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人!”
“安墨,你特地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绕进了这园子,还真是用心良苦。”仲烨讥讽地睐了低着头的安墨一眼。
“世子爷,小的……”又怕惹怒了主子,又不能得罪主母,安墨当真苦不堪言啊。
“喂,仲烨,你没听见我说话吗?”眼见自己被仲烨无视,古丽儿心火陡燃,不顾丫鬟的劝阻,将绣球砸向了仲烨。
仲烨面色清冷的直视前方,袖子一扬便将绣球挥了开来,嗓音极冷的道:“还不走吗?在等什么?”
“是。”安墨在心里暗骂那古小姐太骄纵,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害得主母白白安排这场偶遇,也害得他回去要遭罚。
“当真是可恶至极!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这样对我?!”古丽儿不死心,跟在步辇后方拉尖了嗓子娇斥。
仲烨置若罔闻,重新合上双目,气沉意定。
怎料,古丽儿见手中无物可掷,一时羞恼至极,竟然捡起脚边的石子便朝他的背影丢去。
“小姐!”一旁的丫鬟惊呆了,尚来不及拦,只能睁眼尖叫。
“世子爷,当心!”安墨回首一瞥,连忙喊声示警。
仲烨方侧过脸,那石子正好擦过了脸庞,划出了一道血痕。
见状,抬辇的下人也慌了,连忙将步辇放低。
古丽儿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着,在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过来之际,她已奔至仲烨面前,纤手扬高便想给他一巴掌。
却不想仲烨猛然一记擒抓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甩了开来。
古丽儿跌坐在地,玫瑰色裙摆压成了一圈圆,先是呆睁着眼,随后便抽抽噎噎的哭出了声。
“仲烨,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我可是湍王妃亲口订下的世子妃,你未来的媳妇儿,你就是求神拜佛,也找不着比我更好的——”
求佛祖开恩,将小妍还给我!
烨双膝跪地,求着莲花座上的如来佛祖,嗓音铿锵如雷,足可震撼天地。
只见佛祖拈花微笑,道:“小妍已经入了仙册,归为我莲花座下的弟子,早已超脱了凡人情爱,你亦不属于天界,两人各自殊途,实不该再有接触。”
烨不愿听从,跪在莲花座前足足千日,直到佛祖叹息,心生悲怜,遂将一株“岁凋”赐给他。
佛说:“一个善因,能结下善果。凡人情爱是足可焚城的业火,如若不能解开你的执着,必定将会种下一个恶果。是时,待至“岁凋”花开,你等待的善缘便会跟着结下善果。”
烨抱着“岁凋”,撑起了早已溃烂的双膝,背脊依然挺直如剑,每一步都是坚定如铁,从不向谁低头的他,低眉垂眼向佛祖言谢,而后,他返回了地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日日以思念喂养那“岁凋”,只等待花开之时,神佛承诺下的因缘定会开启——
“仲烨!你不配!”古丽儿骄纵的哭嚷声,震醒了恍惚失神的仲烨。
他按住剧痛如刀绞的胸口,眼前蓦然一片黑雾掩目,颀硕的身躯单膝跪地的低了下来。
“世子爷!”安墨上前欲搀扶,冷不防的被仲烨挥开。
“别碰我。”仲烨扬眸,那凛冽如刀锋的银蓝色眸子彷佛非人之瞳,肃杀戾气满溢而出,只消一眼淡扫过在场众人,所有人俱是一颤,惊骇得发不出声。
就连娇蛮任性的古丽儿也被吓飞了魂,呆睁着眼,小嘴微张,泪水挂在眼角不敢掉,彷佛连怎么呼吸也忘了。
他缓缓直起身,单手紧按着胸口,朝着观莲居的方向走去,走得那样急,那样猛,脚程之快,几乎令众人震愕,心生一个惧问:那是一个寻常人会有的吗?
