来麻烦。
“我毁了你的清白?那是镇上的韩大娘说的,可不关我的事。”胡大叔上下打量着她。“她说,她要替你家长工说媒,却被你打了回票,早说嘛,当初我就不会要牵上他跟我女儿的姻缘了。”
“胡大叔既知他是我聘来的长工,就该知道他是长工的身份,住在我家中并无不妥,为何却硬要毁我的清誉?”
“如果他真是你聘来的长工,来了这么久的时间了,为何从不见他下田干活?反倒是上山下海的打猎捕鱼,这是哪门子的长工?说穿了根本就是你的男人嘛,你只管承认,寡妇改嫁在这年头也不算少见。”胡大叔鄙夷地说,神色不屑。
杜小佟粉拳握得死紧,肚子里有一把火烧着,可气人的是她反驳不了。
她不让他下田,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再者经他碰触的农作都快枯死了,她哪敢再让他下田?可这事根本就说不了,因为就连她也不懂他为何会如此,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就算信了,恐怕他也会被当成妖怪看待,这又何必呢?
一直杵在旁保持沉默的蔺仲勋,向前了一步,话都已经翻到舌尖上了,却见杜小佟横出手臂,状似在阻止他。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知道他天生有弄死植物的本事,却不让他把这事说出口?只要他说了,尽管释不了疑,但至少可以让对方闭嘴,还是说……她纯粹是怕他开口反招麻烦?
然那细微的举措胡大叔看在眼里,更加认定两人暧昧。“就说嘛,一个没没无闻的寡妇,种的稻米怎会被户部给看上采购,依我看八成是用狐媚本事勾搭了户部哪个官员,要不怎会有这般天大的好事。”
蔺仲勋闻言,撇唇哼笑道:“要是长得狐媚点就有本事勾搭户部官员,胡大叔家中两个女儿,挑一个送上去换条生路,也是挺不错的选择。”
“你!”
“被人抹黑就是这般滋味,胡大叔认为滋味如何?”蔺仲勋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笑意缓缓地凝成浓烈杀气。这个男人,他记下了!既是自个儿不留情面,他又何必留情?
胡大叔打了个寒颤,最终只能悻悻然地转身离去,连多置一词都不敢。
杜小佟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微颤着,蔺仲勋见了只想要将她纳入怀里,让她知道有他在,谁都不能伤害她。
“小佟姊,你们总算是回来了,就在想说天色都快暗了,你们……小佟姊,你没事吧?”银喜因天色已暗却未见两人返家而出来瞧瞧,从田边矮树丛跑来,瞧见两人总算是将悬下的心放下,可是一瞥见杜小佟脸上的泪痕,不禁愣住。
“没事,回家吧。”杜小佟胡乱地抹着脸,头也没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