疼痛,如一剑劈过,撕裂了他的胸口。
仲烨一路行来已是汗水淋漓,俊颜痛苦的扭曲着。
他跌跌撞撞的进了房,挥开了桌几上的茶盏,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他抬足踩过,碎瓷插入了靴底,刺进了肉里,他也浑然未觉。
他似将死之人,踩着摇晃欲坠的脚步,走到雕琢龙飞凤舞之姿的妆台前,那传自胸口的灼烫之感如同炮烙之刑,教他疼痛难耐,不由得伸手扯开了衣襟,似要挣脱伽锁般的撕开里头的白色中衣——
铜镜里倒映出他苍白如纸的痛苦脸庞,亦照出他雄浑平坦的胸膛。
心窝处的那道旧伤疤已扩散,足足有一个巴掌那样大,色泽也略淡,成了浅色的绯红。
疤痕晕成了一圏又一圈的花状,上头似有密密麻麻的纹路,彷佛正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的千年——
岁凋,已开。
开在他的心口上,开在这具凡人肉躯上,佛祖承诺过的因缘,亦将随着这具肉躯的生而生,因这具肉躯的死而死。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绝美的脸,汗水滑过眼际,扎疼了眼,他却瞬也不瞬的瞪着。
倏然,脑中有一道苍老的声嗓喃喃吟咏,先是幽幽缓缓,后逐渐拔高尖锐,他伸手捧住疼痛欲裂的额,一口银牙咬得死紧,承受着这痛。
当剧痛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绪,当那声吟咏逐渐在脑中淡去,当他猛然睁开了眼,瞪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孟婆在迷魂汤里所施下的缚咒,破除了。
被咒文层层封印的记忆,一瞬苏醒。
他垂下眼,望着开在胸膛的那朵岁凋,关于百年前、千年前的记忆,亦如心口统放的岁凋,涨满了他的心。
千年之前,他本是看守阿鼻地狱的修罗将军,无血,无泪,无欲,无求,日复一日镇守着那座炼狱。
适逢冥间的鬼将群起叛变,他吃立不动,镇守于地狱大门,手持龙髓骨刀,血刃无数妖吏鬼卒。
那时,地狱血染成海,几无宁日,黑发修罗一战成名,从此无人胆敢近身,或者直视他那双如同凝结成冰的银蓝色眸子。
偏偏,那本被镇压在阿鼻地狱,遭受业火鞭笞之刑的双身罗刹,竟让叛变的鬼将放出。双身罗刹阴狼亦狡猾,惟恐地狱不够乱,一连又放出了许多被囚的妖兽。
然后,那抹迷失方向的干净魂魄——小妍,便这么闯进了那座炼狱,更遭双身罗刹利用,成了要挟他的人质。
不料,不曾失手的他,竟被双身罗刹的阴险算计,一时错手杀了那抹纯净无罪的魂魄,那一瞬的震愣,也让双身罗刹成功逃脱,失去了踪影。
他亲眼看着女孩在怀里溢血断气,魂魄俱灭,那双盈满恐惧与忧伤的美眸直直望着他,彷佛无声问着他,为何要杀她……
修罗本无心,无痛无泪,可当他抚上女孩的脸,感受到她死前的惧怕与无辜时,空洞无情的心竟被撼动了。
他抱起女孩向地藏菩萨求情,菩萨却言祂无此能力;他不死心,闯上了西方极乐净土,跪求如来佛祖为女孩重新养魂。
佛祖慈悲,加上女孩本就不该遭遇此劫,允了他的请求,以因果池的莲花为小妍养魂,后又收她为弟子,名列仙册,成为一小仙子,负责看守莲花座。
他返回冥界,镇压了一众叛逃的地狱鬼将,并将被释放出的妖鬼纷纷砍杀,短短一日之间,冥界近乎过半的鬼吏鬼将尽被灭绝,尤其是他负责镇守的阿鼻地狱几乎要被净空。
他的煞气太重,此后有好一段时日,道行过浅的鬼差或夜叉,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争相走避。
此后,阎王便将他迁至孤寒地狱,以一身修罗煞气镇压,负责审讯十恶不赦的厉鬼,成了冥界的一小阎罗。
第7章(2)
起初,眼中只有无尽杀戮的他,拒绝了阎王的调动,只愿继续守在他熟悉的阿鼻地狱……直到重生的小妍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幕,始终深烙在他脑海里,未曾淡忘。
那日,地狱一望无际的血海是猩红的,天空是阴青色,他就站在百年如一日的老位子上,背着永不离身的龙髓骨刀,闭眼休歇。
历经一场重重杀戮,他煞气过重,无可消除,哪怕是冥间的阴官们也不敢妄近他身边,就怕他一个挥刀过来,从此魂魄俱灭。
“你就是为我求情的那个人吗?”
一声娇嫩的轻语忽在身后响起,他一震,直觉想抽刀,却狠狠压制下来。这人是谁?何以她走近时,他竟感受不到她的气?
他转过身,赫见一抹雪白的娉婷身影,手持一朵白莲,笑靥盈盈地迎来。
“是佛祖告诉我的,如果没有你,我也无法重新活过。”她不怕他,亦不惧他一身血腥的杀气,持续走近,并将那朵白莲递进他手里。
他怔愕的接过,向来只拿刀的手,握住那朵脆弱的白莲,而然微微地颤抖。
第一朵,第二朵,第三朵……每当小妍趁着佛祖不在莲花座时,便会假藉神谕来到地狱见他,每次见面总不忘带上一朵白莲花。
无论人鬼妖魔,众人皆惧怕他一身血腥煞气,唯独她不怕,她总要找尽借口来见他,哪怕他冷着脸训斥她,不许她来。
只因她一身圣洁仙气,不该染上冥界一丝污浊,不该染上他的暴戾之气,更不该与他这样无血无泪的修罗鬼将往来。
她屡劝不听,执意往返极乐净土与冥界,为他带来一朵朵白莲,为他带来了喜乐与欢笑,亦让他无情无欲的心,萌生了贪婪之意。
“烨,往后我便喊你烨,你不再是没有名字的修罗了。”那有着纯真笑靥的女孩,为他起名,为他在血池里种下一朵朵白莲,只求能稍稍化解他一身的煞气。
于是,无血无泪的修罗,动了心,动了情,起了贪念,渴望能拥有女孩的爱,渴望能与她相守相望,一如凡人那般。
佛祖有感,本是睁只眼闭只眼,任其弟子往返极乐净土与冥界之间,而后却下了谕令,不许小妍再擅自离守。
苦等了百日,烨无法忍受相思之苦,再上西方极乐净土,在莲花座前跪上千日,只求佛祖慈悲,将小妍赐还给他。
佛祖怜悯众生,即便是手执杀戮之刀的修罗,亦当怜惜,自是不忍他这般痴心苦守,亦担忧这份痴心若无果,恐会为三界带来劫难,于是赐予一株“岁凋”。
佛祖此举,既是怜悯他的痴情,亦是一场考验。若只是一时情迷,不出百年,少了相思喂养的“岁凋”必将自其枯萎凋零,神佛之诺,自然无法实现。
倘若他真有心,便能以相思日日喂养“岁凋”,直至千年花开,佛祖曾许诺,花开之时,因缘已聚,佛祖将会让小妍入人间历劫磨练,届时,他们终将有一世的情缘。
而且,只此一世。
等待了千年,尝尽了千年的孤绝,喂养了千年的相思……“岁凋”,终于开花。
综观三界,至今仍无人见过“岁凋”开花,而今,他成了三界第一人,亲眼目睹“岁凋”开花。
“岁凋”没有固定形貌,亦无人知晓它是如何开花,原来,它随着因缘而变,如今开在他的心口上,意谓将随这副肉身的茁壮而绽放,亦将随这副肉身的衰亡而死去。
而他向佛祖求来的因缘,亦会随着“岁凋”一同盛放与凋零。
这具凡人身躯只有一世的性命,然而,只要他存活在这世间的一日,即能拥有他向佛祖求来的那份情缘。
烨……
仲烨闭起了灼热的眼,按着胸口那朵“岁凋”,回想起这段时日来的种种,自责与悔悟如刀锋划过心头。
佟妍……他等待千年的人儿啊!佛祖虽然怜悯众生,却也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便扰乱了天纲,之所以让她下凡走这一遭,亦是为了让她在人间劫难中成就菩萨心肠,习得慈悲与怜悯,日后功德圆满方能返回极乐净土,正式成为佛祖的莲花弟子。
既然是为了历劫而来,自然要受尽苦难。她的身世之所以这般坎坷,自幼便能看见凡人所不能见的……全是磨练,全是因缘的安排。
她的身份低微卑贱,是为了感悟百姓之苦;她的胆怯懦弱,是为了感怀众生之惧。
而他却伤了她。
仲烨的眼前好似又浮现她含泪央求的脸蛋,她惊慌恐惧的瑟缩,她遭受屈辱的莫大伤悲……
“啊!”他低吼一声,手臂一挥,将妆台上的杂物扫落下地。
因为那碗孟婆的迷魂汤,他忘却一切,亦忘了自己欲寻的人,若非“岁凋”开花,助他解除了缚咒,他又怎会晓得,他以着仲烨的身份,伤了她的心多少次。
这便是佛祖的安排吗?虽然赐予他们短短一世的情缘,却必得历经这场磨心的伤害,才能让他在懊悔与自责中想起一切。
回想起先前他是如何的羞辱她、轻蔑她,他恨透了自己。
虽知这是为了转生至人间,必得饮下孟婆汤所换取的代价,可他仍是恼极了自己!
人间相见,他却不认得她,亦不记得她……仲烨闭紧的双眸赫然睁开,眸内已布满了血丝,灼热的刺痛着。
“世子爷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安墨气喘吁吁的奔进了房里,一见满地疮痍,又惊又怕,连忙跪伏在地。
“她在哪里?!”仲烨忽然启嗓,低哑的嗓音教人心颤。
“她?爷儿说的是古小姐?方才丫鬟已经扶她回房——”
“不是她!”仲烨霍地回身怒斥。
安墨怔了怔,被那双如冰焰一般银蓝色的眸子瞪得全身发寒。
“请恕小、小的驽钝,不明白世子爷说的那位是……”
“佟妍在哪里?”仲烨陡地一个快步走来,伸手便将呆住的安墨从地上扯起,俊丽的面庞盛满了滔滔怒焰。
“佟、佟妍已让世子爷驱出了王府,马夫将她送回了她原来的住处……”话未竟,衣领被提高的安墨又给甩在地上。
只见仲烨一双冷眸扫来,口气冰冷的命令道:“将那名马夫找来,即刻替我备马!”
临川的旧城区,一匹红鬃骏马奔跑在剥蚀的青石板道上,扬起了黄沙飞尘,马背上那俊美若神人的高大身影,亦惹来了青雀街上无数惊艳愕然的目光。
仲烨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宅子的大门正好打开,一名娇俏稚气的姑娘方走出,便与他撞个正着。
“你这人怎么这样!走路不长眼!”陆明蓉方嚷完,一抬眼便为男子的俊美愣住了,两颊亦随之翻红。
仲烨根本未将她放在眼底,冷着脸兀自问道:“佟妍在何处?”
“妍姊姊?”乍见那双银蓝色眼瞳,陆明蓉颤了下,有些畏怯的往后退了数步。
可当她觑见有一批护卫随后而至,马峦上还刻印着湍王府的皇裔族徽,再瞧男子一身锦衣绣靴,眉宇之间尽显尊贵,又听见一名男子嚷着世子爷慢点儿……她当即明白了男子的身份。
“民女见过世子爷。”初次见着这般大人物,陆明蓉浑身发软,脸儿臊红。